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胆量把它送回去,他已经达到了自己的目的。对他而言,最容易不过的就是把它放在原地,不再念及。
——直到他被抓住。
不过聪明如奥登,肯定已经看出了崔特的计划,肯定已经检查过电极,肯定已经发现了崔特的目的。不过可以想到,他对此只字不提。揭穿此事一定会吓倒可怜的右伴,而奥登总是对他关爱有加。
当然,奥登什么也不必说。他只需要跟在崔特身后,拾漏补缺,确保那个笨拙的计划平稳运行。
杜阿现在已经不再有任何幻想。她其实早该尝出食物球的味道,早该注意到它那与众不同的滋味,早该发现自己一直在吃、却始终没有饱的感觉——全是因为奥登,他一直在跟她交谈,完全占据了她的头脑。
他们两个联手制造了这个骗局,不管崔特有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她当时怎么会那么相信奥登呢?他突然间变成了一个细致耐心、孜孜不倦的老师。她怎么就没发现事情背后那不可告人的动机呢?他们对她的关心,仅仅是为了完成下一代的生育,这同时也意味着,在他们心中,她本身不值一提。
好吧——她已经停在原地很久了,开始感到身体的困乏和疲劳。于是她设法挤进一条岩缝,躲避呼啸而来的冷风。
她的视野中有七星中的两颗,她茫然注视星辰,设法使外部感官聚集于身边的琐事,而内心奔腾的思绪渐渐聚拢起来。
她从迷梦中醒来。
“背叛,”她对自己喃喃地说,“他们背叛了我。”
他们难道只会考虑自己吗?在崔特心中,就算整个世界都毁灭了也无所谓,只要他和自己的孩子都安然无恙就好。他有这样的想法简直天经地义。但他本来就是一个只有本能的动物,可是奥登呢?奥登会思考,这是不是意味着,为了实践那些思考,他宁愿背弃一切?这些思考的所有产物,无非就是保存自己——牺牲什么都无所谓。因为伊斯特伍德发明了电子通道,它就一定要投入使用吗?从而把我们的世界,不管是凡人还是长老,都置于它的庇佑之下,也置于另一宇宙的人类的手中吗?要是那些人关闭了这个装置,如果世界失去了电子通道,只剩下一个渐渐死去的太阳,我们又会怎样?不,他们不会关闭。既然他们已经被劝服开启了这个装置,那么他们也会被劝服一直维护装置的运行,直到他们毁灭为止——那时的他们已经失去价值,对长老、对凡人都一样——就像现在的她,杜阿,已经失去了价值,于是很快就将逝去了(被消灭)。她,和那个宇宙的人类一样,被背弃了。
无意之中,她已经在岩石间越沉越深。她将自己掩藏起来,远离星辰的光辉,远离风的呼啸,远离整个世界。她只剩下纯粹的精神在泛动。
她最恨的是伊斯特伍德。他是自私与顽固的化身。
他发明了电子通道,还将毫无道德地摧毁一个千万人的世界。他无比怯懦,从来不敢现身;但他又无比强大,即使其他长老们都对他心怀畏惧。
好吧,现在她已经决定了,她要同他斗。她将会阻止他。
通过某种方式的交流,那个宇宙的居民已经帮忙建立了电子通道。奥登曾经提过这点,而这种交流一般在哪儿进行呢?又是什么样子呢?要想进一步通讯,他们还能做什么呢?值得庆幸的是,她的头脑如此清晰。太好了。这将使她能以头脑战胜那些善用脑子的家伙。
他们无法阻止她,因为她可以到达的地方是长老们永远无法触及的,理者或者情者也不行——其他所有情者都不行。
她最终一定会被抓到,不过到那时,她已经不在乎了。她会杀出一条路来——不惜代价——不惜一切代价——尽管她将不得不穿越岩石,在岩石中生活,游走于长老洞穴之中,必要时从储能电池中得到补给,可能的时候,还要跟其他情者拥挤在阳光之下进食。
不过最终,她将给他们所有人一个教训。然后,就让他们随意处置吧。她甚至做好准备逝去——不过那时已经——
《神们自己》作者:'美' 艾萨克·阿西莫夫
第十四章 奥登(5)
小情者降生的时候,奥登就在一旁,日夜守候。不过,时至今日,他对这个孩子已经失去了以往的激情。
但崔特还是一直心无旁骛,把全部热情都倾注到孩子身上,这是抚育者的本分。
已经过了很久,杜阿还没有回来,她仿佛凭空消失了一般。她肯定还在人世。凡人逝去的时候,必定是三个一起。此时她却不在他们身边。她没有逝去,却消失了。
