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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就是裴元度所说的一切,当他面对陛下的时候,他羞愧得连话都说不出来,因为临行的时候,陛下将自己所爱的人托付了给他,而他并没有照顾好那个人。
但陛下没有生气,他什么反应也没有的,呆呆的看着殿下跪着的人,我想他做梦也没有想到,叔父会死去。而叔父死去的原因,竟是因为要替他分担他肩上的压力。
虽然外表柔弱的就象是风吹就倒,可叔父却是一株松树,有着顽强的生命力。可是为什么,现在他会不在了呢?
陛下只是默默地看着裴元度,看着裴元度泪流满面述说着那时候发生的一点一滴。
突然之间陛下再也听不下去了,他急匆匆地走了。
后来我才知道,那时陛下急匆匆地穿过重重的宫阙,来到那人与他共同的卧房。听说叔父呆过的地方墨荷的香气会留驻很久,那时房里墨荷的香气依然缭绕在陛下身边,就象那个人依然存在着。可是现实却要他相信他爱的人已经不在这世上,陛下那日没有进膳,听说陛下静静地坐了一夜,吹了一夜的笛子。
而当众人退去的时候,我与父亲正欲行,裴元度却叫住了我们。
“谢公,谢相说他如故去,朝中必有恩典推及家人。此时正是好时机,可迎他的灵位回云阳,外人无话可说。借赵郡李家与云阳谢家的联姻,陛下也会减少对云阳谢家的戒心。希望谢公好好注意身体,朝中形势变幻莫测,以后还请谢公多费心谢家的事。”
裴元度的话只是淡淡的,父亲闻言脸色都变了,他颤抖地往前走,以往笔挺的腰板,在听到叔父死去的消息后,似乎就变驼了,而父亲日日愈见苍老。我知道父亲是在内疚,但我没想到叔父在那样的时候,还能考虑得这么周详。
后来我又在厉文道那里听到了叔父另外一些传闻。
叔父只是文弱书生,关于军事谋略,他是不精的。而在守备安州城的时候,所有的谋略都是他把关与众人谋划,据说那些时日叔父通宵达旦的读着兵法书。每次西颢的军队打来,他都到城墙上看西颢军的行军布阵,打完之后又通宵达旦的分析计算西颢军的下一步动向。
据说副大都护支世先前也信不过叔父,但叔父说他和本朝“无双将”信王爷独孤贤是好朋友,多多少少也有点耳濡目染,又说听他的没错。支世半信半疑,可他于行军谋划又没有本事,没办法只能听叔父的。后来证明叔父这样的临时抱佛脚竟也有用,支世就一直听叔父的了。
安州城绝大部分百姓撤走,据说也和叔父有关。他说打仗老百姓是无辜的,打仗是中略和西颢国家之间的事情,和百姓没有什么实际的牵连,不要把无辜的他们都牵扯进来,能走的就放他们走。所以,他和支将军商议,叫了全安州城的坊官,让所有的坊官动员百姓们出城去。西颢的樊德将军也认为叔父说得很有道理,所以百姓们出去的时候,他们都没有去堵截,也没有趁机攻城。
听说那时候叔父和兵部侍郎潘琅自愿给西颢军当人质,为安州城的老百姓作保。所以安州城里大半的平民都安全的离开了安州。在敌军中做保的那几日,西颢军将领樊德日日夜夜劝说叔父投诚西颢,还说久仰叔父的大名。每次劝降,都被叔父拒绝了!他在阵前说人各有志,不能强求,他身受陛下大恩,自当竭力以报,断断不会另投他国为臣。最后西颢军又把叔父放了回来。
这就是在安州城里的叔父的另一面,如今再听这些,我不知心中是什么滋味。
后来又发生了很多事,陇西李家在叔父亡故之后,欲迎小婶婶回去再嫁,而小婶婶横剑站在大厅里,说自己生是谢家人,死为谢家鬼。如逼她再嫁,她就跟着叔父走。
李家人最后无奈的走了,可是裴元度带回来的,叔父的的嘱托上,其实是让小婶婶再嫁的。而当父亲问她的时候,小婶婶只是淡淡地摸了摸小堂弟的头发。
这孩子已经没有了父亲,怎么能再没有母亲!
