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着玛丽修女,意识到扬先生并非撒旦信徒,从未见证过邪恶五芒星的奥妙,所以只是指着婴儿甲挤了挤眼。
玛丽修女点点头,也挤挤眼。
那位修女把婴儿推了出去。
在人类的各种信息交流手段中,挤眼可以说奥妙无穷。你可以通过一挤眼说很多话。比方说,这位修女说的是:
你到底在干些什么?婴儿乙已经生出来了,我们也做好了掉包的准备,你却把神之大敌、诸王的毁灭者、无底深渊的天使、名叫恶龙的猛兽、此界的王子、谎言之父、撒旦之种和黑暗之君推到这儿来,喝什么茶!你知道我都快急疯了吗?
而根据她自己的理解,玛丽修女挤眼的意思是:
这就是神之大敌、诸王的毁灭者、无底深渊的天使、名叫恶龙的野兽、此界的王子、谎言之父、撒旦之种和黑暗之君,我现在不能说话,因为有外人在。
另一方面,玛丽修女感觉对方那一挤眼的潜台词是:
干得好,玛丽修女。自己一个人就把婴儿掉了包。现在把多余的孩子指给我,我会把他推走,让你和尊敬的美国文化专员阁下继续饮茶。
因此,她自己的挤眼也有另一层意思:
就在那儿,亲爱的。这就是婴儿乙,把他带走吧,让我跟专员阁下继续聊天。我一直想问问,他们为什么要建那些装满镜面的摩天大楼。
当然,这些微妙之处,扬先生完全无从体会。他只是被修女之间的隐秘激情弄得相当尴尬,心里琢磨:那位拉塞尔导演很清楚自己在讲些什么,而且讲得没错。
这位修女本会注意到玛丽的失误,但她已经被道林夫人产房里的美国特勤处人员搞得怒气冲天,那些人老是盯着她,眼神怪怪的。这是因为他们受过专门训练,对穿飘逸长袍戴飘逸长头巾的人会做出某些特定反应,但现在却被自相矛盾的信号所折磨。被自相矛盾的信号折磨的人,并不适合佩戴枪支,更何况他们刚刚目睹了一次自然分娩。这种引领新公民进入世界的办法绝对不是美国的生活方式。另外,他们还听到这所医院里有弥撒声。
扬夫人动了动,
“你为他选好名字了吗?”玛丽修女说。
“嗯?”扬先生说,“哦。不,还没有。如果是个女孩,就会叫露辛达,随我母亲;或者杰蔓,这是迪尔德丽选的。”
“乌姆伍德这个名字不错。”玛丽修女记起了C·S·路易斯在某篇小说中提到的高阶恶魔,接着又想起自己最忠爱的恐怖片《凶兆》的主角,”或者戴米恩。戴米恩挺常用的。”
安娜丝玛·仪祁②的母亲不太熟悉宗教知识,有一天她读到安娜丝玛这个词,感觉是个挺可爱的女孩名字,这事就定下来了。八岁半的安娜丝玛此刻正躺在床单下,打着手电筒看”大书”。其他孩子通过画有苹果、圆球、蟑螂等东西的彩绘初级读本学习阅读。但仪祁家不一样。安娜丝玛通过”大书”学习阅读。
【② 安娜丝玛的英语拼写”Anathema”,意思是革出教门。】
这书上没有苹果和圆球,倒有一幅相当精美的十八世纪木版画,画面上的艾格妮丝·风子被捆在柱子上处以火刑,表情相当愉快。
她认识的第一个词是“精良”。很少有八岁半的孩子知道”精良”也有“绝对正确”的意思,但安娜丝玛就是其中之一。
她认识的第二个词是“准确”。
她大声念出的第—句话是:
“聽吾斯言,聽吾忠言。四者騎行而來,亦有四者騎行而來,三者騎行在天,一者騎行在焰。其勢無物可阻:非魚、非雨、非路,惡魔束手,天使皆然。汝亦顯身于斯,安娜絲瑪。”
安娜丝玛喜欢看跟自己有关的章节。
