枪击事件发生以来,每天早晨都是如此。有时他想是否一辈子都会这样。他睁开惺忪的睡眼,看到床头柜上的钟闪着上午五点三十分。这时,他的心又被第二个可怕的担忧刺痛了。
一年的时间究竟有多长?五十二个星期?三百六十五天?八千七百六十小时?不管用哪种方法计算都不能使一年的时间变得长些。一年的时间太短了,但是按照丹的预测,霍利只有一年时间——还是最乐观的估计。如果找不到治疗方法,她能再过一个生日就算很幸运了。
丹告诉他霍利的发病时间时,他几乎感到一种奇怪的解脱。期限太短,他确实无能为力。他有足够的理由放弃寻找治疗方法;他只需集中精力协助找到谋杀奥利维亚的凶手,同时保证霍利最后的日子尽可能过得快乐、无痛苦。然而,这决不是他处理事情的方式。他一向认为被动接受命运没有什么可取之处。
他从床上坐起来,摇摇头,尽力理清头脑中纷乱的思绪和担忧。即使只是开始考虑应该怎么做才能帮助霍利,他也需要换个看问题的角度。在他看来,只有一种方法能提供这种新角度。在向他父亲和杰克透露这个消息之前,他必须和一个人好好谈一谈。在他感到疑惑、感到危机的时刻,此人总能耐心地倾听他的诉说。
汤姆拖着沉重的双腿下了床,走到隔壁的卫生间。浴缸旁边仍然整齐地排列着奥利维亚的洗发水和发胶瓶。这家里许多东西都是经奥利维亚的手安排的,这些东西,包括这些瓶子在内,时时都令人想起她曾经存在过。但他现在还不忍心处理掉哪怕是极小的有纪念意义的物品。
他打开淋浴热水器,猛一阵冲洗让自己清醒过来,直冲得皮肤发红。他低头看着右腿膝盖上方那个难看的紫色伤疤。那位瑞典医生曾对他说,子弹只打中他的腿,造成轻微的肌肉损伤,他是幸运的。然而他心里每时每刻都希望那些打中奥利维亚的每一颗子弹都该打在他的身上。
冲完淋浴后他用毛巾擦干身子,打开与妻子合用的大衣橱。奥利维亚的衣服无意义地挂在衣钩上,仍散发着她的气息。他伸手在自己挂衣服的这边随便扯了一件穿上,然后拎起昨晚扔在地板上的那件带棉衬的加长皮夹克。
走到平台上,他在霍利的房间外面停下脚步,脑袋探进门去看看霍利。孩子蜷着身子熟睡着。他蹑足走到床边,亲亲她的前额。他仔细端详着她甜甜的小脸,感觉丹无情的预言好像是十分遥远的噩梦,甚至是荒唐的噩梦。假如他在霍利醒觉之前回不来,住在顶楼的管家玛西·凯利到时也该起床了。
为了不吵醒霍利,他轻手轻脚地走下仍然很暗的楼梯,不声不响地走出了家门。他是从后门出去的,因为他知道警察的车就停在屋前的小路边上,离大路只有几码。夜里下过雪了。他钻进梅塞得斯车,避开保护他的警察,悄悄地从边门开了出去。杰克认为在瑞典企图刺杀他的人可能已经跟踪到了美国,他对此不以为然,他想独自出去。杀害奥利维亚的凶手可能正在逃跑,汤姆希望警方应该集中力量去抓凶犯,而不是在这里浪费时间守着他。
平常波士顿城里拥挤混乱,而今天从比肯山开车经过这里却平静得让人觉得奇怪。今天是星期天,还没到早晨六点。他驾车行驶了十五分钟时间,只看到几辆汽车,其中一辆不知什么牌子的棕色轿车在过了白雪覆盖的桥之后超过了他。
他来到白雪茫茫的墓地时,黎明的天空刚刚露出淡淡的粉红。公墓的铁门敞开着,他开了进去,停在一个高坡上。从那里可以看见被雪遮盖的奥利维亚的新墓。他从车上下来,住冰冷的手上呵着气,踩着吱吱嘎嘎的积雪朝奥利维亚的安息处走去。在墓前,他坐在奥利维亚身边,双膝拥在胸前,将所发生的事情一一说给她听。
他从头讲起,一个细节也不漏掉,仿佛奥利维亚和从前活着时一样,就在那里听他叙说。
“那么,我该怎么办?”他大声问道,“是不是应该接受命运的安排,让霍利最后的日子尽量过得快乐?还是应该冒险寻找一种快速治疗方法?”