叔父死讯传来,素来活泼的小堂弟,在一夕之间象变了个人。
在叔父的府邸设立公祭的时候,他就象是一个大人一样。唯一露出该是小孩子模样的时候,是他摸着叔父让裴元度带给他的布老虎,那样的时刻,小堂弟总是很稚气地微笑,而我看到这幕,却总是忍不住想哭。
而后听说裴元度自尽了,又被人救了回来。再后来他出现在叔父府邸的时候,我越发认不出他来了,死寂的目光里,没有一丝属于活人的光彩。
我不知道他怎么会变成这样,其实叔父亡故之后,唯一受影响的是全国的士气,真如叔父生前所料,那样的高涨。
而其余并无不同,日子总是要过下去的,多一个人或少一个人,对这世间并无影响。
但裴元度与世人不同的样子让大哥很不满,他揍了毫不抵抗的裴元度一顿,又狠踢了他几脚,然后带着行装骑马扬长而去。在我看着大哥远行那不敢置信的目光中,裴元度有气无力的问我,我的大哥--谢奇做什么去了。
我告诉他大哥从军去了,决定去教训那帮嚣张的西颢人,为叔父报仇血恨的时候,裴元度突然笑了。
我不知道他在笑什么。
据说他断了三根肋骨,在自己的府邸里躺了一个月,还惹得他的姑母--陛下的皇叔雅王正妃在京城下令寻找揍她外甥的凶徒,闹得京城两县好一阵鸡飞狗跳。但这样的声势浩大,却偏偏没有一个人来我家找我那已经从军去了的大哥。
当裴元度再度出现在我家的时候,他已经是神采奕奕的了。和过去不同的是,他虽然不再是叔父的下属,却作了小堂弟的西席,但他的脸上还是没有笑容。
再后来御史大夫吴肃上表辞官,他说自己要去寻找自己的挚友,他说不相信叔父就这么轻易的死去了。
叔父生性顽固,在没有做完自己的事情的时候,一定不甘心死,他这么说。
陛下却不许吴大人辞官,也不许吴大人去找叔父。
理由据说是吴大人很称职,御史台没有他,不行。吴大人出身于流外官,据说先前只是一个小吏。按我大宁律令,流外官不得任清望官,也不得入省台为官。吴大人入御史台是陛下特许的,或许如今陛下不许他的辞官,足以证明陛下对他的器重。
这是天大的恩典,可是吴大人的脸上并没有笑容。
或许在他心里,叔父比官职来得重要吧!
我这么想。
叔父亡故的消息传来,京城发生了很多事。而我印象最深的,是那场为安州城遇难的人所做的法事。在进行到最后一天的晚上,陛下和我们一家人一起去为死去的人放河灯。
那天父亲与陛下吵得很厉害,我不晓得原来皇帝的性子那样的火暴,他把我的父亲狠揍了一顿,而我怎么也制止不了他那样沉重的拳头。父亲只是沉默,也许他不敢打回去,毕竟面对的人是皇帝,也或许,父亲觉得自己是有罪的。
“为什么你不在君阳活着的时候让他回家!现在他已经不在了,你才来告诉朕,现在已经可以让他回家了!他看不到了,看不到了,即使你做得再冠冕堂皇,又有什么意义,他已经不在了!”
在皇帝怒吼出声的时候,我又见父亲落泪,而陛下的眼角,也已经染红了。
见到父亲的眼泪,陛下收住了自己的拳头,他一个人静静地离去。我看着他漠然的面容,突然很担心,便一路跟随,在一处无人的河岸,我见他看着叔父让裴元度带给他的,那镏金熏香球,那温柔的脸。
我只是默默地跟着他,我什么也没问,不是什么问题都需要答案。
听说河灯是为死去的人引路的灯。象船,可以游走于人世与黄泉之间。昏黄的灯火掩映着孱孱的流水,那天晚上没有风……湖面很静,岸边有萤火虫点点的微光。陛下只是沉默着点亮那一盏盏的白纸做的河灯,无语的望着它们飘远。
“这灯真的能到黄泉去吗?”陛下的话有点仿徨,他只是喃喃的,似乎不需要我的回答,他只是自顾自地说着。“当年父皇宾天的时候,朕也放过河灯。宫女们说河灯能给父皇找到回家的路,河灯会让死去的人知道在世的人对他的牵挂。可朕等了很久,父皇也没给朕托梦……”
“君阳为什么这么傻呢?朕宁可他投降也好,他叛国也好,他怎么对不起这个国家、怎么对不起朕都没有关系。朕宁可与他此生不再相见,只要他活着就好。朕只要他活着,其它的朕都不介意……可为什么老天不曾告诉君阳朕的心意呢?”
