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情不自禁地应歌而去,轻推开芷薇的房门。
“董大人……”芷薇急忙起身,烛火下的身影忽闪不定,低声道:“是不是我打扰你休息了?那首歌是我在整理殿下的琴谱时,无意发现的,看曲调、诗辞都极美,随口唱唱。”
原来是刘欣!
在授他琴艺课时,似乎不曾将《佳人曲》的琴谱写给他。难道是他自己按调子写下琴谱?
暖意在胸口徘徊不去。倘若带嫂娘外出云游,长安真有他放不下的,那便是刘欣了。
“芷薇。”轻唤这女孩的名字,只觉有些心酸,若不是对他有情,绝不会独自唱这首凄美之歌。董圣卿注视着她微红的脸蛋,说:“这调子太低沉,并不适合你唱。”
《佳人曲》人人可唱,却不是人人能懂。一旦深刻领悟其中含义,却又是一番苦楚。芷薇还很年轻,不应寄情于他身上,而枉费青春。
芷薇听话地点点头。
自小服侍刘欣,虽是主仆,却似手足。她这一生中,除了刘欣,最信任的男子便是董圣卿。
“董大人,你是不是对殿下有情?”看他要走,芷薇忽然问道。
其实,话一出口,答案已经揭晓。董圣卿没有回答,只是一笑,与先前问刘欣时,一模一样的笑容。
决绝、炽烈、刻骨铭心。
“早些睡吧,别累着身子。”董圣卿说完,便关门离去。
没有一点挽留的余地,连背影也不曾给她留下。
芷薇掩面轻泣。就算她的感情再如何汹涌,这两人之间也毫无空隙让外人插足。思绪不受自己控制,她仍然疯狂地想着董圣卿。尽管明知,这不会有结局。
第二十六章
第二天清晨,芷薇早早端来早膳。董圣卿托腮坐在桌边,浅眠了一夜。夜里,嫂娘让他支张躺椅,好好睡上一觉。可身处虎穴,又怎会睡得着?
董玉兰昨夜同样无眠,却不敢辗转反侧。她深知,自己的一举一动都会牵动董圣卿的心。
今日清晨与在王莽府里无数个清晨,看似并无不同。鸟鸣、轻风,却无人可以释怀。
“夫人,念珠我已帮你串好了。”桌上,芷薇递过那串曾脱了线的念珠。
握在手里沉甸甸的,董玉兰问:“这是用铜线串的?”
芷薇点点头:“这是最细的铜线,却结实无比,宫里用它串发冠上的珠帘。”
“那往后就不会再脱线了。”董玉兰意味深长地将念珠缠上手腕。
只觉她有些不寻常,董圣卿问:“嫂娘,你怎么了?”
房门“砰”的一响,一个侍卫闯入,声称王莽要见董圣卿。
董玉兰放下筷子:“你回去告诉王爷,让他再给我两天时间,我必会告诉他想要知道之事。”
“董夫人,王爷要见的是董大人!”
冷冷一句,已将董圣卿逼到浪尖。欲站起时,衣袖猛地被人一拽,董圣卿低首,看芷薇用力摇头。他拍拍她的肩膀,说:“莫怕,不会有事!”
嫂娘想拉,董圣卿却握下她的手,微笑着摇摇头。
王莽的个性,他很清楚。此人并不喜欢速战速决,若要严刑逼供,也得足足折磨上三天,决不会一刀给你个痛快。
时间上,他已赢得了弥足珍贵的一天。应该可以活着看到刘欣吧?
庭院内,王莽悠然自得地站于其中。董圣卿见他一手持剑,忽然笑起来:“清早就请我来,不会是你要亲自动手?”
“用剑?那岂不便宜了你?”王莽也笑,“你这性子倒是让人恨得牙痒痒,何时都能镇定自若。要是扒了这张漂亮的皮,看你是否笑得出来?”
董圣卿大大方方地走到他面前:“就不知扒了皮的人还能不能告诉你,想要知道的事。”
“不愧是我调教出的部下,居然懂得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王莽冷道,“既然你武功还在,我今天突觉心血来潮,想与你切磋一下。”
话一完,剑光便掠面而来。王莽速度之快,宛如风驰雷电,院中的落叶顷刻漫天飞舞。悬转的飞叶间,眼看剑尖就快近身。刹那间,一条软鞭横空抽出,猛地缠到剑柄,将王莽整个人横转起来。
不切入正题,反而提出切磋武功。董圣卿不敢懈怠,立即前迎。要知道王莽葫芦里卖什么药,就得步步紧跟,随机应便。
横转半空,王莽竟如一股旋风般向自己袭来。剑尖方向直刺胸口,董圣卿忙脱开他,飞身向边上闪去。
枝间树叶被巨大的气场轰下,积了满满一地。王莽身形忽变,且快且慢,不知是何套路。连续几鞭,抽得四周的树上大片缺口,却极难伤不到对手。
剑风袭来,落叶又起。眼前飞炫迷朦,一道亮光猝然出现,董圣卿自知不祥,软鞭即刻出手。
落叶飘定,满是尘埃。颈部已被一把冰冷长剑抵住,反观王莽,也被软鞭缠住了右腕脉部。
董圣卿笑:“是要比我的鞭子快,还是你的剑快?”