他坐在那儿静静地看着黎明那清晰、寒冷的手指推走黑暗,想起奥利维亚最喜欢的诗,不禁面露微笑。汤姆记不全迪伦·托马斯①写给他父亲的全部诗句,但记得的几句已经给了他奥利维亚的回答。他不会让霍利在任何夜晚悄悄离去。他会和她一起抗争,运用他的所有技能和力量挡住逼近的黑暗。
【① 迪伦·托马斯(1914…1953),英国诗人,作品多探索生与死、爱情与信仰的主义。】
贾斯明不会把丹的预测告诉任何人,汤姆希望对此事保密。他自然不希望霍利现在就知道自己很快会发病。明天他会将这件事告诉阿列克斯和杰克,还有别的可能提供帮助并且能保密的人。他们将一起制定最佳对付方案。不管怎么说,如果他们不能拯救她,那么没有人能救得了她。
就在这时,就在初升的太阳斜斜地照耀在墓地上时,他发现雪地上新留下的脚印。这些脚印将他的视线从坟墓上引开,越过白皑皑的一片开阔地,落在一辆停在远处的不知品牌的棕色轿车,还有站在车旁的宽肩男人身上。在身后朝阳的映衬下,此人只是一个剪影。不过汤姆从他的姿势上看得出来他正看着自己。
汤姆站起身,看着地上的脚印,视线顺着脚印又回到坟墓上。这时他才注意到墓碑后的雪地上有一个十字形的红玫瑰花圈。在奥利维亚的葬礼上,他请求所有希望送花圈的人把钱捐给他们自己最喜欢的慈善机构,不要送花。他知道奥利维亚会赞成这个主意的。所以看到这个花圈他感到很奇怪,不知是谁送的?好奇心驱使他弯下腰去捡起花圈。红花里掉下一只信封,落在他跟前的雪地上。
他用冻得发僵的手指撕开信封,里面是一张小卡片。卡片上方是从《圣经》里摘录的一段话:“罪恶的回报是死亡。第二十三卷第六章《罗马人》。”这下面是两句比冰雪还要冷酷的话:“这一次你妻子为你的罪过付出了代价。但你仍会受到惩罚。”下面没有落款。
他终于有了一点感觉。奥利维亚死后他一直压在心底的愤怒和悲伤开始爆发了。他太阳穴的青筋突出,眯着眼睛朝着太阳升起的方向看去。他不顾伤腿的疼痛,开始向那剪影冲去。他奋力在厚厚的积雪上快速奔跑,寒冷的空气中飘着他呼出的白雾。但是,他还没跑到二十码远,眼睛几乎被阳光照得看不见东西,便发觉那人已经走掉了。
三天以后,贾斯明·华盛顿与汤姆·卡特和杰克·尼科尔斯一起坐在天才所金字塔形大楼顶层的会议室里。所有商务部分的办公室都在这一层,杰克的也是。她觉得难以置信地摇着头。她费了很大努力才勉强接受了丹对霍利的预测,现在又出现了这事。
“我不懂,汤姆,保护你的警察为什么不设法抓住他?”她问。
“因为警察不在现场。”杰克说,他有力的双手紧握着,放在面前的桌子上。“这位爱因斯坦先生决定让他们失误一次。”
“杰克,别再跟我说这些大哥大式的废话了,好吧?”汤姆无力地说,“我在警局已听够了你那帮朋友的训话。”
杰克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不露任何表情。尽管他头发已经花白,脸上有一道疤痕,对一个五十岁的人来说,他的模样还是不错的。贾斯明认识杰克差不多和认识汤姆的时间一样长。这位曾在联邦调查局工作过的工商管理硕士不仅是公司商业方面的智囊,而且是各方面的能手,负责具体事务的计划、处理,善于将汤姆种种奇特的想像与现实相连接。他曾经对她说过他认为自己的职责在于保护他们的想法不受“穿西装的人”侵犯。杰克称那些投资者为“穿西装的人”。自从十二年前他和汤姆在曼哈顿的一次生物技术投资会上见面,他们一直在才智方面进行合作。
那时,虽然天才所已经取得了成功,汤姆仍一直注意筹措额外的资金来开发他的基因检查仪设想,同时不放松对公司的控制。杰克刚从华顿商校毕业不久,在德莱克斯投资公司有了一年的成功经验,急于找一个可以投资的项目——最好是一个能改变世界的项目。他们断断续续谈了三十九个小时,全然不理会参加会议的其他人。会议结束后,杰克从德莱克斯公司辞职,加盟汤姆的公司。不出三个星期,他不仅吸引了六位华尔街重要投资商对汤姆的项目感兴趣,而且通过在他们中间一番活动,他慷慨地允许其中三位投资所需的一亿五千万元——条件是至少十年内他们不能干涉公司的管理。
“那么联邦调查局怎么看,汤姆?”贾斯明问。
汤姆站起身,走到玻璃外墙那儿,倚身靠在墙上。贾斯明能看见他身后波士顿市中心的摩天大楼在远处隐隐可见。
“他们认为可能是‘传道士’。”他说。
她惊异得睁大眼睛。“天哪,”她喃喃道,“是真的?”