陛下就象个迷惘的孩子,他的声音很轻很低,他的眼看的很远,他跟着最后一盏河灯漂流的方向不停的追,好似追着那盏河灯,就能再见到叔父……
可是河灯终究飘远……直至再无影踪……
所谓的爱,是否太沉重。会让一个人忘记了自己所担负的职责,忘记了自己的立场。爱,可会让人痴狂?
我不以为,问陛下,而陛下却看着我,苦涩的对我说了一句。“爱一个人,是没有条件也没有自尊可言的。”
陛下的那句话,好沉重,却也无悔,我只能默然。
那天夜里,我一直陪着陛下,听他说他和叔父的事情。叔父与他由相识到相知,从一开始的不谅解,到后来的云淡风轻。那夜我才知道,原来叔父的最爱竟然不是陛下,而是一个已经死去很久的男人,那个男人叫做崔宜。可是陛下的话很让人心酸,他说他很满足,即使他永远都只能在叔父心中排第二位。他说他愿意等,等叔父完全的接受他,他说他相信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可是老天不给他这样的机会……
他问我可知道那镏金熏香球里装的是什么?
我摇头。
他淡淡一笑。
“那个纸盒里只有一张纸,那张纸上只有三个字‘喜欢你’。”
陛下说叔父很害羞也很笨,又很狡猾,从来不肯对别人老实的剖白自己的心。谢默君阳是个笨到家的笨男人,虽然外表看起来精明得很,但这样的他从来不肯骗自己。即使不懂也好,即使不能,什么事他都很认真也很努力地去做,对于爱情,他也是如此,所以皇帝愿意等待。
“你不希望朕忘了你吗?自私的家伙,既然你这么要求,朕就允了你,不忘你!”
对着最后一盏飘远的河灯,他在暗夜里喃喃。
天边的星子温柔的闪亮着,预兆着明天会有个好天气。
而我们的日子,依然得过下去。
和西颢的战争还在持续着,有输也有赢。朝中大臣的空缺又填满了,惟独中书令二长官中有一位虚悬。即使无论派出多少探子打探西颢的情报,也没有一点关于叔父的消息。
他就象从人间蒸发了似的,再没有人看过他。我想这是当然,因为叔父已经亡故,所谓的寻找,只是一些人的不死心而已。
距离河灯会那天三个月以后,去西颢打探的探子传来消息。西颢军中路的统帅樊德在已经成了一片焦土的安州城,为二十四个死难的官员立了坟。
重煦十六年十一月,作为战虏交换。西颢放回了安州城陷时投降于樊德的五名官员。
重煦十七年正月初一,这五人被押解回京,审讯。
证实叔父在城破那一刻,在官邸之内,悠闲的弹着琵琶。火焚之时,琵琶之声依然悠扬……
叔父素有“琵琶国手”之称,他随身携带的就是一把名为“春风”的琵琶,为与龟兹贵族白明德斗琵琶时所赢之物。
一切都已大白,再无自欺的理由。
重煦十七年二月,中略宁朝的天子独孤炫为安州城死难的官兵设大道场。修建衣冠冢,叔父的衣冠冢,建于皇帝为自己修建的昭陵之外,以重臣的名分赐葬。而叔父之灵位,终于摆上了云阳谢家的祠堂。
叔父因有功于社稷,追赠“燕国公”之爵位。
父亲将叔父的灵位摆到祖父灵位旁的那天晚上,他和龙劲起了一场争执。我从未见到过父亲恨到如此的面孔,他似乎恨不得撕了眼前那男人的肉与骨,而龙劲却是一脸微笑。
“阎王要人三更死,岂能让他留五更,不到四十七,他没有这么轻易死。”
在父亲赤红色的眼光下,那个叫做龙劲的男人,说话依然象来自幽冥。
那时我并不明白他话中的含义,而父亲瞪着他,半晌没有说话。
隐约感觉他到的话中似有深意,可这又有什么意义?
叔父已经不在了。
我总是想起叔父和煦的笑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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