不料王莽听后,突然松手,长剑应声落地。
“你看看这地上。”
王莽今天招数奇特,像是引他踩阵攻守。低首望去,满地落叶已被均匀扫开,放眼望去,空隙处竟赫然组成一个“杀”字。
见董圣卿有些茫然,王莽欣然说:“你可以待在这里,一直待到刘欣前来救你。”
“要耍什么把戏?”
“你不用与我磨时间!”王莽语气冷淡,仿若居高临下:“我也真是被你气糊涂了,大好的诱饵近在眼前,又何必大费周章去逼你开口?只要刘欣一来,岂不是可以一网成擒?”
脑中轰然巨响,所有的计划都变得矛盾重重。
董圣卿问:“皇上如此器重刘欣,你不怕杀了他,难以交待?”
“公然闯入我府里劫人,即使是天子犯法,也应当已庶民同罪吧!”
原来王莽已设下陷阱,将计就计。没料到自己竟会使刘欣身陷险境,董圣卿一人离开王莽府,也许还有胜算。只是带着嫂娘和芷薇,怕是插翅难飞。现在唯一能做的,只有眼睁睁地等候刘欣,再亲眼目睹他被奸人所害。
原来……原来无论如何,都难已逃开命运桎梏。上天要灭他董圣卿,他也无可奈何。无法放下嫂娘,又不愿牵连刘欣,两全之策只有一个。
董圣卿幽幽开口:“我可以在此等候刘欣,不过他来之时,只能由我出面迎战!”
王莽一怔,随即笑道:“让你们师生二人短兵相接怕是下不了手,但你亲自开口,就应你所求。不要与我玩猫腻,你的伎俩瞒不了我!”
董圣卿紧咬牙关。无论是对嫂娘,还是刘欣,只有自己亲自动手,才有一线生机的可能。
□
半月之期已到。正午骄阳似火,雪融时散发的湿气最为寒冷,刺入骨髓,冻彻心扉。
芷薇扶着董玉兰于庭院散步,却不知空气间已弥散开浓重的血腥味。
王莽府外,此刻已被一支箭队重重包围。不待扣门,门已从里面自行打开。门内门外都一片肃穆,反倒是站在众人之首的两个人一脸平和。
长眉亮目、气宇轩昂,未到弱冠之年,却有了十足的王者之风。
王莽看见刘欣,立刻上前迎道:“原来是欣殿下不请自来,怎么如此大的排场?”
身边这些死士,过去都随父王征战沙场,个个以一挡十,强悍无比,追随后主更是死心塌地。众人随刘欣缓缓走入,听他说道:“皇叔何必故弄玄虚?我是来接我的人。”
王莽大笑:“没想到董贤如此魅不可挡,居然要让你我同室操戈!”
“皇叔手握兵权,可最近的驻兵处也在长安郊外。远水救不了近火,要论同室操戈,恐怕还算不上。”
实力悬殊并不足以让王莽乖乖放人,如同手握杀手锏,他一挑嘴角:“莫急!虽无千军万马,但我手里有一人,治你这支箭队却是易如反掌。”
王莽说完,击掌。
从他身后,应声走出一个颀长身影,白肤白袍,白净的脸庞没有一丝表情。
见到这等模样的董圣卿,刘欣微怔,立刻明白了七八分。
“不想绞断首疾,就快归降!”冰冷无情的话语,却掩盖不住心底的战栗。清澈的眼底写满了苦衷、无奈,别人看不见,刘欣却一清二楚。
王莽在后说道:“圣卿本是你的师长,是否应当公平起见,以一对一?”
百年常春藤所制,韧可敌刀、快可敌箭,董圣卿的软鞭也有挥向自己的一天。刘欣一挥手,令众人之箭不准上弦。
他接着扔开手里的配剑,道:“对师者应当理让三分,那我就不用兵器。”
“既然如此,你就受死吧!”
