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失去了力量,但玄澈的手还是那样完美,温凉如玉,剔透若冰。他在下棋,对面坐的却是玄浩。
“你输了。”
玄澈说着落下一子,完全占据了江山。
“啊!又输了!四哥,你怎么都不让让我!”
玄浩沮丧地说,他棋艺很烂,棋品却很好,嘴上这么说手上却在认真地复盘。
玄澈微笑不答。
玄浩抬眼看看哥哥,心里一疼,忍不住说:“四哥,你不要再这样笑了。”
玄澈一愣,摸摸自己的脸,道:“有什么不对吗?”
“那个笑好假!”玄浩停下手中动作,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玄澈,认真地说,“四哥,和父皇和好吧!”
玄澈笑笑,轻声道:“哥和父皇一直都很好……”
“骗人!”玄浩大声地喊出来,“四哥你在骗谁!骗我还是骗你自己?!已经半年了,难道还是不能释怀吗?”
玄澈怔怔地看着他从未见过的弟弟,半天才挤出一句话:“没有什么不释怀的……”
玄浩高声叫道:“四哥!你知不知道这半年来你的笑有多难看?简直像哭一样!既然这样难过,为什么还要为难自己,你不是在惩罚什么人,你在惩罚你自己!”
玄澈默然,他不知道。
玄浩咬咬牙,走到玄澈面前,抱住他,低低地说:
“四哥,父皇很爱你的,你不要生气了……”
半晌,玄澈说:“你不懂。”
沉闷的生活里,朝廷还是发生了两件大事。
第一件就是平叛过程中出现的奇女子夏弄影出嫁雄单。
在平叛的第五天,她领导一干民众将叛乱残军引入朝廷所布下的埋伏圈中,让勤王军得以用最小的损失歼灭了所有的负隅顽抗的敌人。因为平叛有功,弄影姑娘被皇帝收为义女,封平安公主,封户一千。数月后雄单王萨朗耶前来求亲,平安公主下嫁,明艳的花车照亮了从临澹到草原的道路。此二人终其一生相亲相爱,这桩婚事被后世传为美谈。
第二件事,就是太子大婚。
“父皇,再过两个月儿臣就十八了。”
某一天,玄澈突然这样对玄沐羽说。玄沐羽愣了愣,没明白玄澈的意思,这才惊觉,它们之间的默契竟然已经消失殆尽。
玄澈看着玄沐羽的反应,淡淡地补上一句话:“云昭已经等了五年了。”
玄沐羽觉得心好痛,痛得不能呼吸。
太子的大婚是大淼二十年来最盛大的典礼。
醮戒那日,御奉天殿,百官侍立,太子头戴通天管,身着墨纱袍,款款行来,风华绝代。至丹陛四拜,司爵插佩圭玉,太子饮过盏中祭酒,来到皇帝御座前跪下。
玄沐羽听到自己的声音木然地在说:“往迎尔相,承我宗室,勖帅以敬。”
太子恭敬地回答:“儿臣谨奉制旨。”
太子又俯伏于地,平身,走下丹陛,再向皇帝四拜。
皇帝回宫,太子出殿。
终于等到迎亲这日。
大型仪仗拱卫之下,太子妃的车舆进入皇宫。
太子妃身穿褕翟花钗,鲜艳的色彩,华丽的稚羽,从没想过素雅的云昭也可以拥有如此惊艳的一面。太子一身黑色衮冕衣冠,庄严气派,看到云昭到来,他微笑地伸出手,温柔低语:“昭,我的妻。”云昭飞霞满面,幸福不可言喻。
二人进入昭阳殿,在皇帝面前行合卺之礼。
玄沐羽沉默地看着这一切,胸腔里的滔天巨浪几乎要将他淹没。为了压抑自己随时可能迸发的冲动,玄沐羽耗去了全身的力量,再没有力气多说一句话。
玄浩没有参加婚礼,他在玄澈往云家下聘的那一天离开了临澹,站立在哥哥曾经站立过的城墙上,玄浩告诉自己:你该长大了。
当合卺之礼结束,太子妃被送入东宫,太子则进入太极殿接受大臣们的祝福。
酒宴上觥筹交错,这是一个大喜的日子,每个人都很高兴。大婚,意味着太子终于可以名正言顺地亲政了——只要皇帝愿意。
狂喜地大臣不断向玄澈进酒,玄澈微笑着喝下每一杯酒,美丽的眼睛渐渐染上醉意,鼻尖透出微弱的红,双颊如同火烧一般绯丽。
“四哥。”玄泠低着头,举起酒杯,低声地说,“祝你和嫂子永结同心,和和美美。”
“谢谢你,泠。”
玄澈又喝下一杯酒,身体轻轻浮起来,他觉得自己可能快醉了。
