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寂静。
寂静中响起一阵丝绒摩擦的轻响。朱伊季勃把跷起来的腿放下了。
钢琴家的喉结上下一动。“哦,那里极具战略重要性。”他努力忽略吧台前坐着的女子,“我是说,如果有人想在那儿停靠潜艇,你总得找个能看到它的地方吧。”
寂静。
“嗯,总而言之,那里比这座酒店更具战略重要性。”他总结道。
彼得咳嗽一声。“下一个说话的人,不管是什么话,都要死。”他狞笑着举起机枪,“好了,现在所有人趴在对面墙上。”
谁都没动。没有人留意他的话,大家都倾听着他身后走廊中隐约传来的抱怨声。单调而沉静的抱怨声。
门口的人群一阵忙乱。他们似乎想尽力站稳脚跟,但却被嘟囔声无情地推到—边。那声音已经变成依稀可辨的话语。“不用管我,先生们,今晚可真够呛。绕着岛转了三圈,差点没找到这地方。我这种人就是不相信路标,对吧?好歹是找到了,不得不停车问了四次,最后在邮局问着了。邮局的人总会知道的,但他们不得不给我画了张地图,总算到了……”
一个戴眼镜的小个男人镇定自若地从武装人员中间穿过,仿佛扎进鲑鱼塘的一柄长矛。他身穿蓝色制服,拿着一个又长又细的棕色纸包,包裹上系着细绳。他对此地气候唯一的妥协是棕色露趾塑料凉鞋,但脚上的绿色毛纺袜还是显示出对外国天气发自本能的猜忌。
他头戴鸭舌帽,上面有很大的白色字样:“国际速递”。
他没带武器,但也没人碰他。甚至没人把枪口指向他。人们只是盯着。
小个男人环视四周,检视着一张张面孔,又低头看了看笔记板,然后径直走向仍坐在吧凳上的朱伊季勃。
“您的包裹,小姐。”他说。
“红色”朱伊季勃接过包裹,正要解开细绳。
国际速递的人谨慎地咳嗽一声,递给记者一张皱巴巴的收条,以及一支用绳子系在笔记板上的黄色塑料圆珠笔。“您得签收一下,小姐。就在这儿。把您的全名用印刷体写在这儿,然后在那儿签名。”
“好的。”朱伊季勃龙飞凤舞地在收条上签了字,然后用印刷体写好姓名。她签的不是卡麦恩·朱伊季勃,而是个很短的名字。
男人礼貌地谢过她,转身向外走去,嘴里还念叨着——你们这地方多可爱啊,先生们,我假期老想到这儿来,抱歉叨扰您,借过,先生……轻轻地,他走了,正如他轻轻地来。
朱伊季勃打开包裹。人们都往前挤,想看个清楚。包裹里是一柄大剑。
她上下检查一番。这剑一点也不花哨,又长又快;看起来相当古老,但又似乎从未用过;没有任何装饰,也不漂亮;不是魔法剑,不具备任何神秘力量。它显然是一柄用来切削砍剁的长剑,特别适合杀死——如果未能成功,至少也是致残——数目庞大的人群。从上到下都散发着不可名状的恨意和威胁。
朱伊季勃用精心保养的右手握住剑柄,举到与双眼平齐。剑锋闪着寒光。
“好——啊!”她说着,从吧凳上站起身,“终于到时候了。”
她一口喝光残酒,把剑扛在肩上,环视三派人马迷惑的表情。这些人把她团团围住。“抱歉,失陪了,伙计们。”朱伊季勃说,“真希望能留下来,跟你们好好结识一番。”
突然间,屋里的人发现自己其实并不想认识她。她很美,但这种美就像山林大火,只可远观不可亵玩。
再说她拿着长剑,笑得像一把刀。
酒吧里有不少枪,它们都慢慢悠悠、颤颤巍巍地瞄准了朱伊季勃的前胸、后背和脑袋。
他们把她围了个水泄不通。
“别动!”彼得挤出一句话。
所有人都点头。
朱伊季勃耸耸肩,向前走。
每个扳机上的每根手指,几乎同时扣下。到处是铅弹和无烟火药味。朱伊季勃的鸡尾酒杯在她掌中碎裂,屋子里剩下的镜子被炸成致命的碎片,一部分天花板掉了下来。
接着一切都结束了。
卡麦恩·朱伊季勃转身看了看周围的尸体,似乎完全不明白他们怎么会变成这样。