(喜欢阅读某些体面的星期日报刊的父母可以买到一种特制书籍。出版商会用他们孩子的名字替换书中英雄的名字。这是为了激发孩子们读书的兴趣。但是对安娜丝玛来说,“大书”中出现的不光有她——而且迄今为止,她都是故事的主人公——还有她的父母、祖父母,以及家中每个人的故事,可以一直追溯到十七世纪。她现在还这么小,而且特别喜欢以自我为中心,因此并不觉得书中没提到她的孩子有什么大不了。准确地说,书中有关她的未来也只记述到十一年之后。但对八岁半的孩子而言,十一年就是一生。当然,如果你相信”大书”里的话,十一年的确就是一生。)
安娜丝玛聪明伶俐,脸庞白净,黑发黑眸。但她总让旁人觉得不大舒服,这是她从曾曾曾曾曾祖母那辈继承下来的家族特性;同时继承下来的还有强大到毫无益处的通灵能力。
她是个早熟的孩子,向来镇定自若、处变不惊。老师们就算鼓起勇气,也只敢对她的拼写稍加申斥。其实,跟出现在她笔下的三百年前的古老文字形态相比,一点拼写错误实在不算什么。
修女们在美国文化专员的夫人和特勤处干员们的鼻子底下把婴儿甲和婴儿乙掉了包。她们只是巧妙地把婴儿乙推出来(“给他称重,亲爱的,必须这样做,这是法律”),稍等片刻,再把婴儿甲推进去。
美国文化专员撒迪厄斯·J·道林几天前突然被紧急召回华盛顿,但他通过电话跟道林夫人分享了这次分娩体验,帮助她控制呼吸节奏。
这并没有阻止他同时在另一部电话中跟自己的投资顾问进行交流。事实上,有一次他还被迫让夫人稍等二十分钟。
不过没关系。
生孩子是两个人类成员所能分享的最最幸福的人生体验,他绝对不想错过—秒钟。
他已经让一位特勤处干员拍了录像。
恶魔从不睡觉,所以也不明白为什么其他人要睡。但克鲁利喜欢睡觉,这是凡间乐事之—。特别是在饱餐一顿之后。比方说,他曾经一觉睡过了几乎整个十九世纪。(不过被迫在1832年起床上了趟厕所。)不是因为他需要睡,只是因为他喜欢。
这是凡间乐事之一。哦,他最好赶紧把这些乐事再好好享受一番,趁着还有时间。
本特利车在夜幕下呼啸而过,驶向东方。
当然,从大面上讲,他是赞成末日之战的。如果有人问他,你这些世纪一直在人类事务中敲敲打打缝缝补
补是为了什么?那他会说,哦,是为了哈米吉多顿和地狱最终的胜利。但努力工作引发战争,和战争最终爆发,这完完全全是两码事。
克鲁利早就知道自己会亲历世界末日,因为他是不朽的,所以没有其他选择。但他希望这件事发生在很久以后。
因为克鲁利挺喜欢人类。对恶魔来说,这是极大的堕落。
是的,他一直努力让人们短暂的生命变得更加悲惨,这是他的工作。但克鲁利想出来的东西,还不够人类自己想出来的一半坏。他们似乎在这方面有种天赋。大概当初就是这么设计的吧。人类诞生在一个处处与他们为敌的世界上,然后又穷尽自身大部分精力让这世界变得更糟。很多年前克鲁利就发现,要想干点能从乌烟瘴气的大背景中凸显出来的邪恶勾当,真是越来越困难了。在过去的千年中,他曾几次想给下界发口信说:“要不,咱们干脆放弃算了。咱们最好关闭炼狱、地狱和其他所有部门,直接搬到上面来。咱们干的事,没有他们自己干不了的。而他们干的事——很多都涉及到电极,咱们永远也想不到。他们有咱们缺乏的东西。他们有想象力!当然,还有电。”
曾有个人写过这句话,不是吗……“地狱空空如也,所有恶魔都在此地。”
是莎士比亚,还是别的什么人来着?
还有那个希尔罗尼玛斯·博斯①。真是怪胎!