奥登曾经见过她一次,只有一次。那是她得知自己孕育了新的孩子,情绪失控、反抗出走后不久。
那天,他在一群阳光下的情者们中间走过,心里抱着一个傻念头,想要找到她。一个理者走到情者群附近,一定会招来情者们的嗤笑。这些愚蠢的情者们还纷纷淡化身体,做出撩人的姿态。她们并没有什么确切的目的,只是简单地想表明自己是情者而已。
奥登心里对她们颇为不屑,一路过去,没作出任何一点回应的姿态。他心里只有杜阿,她是那么与众不同,跟这堆蠢货毫无共通之处。杜阿不会为其他任何原因消散身体,除非自己愿意。她从来没想过吸引某人的注意,这更让她卓尔不群。如果她此时混在这群没脑子的蠢货当中,一定很好辨认, (他敢肯定)她不但不会消散身体,甚至还可能收缩起来,只要周围的人都消散的话。
奥登一边想着,一边扫视人群,居然真的发现有一个人没有消散。
他赶忙停住脚步,冲到近前,完全无视任何异性的存在,无视她们尖叫避让,躲出一条路来,生怕撞到他身上,或是与别的情者倒在一起,混成一团——至少不能当众如此。如果被一个理者看到,实在颜面无存。
正是杜阿。她并没有逃避的意思。她停在原地,保持沉默。
“杜阿,”他谦恭地说,“你怎么不回家呢?”
“奥登,我没有家。”她平静地回答。没有怒火,没有仇恨——这个样子才真正可怕。
“你怎么能怪崔特呢?杜阿,你知道这可怜的家伙根本不会思考。”
“可是你会,奥登。在他设法填满我身体的时候,你拖住了我的思维,不是吗?你想一想就会明白,比起他的小伎俩,你的话更可怕,让我沉迷其中,注意不到别的。”
“杜阿,不!”
“不?不什么?你的戏演得真棒,好像真的给我上课,真的在教我知识。”
“我是这么做了,我没有演戏,那都是真的。跟崔特的所为没有任何关系。我根本不知道崔特做了什么。”
“我不相信。”她毫不迟疑地游走了。他紧随其后。过了一段,四下无人,他们面对彼此。太阳正在远方缓缓落下。
她面对着他,“我再问你最后一个问题,奥登。你为什么要教我?”
奥登回答:“因为我想教你。因为我喜欢讲解的过程,因为这简直是我最大的乐趣——除了学习以外。”
“当然,还有交媾……无所谓了。”她补了半句,打断他插话的尝试,“不要说你这是出于理智,而不是出于本能。要是真的如你所说,你只是喜欢讲解的话;要是我对你还有一点信任的话,或许你就能理解我,理解我将要告诉你的话。
“离开你以后,我想了很多很多,奥登。别管我是怎么想的。我的确想了。现在的我,除了生理结构以外,已经完全不再是一个情者。在我内心深处,在那些真正有价值的领域,我已经完全是一个理者了,只有一点除外——我希望自己不像理者一样自私,还记得为他人着想。还有一件事,奥登,我已经明白了我们的真实面目。我们,不只是你我和崔特,是指这个星球上的所有家庭,千百年来掩藏在面具之下的真实面孔。”
“是什么?”奥登问道。他已经做好准备,听多久都可以,一句也不会反驳。只要杜阿说完以后能跟他回家,做什么都行。他愿意忏悔,愿意做任何可以赎罪的事。只要她回家——即使此时,他心中还有一点模糊而阴暗的念头:她注定会回去的。
“我们是什么?什么都不是。真的,奥登。”她轻描淡写地说,脸上几乎带着笑意,“是不是很奇怪?在这个世界上,长老才是惟一的生物。他们没告诉过你吗?生命只有一种,因为你、我、崔特,以及所有凡人们,根本没有生命。我们只是机器,奥登。只因为长老的需要,我们才会存在。他们没告诉过你吗?奥登。”
“可是,杜阿,这毫无道理啊。”奥登一脸茫然。
杜阿骤然提高了声调,“机器,奥登!我们都是长老们制造的机器!用完就会消灭的机器!他们是有生命的,那些长老们。只有他们。他们自己不会说什么。他们根本没必要开口,因为彼此都心知肚明。可是我,已经学会了思考,从手头零碎的线索中,我找到了答案。
他们的生命如此漫长,但最后还是免不了一死。他们现在生不出新的孩子,我们的太阳能量已经太微弱了。即使他们很少会死亡,可是在永无新生的情况下,总数还是缓慢减少。没有新生,他们的族群就缺乏新鲜血液,缺乏新鲜的思想,所以那些老朽而长命的长老们非常苦恼。奥登,你猜他们接下来会干什么?”