她用猫咪似的深红色舌头舔掉手背上的一点血迹——别人的血迹,然后露出了微笑。
她走出酒吧,鞋跟敲打在瓷砖上,发出咚咚声响,仿佛遥远的战鼓。
两名度假者从桌子底下爬出来,环视身边的战场。
“如果咱们和往常一样去西班牙的托雷莫里诺斯,就不会遇到这种事了。”其中一人哀怨地说。
“外国人,”另一个人说,“就是跟咱们不一样,帕特里夏。”
“那就这么定了。明年咱们去布赖顿度假。”斯瑞夫太太说。她完全没意识到刚才那一幕的重要性。
它意味着不会再有明年。
说起来,它甚至降低了下周存在的可能性。
五、星期四
生人总会激发“他们”的兴趣和好奇,但这一次,“小辣椒”佩帕带来的是惊人的消息。
(这些年他们四个用过不少名号,灵感多半来自亚当头天晚上看到或读到的东西。亚当·扬小队、亚当和公司、白垩坑党、绝对知名四人组、绝对超级英雄军团、采掘场党、秘密四人组、塔德菲尔德正义联盟、银河战队、正直四人、反抗军。但无论如何自诩,别人私下里总是用“他们”来指代他们,最终他们也接受了这个名字。)
“她住进了茉莉小屋,而且是个女巫。”佩帕说,“我全知道。为她打扫房间的亨德森太太跟我妈妈说,那人订了一份女巫的报纸。她有很多普通报纸,但有—份是专门向女巫发行的。”
“我爸说世上没有什么女巫。”温斯利戴①说。他有一头金色卷发,还有总从黑边厚眼镜后面窥视世间万象的严肃认真的眼睛。很多人都相信他受洗时曾被命名为杰里米,但谁都不用这个名字称呼他,连他父母也一样——他们叫他小家伙。他们这样做,是因为潜意识中希望温斯利能够领会此中的暗示。他总给人一种刚出生心理年龄就有四十七岁的感觉。
【① 温斯利的正式名。】
“我看不出为什么没有。”布赖恩有张洋溢着快乐的宽脸盘,上面永远蒙着一层灰尘,“我不明白为什么女巫们不能有自己的报纸。可以登最新法术之类的报道。我父亲订了份《垂钓者邮报》,我打赌世上的女巫肯定比垂钓者多。”
“那报纸叫《通灵新闻报》。”佩帕主动说。
“那不是给女巫看的。”温斯利戴说,“我婶婶就有。上面的文章都是用意念弄弯勺子、占卜算命和认为自己上辈子是伊丽莎白女王的人。实际上,世上早就没有女巫了。人们发明医药后,就对女巫说‘没你们什么事儿了’,然后把她们全烧死了。”
“那上面可能有青蛙之类的图片。”布赖恩不想白白浪费一个有趣的点子,“还有……还有长柄扫帚的驾驶测试。还有猫咪专栏。”
“你婶婶说不定就是个女巫。”佩帕说,“潜藏起来的女巫。白天是你婶婶,晚上才搞巫术。”
“我婶婶不是。”温斯利戴略带威胁地说。
“还有她的食谱。”布赖恩说,“用搞巫术剩下的青蛙做菜。”
“哦,闭嘴。”佩帕说。
布赖恩哼了一声。如果这话出自温斯利戴之口,接下来很可能发生一场朋友间半真半假的打闹。但“他们”的男性成员早就明白,佩帕从不认为自己应当遵守朋友打闹中的不成文规定。她会以十一岁女孩惊人的准确度又踢又咬。另外,十一岁的“他们”已经隐隐觉得,把手放在老伙计佩帕身上会让人进人心跳加速的状态,并因此而感到困惑。当然,这样做也少不了惹来一记足以击倒功夫小子的蛇拳。
但她在你这派里总是好的。他们都骄傲地记得,有一次戈里希·约翰逊和他的帮派——小镇中仅有的另一派——嘲笑他们跟女孩玩。结果佩帕突然爆发,最终闹到戈里希的妈妈夜里找上门来抱怨。
(戈里希·约翰逊是个可怜的大块头。每所学校都有这么个孩子。其实他不能算胖,只是又高又壮,穿的衣服几乎跟他爸爸一个尺码。纸张在他粗壮的手指间粉碎,铅笔在他掌中断裂。他也曾尝试着跟别人玩些安静友好的游戏,但最终别人总会被踩在他的大脚下。戈里希·约翰逊几乎是出于自卫地成了个小霸王。小霸王这个称呼总比大笨瓜好,至少它表明了支配力和一点期许。戈里希让体育老师们绝望,只要他对体育有一点点兴趣,就能为学校赢得冠军荣誉,但戈里希从没找到适合自己的运动。私下里,他热衷于收集热带鱼,还因此获过奖。戈里希·约翰逊跟亚当,扬年纪相仿,前后只差几小时。)