“澈,不要再喝了。”
玄沐羽按下玄澈即将送到口边的酒杯。
玄泠看了父皇和哥哥一眼,沉默地退下。
小小的角落里只剩下两个人。
“父皇……”玄澈眯起眼,眼角上挑,化作一个小钩,勾人心魄。
玄沐羽心悸且心痛:“不要再喝了,你的……身体不好,不能多喝。”
“哦……”
玄澈顺从地放下杯子,垂目不语。
两个人再次相对无言。自从那日,他们之间似乎就只剩下了沉默和尴尬。
片刻之后,玄澈说:“父皇,时辰到了,儿臣该回去了。”
玄澈转身离去,却不想被一只手拉住,紧接着自己撞入了一个宽厚的怀抱里。
扣在手腕上的那只手还是那样温热干燥,熟悉的温度从手腕蔓延到心间,粗糙的茧子摩挲在皮肤上产生奇异的酥麻。玄澈甩不开,他的左手依然没有力气。
“澈,我们……不要再这样了。”
玄沐羽用力地抱着,声音就在耳边,低沉的,带着哀求。玄澈觉得心被狠狠地拧了一下,又酸又痛,让人想哭。
两颗心脏隔着衣物咚咚地跳动,胸腔的共鸣,体温的传递——似乎一切都和从前一样。
温柔是最钝的刀,一下下砍在心上,痛不欲生。
父皇,是不是所有的伤害都可以用一句对不起来抹平?
父皇,你不明白你对我有多重要,所以你也不会明白,我有多痛。
父皇,我们回不到从前了……
玄澈不言不语,沉静的眼睛注视着玄沐羽。玄沐羽以为这双眼睛会藏下千万语,然而玄澈却只说:“儿臣告辞了。”
话音落下的一刻,玄沐羽听到自己心中的天地塌陷了。
日子还是这样不咸不淡地过,什么都没变,却也什么都变了。
娇妻的模样令人心动,然而玄澈却没有太多感觉。
这就是婚姻,这就是夫妻吗?玄澈有些疑惑,他明白性,却不明白情。
少了玄浩的日子变得很清静,玄泠依然是那个沉默寡言的孩子,小狐狸看到玄沐羽和玄浩就愤愤地瞥过头去,一定要面对时便是藏不住地怨恨。玄澈抚慰它,小狐狸只能泪汪汪地舔舐玄澈的脸,似乎在告诉他:你让我心疼了。
没有了皇帝和太子的相视而笑,皇宫变得冰冷而寂寞。
紫藤风铃 2007…05…25 20:04
我们
在皇帝的主持下,大势已去的叛军很快就被镇压,安王被打入大牢,只等秋后问斩。平怡二王在叛乱中被御前侍卫林默言射杀,进军在平王的地牢里发现了安王的幕僚司苍。谁也想不到,一向只知玩乐的平王竟然在最后关头萌生争夺大宝的念头,为了防止安王的人从中作梗,平王选择了囚禁司苍。或许从三王合作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了叛乱的失败。
另一方面,成国始终没有动静,雄单有心无力,大淼在这场叛中后除了损失了将近一万的士兵,并没有伤到元气。
关于叛乱的一切善后都很顺利,可是整个皇宫却被阴云笼罩了。
太子的伤势并不仅仅在腰腹上那个几乎可以伸进一个手掌的巨大伤口,还在于左肩上直挺挺地插着一根木棍。这根木棍本是一支长箭的一部分,在射入身体之后,被太子砍去了头尾,原因只在于太子不希望露在身体以外的凶器引起军心不稳和——玄沐羽的担心。
逼宫的消息进入太子耳朵的时候,太子正在面无表情地杀敌,一向淡定的他却在听到消息的一瞬间乱了分寸,执意回马入宫,却不想忽略了一支从后而来的冷箭。于是,肩膀上就多了一根木棍。
太子已经昏迷了五天了,五天来气若游丝,药食不进。太医告诉玄沐羽,太子失血过多,脉象虚浮,如果不能在今天之内清醒,只怕……
玄澈蜷缩在黑暗中,周围暖暖的气流轻轻抚摸着他的脸,与记忆中妈妈的手重合,舒服得让人想就这样一睡不起。
好累了,为什么要这样呢……为什么要走到这一步,明明可以不用的……
玄澈想就此睡过去,再也不要醒来,醒来就要面对这样那样的人,这样那样的事,清醒着就要压抑自己,要欺骗自己。
不想醒来,不想面对,却有一个声音缠绕在耳边始终不肯散去。
“澈,醒来吧……”
不要这样温柔而悲伤地叫我,心好痛……
“澈,浩和泠就在你身边啊,你看看他们,他们很伤心……”
浩,泠,他们伤心……我为什么要在意他们的伤心?