【① 文艺复兴时期画家,以擅长表现地狱、妖魔鬼怪著称,有很多表现地狱折磨、原罪等主题的作品,充满了神秘怪诞的想象。】
可是,你刚刚觉得他们比地狱还邪恶时,这些人又能显出连天国都不可企及的优雅与慈悲。而且经常就是同一个人。当然,这就是那什么自由意志。真操蛋。
亚茨拉菲尔曾试着跟他解释过一次。那是在1020年左右,他们刚刚达成那桩小小的“协议”。关键是,天使说,关键是一个人为善作恶全凭自己心中所想。但像克鲁利这样的人,当然还有他自己,一开始就被定好了基调。人们不会变得绝对圣洁,他说,除非他们同样有机会变得全然邪恶。
克鲁利考虑了一段时间。直到1023年前后,他说,等等,嗯,你必须把所有人摆在同一条起跑线上,这话才算正确,对吗?你不能把一个人扔在战区的小泥棚里,指望他表现得和生在城堡里的人—样好。
啊,亚茨拉菲尔说,这其实是个优势。你的起点越低,机会就越多。
克鲁利说,这是扯淡。
不,亚茨拉菲尔说,这是不可言说。
亚茨拉菲尔,当然是敌人。但做了六千年敌人,多少也算是种友谊。
克鲁利伸手拿起车载电话。
作为恶魔,当然意味着你没有自由意志。但跟人类混了这么久,总会沾上点他们的习气。
扬先生不太喜欢戴米恩、乌姆伍德,或是玛丽·饶舌修女的其他建议,这其中涵盖了半个地狱的名号,以及好莱坞黄金年代的所有影星。
“好吧。”她最终有点痛心地说,“我觉得埃罗尔没什么不好,或者加里②!都是很好的美国名字。”
【② 两者都是美国老牌影人的名字。】
“我喜欢更,嗯,更传统的感觉。”扬先生解释说,“我们家总是取那种简单又好听的名字。”
玛丽修女笑了起来。”这没错。要我说,老名字总是好名字。”
“一个得体大方的英国名字,就像《圣经》里那些人。”扬先生试探着说,“马太、马克、路加、约翰。”听到这些圣徒的名字,玛丽修女忍不住直往后缩。
“可我觉得这些都不是特别好的《圣经》人名。”扬先生继续说,“感觉像是牛仔和踢足球的。”
“扫罗不错。”玛丽修女尽量妥协,说出了第一位以色列王的姓名。
“我不想要过于老式的名字。”扬先生说。
“或者该隐。听起来挺时髦,该隐,真的。”玛丽修女建议说。
“唔。”扬先生似乎不太相信。
“反正也还有……嗯,也还有亚当。”玛丽修女说。这应该够安全了,她心想。
“亚当?”扬先生说。
让我们来想象一下,拜魔教修女们秘密找人收养了那个多余的婴儿——婴儿乙。他被养育成一个正常、快乐、笑口常开的孩子。精力充沛,活力四射。在那以后,他会长大成人,过上正常而富足的生活。
这是个不错的思路。也许事实就是如此。
那么让你的思绪继续发散,想想他小学得到的拼写奖章;他平凡而又快乐的大学时光;他在塔德菲尔德及诺顿建房互助协会薪资管理部门的工作;还有他可爱的妻子。也许你还会想象出一些孩子,以及某种爱好——修复老旧摩托车,没准还包括养热带鱼。
你不需要知道婴儿乙到底出了什么事。
反正我们更喜欢你的想象。
顺便提—句,他的热带鱼可能还得过奖。
在伦敦郊外萨里郡多尔金地区的一栋小房子里,光亮从—间卧室的窗口透射出来。
牛顿·帕西法今年十二岁,身材瘦弱,戴着眼镜。此刻他本该上床睡觉了。
但他妈妈相信自己的孩子是个天才,所以允许他在就寝时间继续做自己的“实验”。
他现在所做的实验是更换一台老旧胶木收音机上的插头,这是妈妈让他拿去玩的。牛顿坐在一张破桌子旁,他将其骄傲地命名为自己的实验台;这上面堆满了线圈、电池、小灯泡,还有一台从来不管用的自制矿石收音机。
牛顿没能让胶木收音机重新工作起来,和往常一样,他似乎永远做不到这—步。
三架略有些扭曲的模型飞机用棉线挂在他卧室的天花板上。就算不经意的一瞥,也能看出它们出自某个特别勤奋认真的人之手,只是这人不擅长制作模型。牛顿无可救药地为它们感到骄傲,就连那架喷火式战斗机也一样,尽管这个模型的翅膀被他搞得—团糟。
牛顿把眼镜往鼻梁上推了推,眯着眼睛低头注视着插头,随即放下手里的改锥。
他对这次的工作抱有很高期望。他遵照了(实用电学儿童书,包括一百零一种安全又有教育意义的电学常识》第五页上更换插头的每条指示。他把颜色正确的电线接在了正确的插脚上;他检查过一遍,保险丝用得也没错;他把所有零件都拧回了原位。目前看来,没有问题。
牛顿把插头捅进插座。然后接通电源。
屋子里所有灯光都熄了。
牛顿脸上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