佩帕将这个体格硕大的男孩视为天敌。
佩帕有一头红色短发,雀斑不算太多,至少她的脸不会被当成偶尔露点皮肤的整块雀斑。
佩帕的名字是皮平·凯兰崔尔·月之子②。“他们”的三位男性成员上学第—天就在操场上领教过她的厉害。那时他们才四岁。
【② 皮平和凯兰崔尔都是《指环王》中的角色,当年的嬉皮士们将这本书视作圣典。】
他们问她叫什么,她很天真地说了。
后来,人们用了一桶冷水才把皮平·凯兰崔尔·月之子的牙和亚当的鞋子分开。温斯利戴的第一副眼镜碎了,布赖恩的汗衫需要缝五针。
自那以后,“他们”就聚在—起,而佩帕则永远成了“小辣椒”佩帕。只有她妈妈、戈里希·约翰逊和约翰逊派的孩子——当他们心中充满勇气,又确定“他们”不在附近的时候,才会用原来那个名字。
亚当坐在充当办公椅的牛奶箱上,脚跟敲打着箱边,从容不迫地聆听着朋友们的争吵,如同一位君王聆听群臣们叽叽喳喳的空谈。
他懒洋洋地嚼着一根稻草。现在是星期四上午。假日漫长,无穷无尽,洁白无瑕,需要找些东西来填充。
“我家订的星期日报刊上说,乡下有数以千计的女巫。”布赖恩说,“敬拜自然,还吃健康食品什么的。凭什么咱们这儿就不能有一个?她们以纯粹的邪恶席卷乡野,报纸上说的。”
“什么,就靠敬拜自然和吃健康食品?”温斯利戴说。
“就是那么写的。”
“他们”思考了一下这个问题。他们曾在亚当的煽动下,尝试过健康节食,时间长达整整一下午。最终得出结论,你可以靠健康食品活得很好,只要预先吃一顿丰盛的午餐就行。
布赖恩鬼鬼祟祟地往前探了探身子。
“报纸上还说她们会光着身子跳舞。”他说,“她们会到山上或是巨石阵之类的地方,光着身子跳舞。”
“哈。”佩帕说。
牛奶箱宝座上传来一阵懒洋洋的挪动声。亚当准备发言了。
“他们”都安静下来。亚当的话向来值得一听。在内心深处,他们知道”他们”不是个四人帮派,而是属于亚当的三人帮。但他们都认为,如果你想要刺激、有趣又充实的生活,那么在亚当派中跑跑腿,也比当世上其他帮派的老大强。
“不明白为什么所有人都歧视女巫。”亚当说。
“他们”对视一眼。这话有点意思。
“哦,她们会让作物枯萎,”佩帕说,“还会把船搞沉,还会告诉你会不会成为国王什么的,还会用香草泡茶。”
“我妈妈就用香草。”亚当说,“你们的妈妈也是。”
“哦,那些都没问题。”布赖恩决定坚守神秘学专家的地位,“我估计上帝说过薄荷和鼠尾草什么的都是好东西。显而易见,用薄荷、鼠尾草没问题。”
“而且她们光靠目光就能让你生病。”佩帕说,“这叫邪眼。她们看你一眼,然后你就病了,谁都不知道为什么。她们还会做个你的模型,在上面扎满针。针扎的地方都会生病。”她快活地补充说。
“再也没有这种事了。”理性思考者温斯利戴重申道,“因为我们发明了科学,还有,所有郊区牧师都会烧死女巫,这是为她们好。这叫西班牙宗教审判。”
“那么我认为,咱们应该搞清住在茉莉小屋里的是不是女巫。如果是的话,就去告诉皮克斯吉尔先生。”布赖恩说。皮克斯吉尔先生是教区牧师,从爬墓地的紫杉树到按响门铃就跑等一系列问题上都跟“他们”存在
分歧。
“我觉得到处放火烧死别人,肯定是不允许的。”亚当说,“要不人们岂不是玩起来没个够。”
“如果你是宗教人士就没问题。”布赖恩保证说,“这样做还能防止女巫下地狱。我想,只要能摆正心态,她们还会感激不尽呢。”
“我觉得皮克斯吉尔不可能放火烧任何人。”佩帕说。
“哦,我可说不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