“澈,梅花已经哭晕了,你快醒来安慰它好不好……”
小梅花……它应该回到属于它的世界,我不应该约束它的……
“澈,你不愿意再见到父皇了吗……”
父皇?
“澈,你的梦想还没有实现……晏子期堆了那么多奏折在书房里,你怎么能丢下不管,你若不管,我也不要再理会了,你不醒来,我就毁了这个国家,你真的忍心看到你千辛万苦建立的国家灭亡吗?百姓会受苦,你这样善良,不愿意的对不对……”
国家?百姓?义务?呵,我又不是圣人,我干吗要在意,好累了,我不要再管了……
“澈……求求你,睁开眼睛……我不要你救我,我不要你这样睡过去……”
我救了谁?啊,我救了你,可是,你却不需要我救你……你为什么不相信我,是不是信任就这么难?既然不相信为什么又要说那样的话让我开心?我累了,不要再玩试探的把戏了……
“澈,我错了,你醒过来好不好……我知道的,权力、荣誉这些都不会左右你,可我还是不放心,澈,你醒来,我认错好不好……我们不要再猜疑了……”
错?不,你没有错,错的是我。是我太笨太单纯,弄不明白你们的游戏规则,是我自不量力,以为一个人可以改变一个世界。可是我连身边的人都改变不了,我又怎么去改变这个世界!
父皇,我终究不是这个世界的人,不要再抓着我了,让我回去好不好……
“澈,你若不醒来,我就在你耳边说爱你,告诉你关于水园的一切,说那些你不爱听的话。我知道你在逃避。你说过有一种鸟叫鸵鸟,会在面临危险时时会把头埋到沙子里。你就是那鸵鸟,其实你能明白一切的,你却故意不去明白……澈,快醒来,快醒来好不好,醒来我们依然是父子,你不醒来,我就要天天这样抱你,吻你,我要让天下每一个人都知道,我玄沐羽爱上了他的儿子……澈……我爱你,我爱你,澈,我快要无法忍受了,你若不醒来,我就杀了玄浩,澈,我爱你,我爱你,醒来啊……”
你在说什么……我不要听,我听不见,听不见……
玄沐羽伏在玄澈耳边反复说着“我爱你”,一声比一声深沉,一声比一声悲伤,突然他感觉到手掌中的手指轻轻动了一下。玄沐羽连忙抬头看去,只见玄澈的睫毛微微颤动着,似乎想要睁开,却又被什么重物压住了。
玄沐羽从未觉得时间可以这样漫长,或许只是一个呼吸的短暂,却停顿了长达百年的漫长。玄澈的眼睛缓缓睁开,干裂的唇瓣几不可闻地吐出两个音:“父皇……”
玄沐羽惊喜交加:“澈!”
玄澈半睁着眼注视着眼前的人,朦胧中只看到一张憔悴的脸,眉宇不再飞扬,眼睛失去了星辰的灿烂,下巴上满是青色的胡渣,他不再是那个高高在上光芒四射的帝王,只是一个为心爱之人伤神的普通男人。
玄澈微微侧过脸去,阖了眼帘,不愿再看。
小狐狸蹲坐在枕边,看看玄沐羽,用柔软的大尾巴骚动玄澈耳朵,希望能引起他一点反应,可是玄澈只是看了小狐狸一眼,勉强笑笑,又闭上了眼睛。
玄沐羽不由得扣紧了玄澈手。
两只手十指交缠,却只有玄沐羽在用力,玄澈纤瘦的手指无力地蜷曲着。
“澈……”
玄沐羽低低地呼唤,满腔的悲伤不可抑制地溢出。玄澈像是一具失去生命的玩偶,心在悲伤的洪流中沉浮,身体却无动于衷。
玄沐羽的心在滴血,他伤到玄澈了,不论身体还是心灵。
玄沐羽的手抚上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