杰克·尼科尔斯摸着脸上的伤疤。他在感到吃惊或是困惑的时候总是做这个动作。“你能肯定吗?”他问。
“昨晚联邦调查局的人这么对我说的,”汤姆答道,“我在联邦大厦和卡琳·坦纳谈过这事,她说卡片上的笔迹和引用圣经的习惯和‘传道士’的行为是一致的。”
杰克轻声吹了一个口哨。“如果卡琳认为是他,那大概就是了。”
贾斯明知道杰克为什么这么信服卡琳。十五年前卡琳·坦纳曾经是杰克的新搭档。她协助他除掉了“快乐山姆”,那个总是切掉被害人的嘴角使之“保持微笑”的杀手。杰克的妻子苏珊差点成为这个心理罪犯的牺牲品,幸亏卡琳帮助杰克救了她。在除掉罪犯的过程中他的脸被刺伤得十分严重。就在那次他决定离开联邦调查局。多一些时间和妻子与两个儿子在一起,用不同的方式让这个世界变得更美好。
现在,卡琳·坦纳认为那个盯住汤姆·卡特的杀手就是“传道士”,与这个杀手相比,“快乐山姆”不过是小巫见大巫。如果不是亲眼目睹奥利维亚被害的场面,她简直就不能相信要杀汤姆的人是“传道士”。
她和所有别人一样读过那些报道。天哪,那些报道真够多的。都认为“传道士”是一个宗教狂,进行着某种变态的净化世界的圣战。大家都知道他杀的那些人大都是不折不扣的卑鄙无耻的人渣:与罪犯串通一气的律师,毒品贩子,犯罪大家族的头目,——通常是些大滑头,律师对他们也无可奈何。
贾斯明仍然记得约十三年前读到的关于“传道士”杀的第一个人。邪恶的福音传道士博比·杜利的尸体被人发现在哈得逊河里漂浮。他的脖子从左耳被切到右耳,食管里塞着一只塑料袋,里面的纸条上写着:“警惕披着羊皮的伪先知,他们其实是吃人的狼。第十五卷第七章《马太福音》。”
接下来又发现一些尸体,尸身上都有类似的纸条。传媒疯狂报道有关这个杀手的情况,称他为“死亡传道士”。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公众的兴趣减弱了。警方在确认凶手方面没有进展,而且大部分受害人也不是那种可能赢得年度慈善奖的人。到目前为止,全世界总共已有约六十名受害人,传媒报道所关心的惟一话题是警方是否真的希望捉住凶手。也许警方对他网开一面,因为他“只杀人渣”,让警方的日子更好过些。
“可是,汤姆,为什么你成了他的目标?”贾斯明问,“你不该算做卑鄙下流的一类。要么就是诺贝尔评奖委员会完全搞错了。”
汤姆干笑了一下。“昨晚我问了卡琳·坦纳同样的问题。她推测这凶手不赞成我所做的事。她在匡蒂科的行为科学研究人员认为,对于凶手这样的宗教狂来说,我研究的遗传学可能使我成为人渣中的人渣——仅仅比撒旦①稍好一些。别忘了,他杀害的人并不全是常规意义上的人渣。记得最高法院的法官马克思·黑伍德吗?”
【① 基督教和犹太教教义中专与上帝和人类为敌的魔鬼。】
贾斯明做了一个怪相。她记得。
马克思·黑伍德惟一的“罪过”是说过美国宪法和《圣经》中的每一句话都同样神圣。这位最高法院法官在自己的套房里被杀害,他的胸前钉着一张用他的血写成的纸条,表明凶手也是“传道士”:“敬畏上帝,遵守他的命令:这是人的全部责任。第十三卷第十二章《传道书》。”他是被勒死的,舌头被钳子钳出来。
“但他为什么现在来杀你?”贾斯明问,“你研究遗传学已有多年。”
“谁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