“什么?”奥登似乎被魔力吸引住了,不得不听下去。那是一种阴暗的魔力。
“他们制造了像机器一样的孩子们,当作他们的学生。奥登,你自己也说过。除了学习以外,最大享受就是教别人——当然,还有交媾。理者就是长老自己的翻版,长老们不会交媾,他们每个人都学识渊博,很难再学太多东西了。他们的乐趣只剩下了讲授。为了满足这个欲望,他们创造了理者。而情者和抚育者的存在,完全是为了种群的繁衍,为了产生新的理者。当理者长到一定年龄,长老们觉得没什么可教的了,新的理者就会诞生,取代他的位置。这时那些老理者们已经无可再学,很快会被消灭。这个毁灭的过程还被粉饰成‘逝去’,来安抚他们被愚弄的感情。当然,情者和抚育者也会一同逝去。他们已经生下了新的孩子,组成新的家庭,他们已经完全没有利用价值了。”
“杜阿,这完全错了。”奥登努力抗辩。他拿不出什么有力的证据,无法驳倒杜阿噩梦般的理论。但是他心里确信无误,她肯定错了。(或许,这确信深处还带有一点点怀疑,难道他真的被人洗了脑,他的知识都是被人故意灌输的谎言?——不,肯定不会,要不然就是杜阿被人洗脑?不,也不会——难道她是个培养失败的情者,失去了——噢,他在想什么啊。他几乎跟她一样疯狂了。)杜阿说话了:“奥登,你看起来很苦恼。你真的确信我错了吗?当然,他们现在已经有了电子通道,有了所需的能量,或者说,即将得到。很快他们就又能生孩子了。说不定他们现在已经可以了。这以后,他们就不再需要我们,不再需要任何凡人做玩具。我们会被全部消灭。我再说一遍,我们将全部逝去。”
“不,杜阿,”奥登极力反驳,一半是为了反驳杜阿,一半也是为了说服自己,“我不知道你怎么得到这些念头,但长老们不会是这样的,我们不会被消灭。”
“别骗你自己了,奥登。他们就是这样的。为了自身的利益,他们准备摧毁整整一个世界,消灭那里所有生物;如果有必要的话,他们甚至会毁掉整整一个宇宙。你说他们会可怜几个小小的凡人,忍住不消灭我们吗?不过他们还是犯了一个错误。不管怎么说,他们的机制出了点问题,一个理者的思想进入了一个情者的身体。我是个左情者,你还记得吗?从我小时候起,她们就这么叫我,其实她们是对的。我具备理者的思考能力,但还保留着情者的感情。我将以我的特质为武器,跟长老们抗争到底。”
奥登觉得一阵狂躁。杜阿一定是疯了,可是他不敢说出口。他必须哄着她,把她带回家。他诚恳地说:“杜阿,我们逝去时,并没有被消灭。”
“没有?那你说是怎么回事。”
“我——我不知道。我想我们是进入了另一个世界,一个更美好更快乐的世界,就像……就像……算了,反正比我们现在要好。”
杜阿笑了:“你从哪儿听来的?长老们告诉你的?”
“不,杜阿。我敢肯定,这是我自己脑子里的想法。自从你离开以后,我也想了很多很多。”
杜阿说:“那就少想一点吧,想得越多越愚蠢。可怜的奥登,再见了。”她再次转身离去,轻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