董圣卿振身向刘欣飞去。细长软鞭一旦抽出,却如一条飞天巨龙,所到之处风声大作。
两人双目平视,刘欣侧身躲过,举掌相迎,形成的巨大的气流,犹如一个旋涡,将董圣卿困在半空。
董圣卿向后空翻。空中难袭,便已地面作为支点。手里的软鞭犹如一把削铁如泥的神器,一路铲过,竟将地表三尺完全划开。扫过之处,裂痕犹如地崩一般。
地表裂缝像一条不断伸长的游鱼,瞬间就到了刘欣脚下。他飞身跃起,轰然一声,软鞭由地下破土而出,垂直向上,他抽去。
董圣卿招招皆狠,若是大意中了一招,便会肢体异处。在场众人无不叹为观止,暗叹他手里握的哪里是一条鞭子!鞭子顶端竟可以直接刺穿树干,刺戳力甚至可以媲美长矛。
刘欣不出手伤董圣卿,一再避开他的攻击,两人苦斗许久,依旧不分胜负。
“殿下!”
忽听芷薇惊叫,刘欣与董圣卿不敢分神,只道她和董玉兰也已来到门口。
刚才听见一阵喧闹,与董玉兰走来一看,竟是这两人激烈相斗。芷薇心急如焚,帕子在手里就快揪成两半。
董玉兰同样吃惊,但她沉默不语,静静观望着王莽于一边冷笑。
不经意间,软鞭擦脸而过,刘欣的脸庞速然溢血。董圣卿微微一震,即刻怒道:“快出手,否则休怪下一鞭子要了你的命!”
不料他此言一说,刘欣抓住空隙,跃到他身后,一把扭过握鞭的手,轻道:“你的软鞭一直很有灵性,最解它主人之心,怎么舍得杀我?”
两人轻功了得,近身撕缠,竟也纠缠着跃到枝间。斑驳阳光透叶而来,树下众人显得若有若无。
董圣卿苦于右手被人握住,深吸一口气,说:“快杀了我!然后再令箭队冲进去,把我嫂娘救出来!”
原来如此,与自己料想的一模一样!
这个疯子定是被王莽所迫,与他对阵,若是死在自己手里,只可说他技不如人。届时,诱饵已亡,就可直接将董玉兰救出。
刘欣叹气,双手从后紧紧拥住董圣卿。
董圣卿倔犟地挣扎着:“快杀!王莽本就等你自投罗网,只有这样,才能保住你和嫂娘!”
“要我杀你?做你个春秋大梦!” 刘欣咬牙道。
纠缠间,已挤到一棵枝叶茂密的树上。刘欣说完便捌过董圣卿的脸,狠狠吻下。
董圣卿苦笑,表情竟像哭一般。刘欣抱着他,跳回地面。
“让皇叔失望了,董大人并不是我的对手!”
董圣卿想动,却又被刘欣一把揽到怀里。
王莽见此情景,也不意外,反而淡道:“既然武力上圣卿赢不了,那你就好好与欣殿下说说,要救你嫂娘,除非他提着头来换!”
“大胆王莽!竟敢公然污蔑殿下!此地一人放一箭,也能把你这王莽府射成马蜂窝!”
周边死士刚欲举弓,只听董圣卿大叫一声:“不要!”
王莽仰天大笑,回头对董玉兰说:“真是要谢谢夫人了,就因为你,人人想宰了我,却无人敢动手!”
“抱歉,让王爷的美梦落空了。”董玉兰说着,手里不断捻数的念珠已缓缓缠上手腕。
董圣卿恍然大悟,美目中拆射出惊忧之色。
“嫂娘——”
他撕心裂肺地大喊,却已是颓然——董玉兰已用串念珠的铜线,生生割破了自己的静脉。
“董夫人!董夫人!”芷薇大惊,紧紧握住董玉兰流血不止的手腕。没料到她竟用这铜线自行了断,早知如此,自己死也不会用铜线为她串念珠。
王莽一愣,似乎也没想到董玉兰会这样做。
董圣卿猛地冲去,将董玉兰抱回,芷薇跟着一路小跑,只觉手下的脉搏跳动越来越弱。
“贤儿,嫂娘欠你太多,现在总算可以不拖累你了……”董玉兰用力张口,声音却是勉强发出。
“嫂娘别这么说,要不是你,我早在云阳饿死街头了。”想要浮上的泪水被生生逼了回去,他不能哭,在嫂娘面前,应当坚强不屈。
“快!送回宫里,请太医!”看见董圣卿也是摇摇欲坠,刘欣一把扶住他。
董玉兰望了刘欣一眼,修长英俊、深邃瞳眸,宽阔的肩膀似乎能扛下所有艰险。她对董圣卿笑语:“原来,这就是欣殿下了……”
说完这句,全身的力气像全被耗尽,董玉兰淡淡一笑,头终于侧倒在董圣卿怀里。
“嫂娘……嫂娘……”董圣卿轻唤几声,不见反应。嫂娘已经走了,他终于可以不再假装坚强,眼泪如掉线珍珠般,颗颗滚落。
身边一下子静了下来,他带着嫂娘缓缓离开王莽府。芷薇想追,却被刘欣一把拉住:“让他冷静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