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都要输了。”克鲁利心不在焉地说。
战场中突然响起一记枪声。不是颜料子弹的嗖嗖声,而是符合空气动力学原理的铅弹头极速飞行时发出的高亢爆响。
接着是还击的枪响,与第一枪质地相同。
富态的战士们面面相觑。又是一阵爆响,门边一扇相当难看的维多利亚式彩色玻璃窗应声而碎,克鲁利脑袋旁边的灰泥墙上出现了一溜小洞。
亚茨拉菲尔抓住他的胳膊。
“见鬼,怎么回事?”
克鲁利笑得像条蛇。
奈杰尔·汤普金斯醒来时隐约有点头疼,短期记忆出现了一块空白。他不知道人类的大脑面对过于恐怖无法思及的场面时,特别擅长用强迫性健忘症把它刮去。因此,汤普金斯认为自己应该是被颜料弹打中了脑袋。
汤普金斯隐隐感觉手中的枪变重了,但眼下昏沉沉的精神状态,让他很难想出其中的缘由——直到他把枪口对准来自内部审计处的学员诺曼·韦瑟德,扣下扳机。
“我不明白你干吗这么吃惊?”克鲁利说,“他想要一把真枪,他脑子里想的全是真枪。”
“但你不能放纵他对这些手无寸铁的平民开枪!”亚茨拉菲尔说。
“哦,不,”克鲁利说,“你说得不对。他们彼此彼此,公平交手。”
财务部小队趴在曾是花园矮墙的地方,一个个心中不胜惶恐。
“我一直跟你们说不要相信采购部的人。”财务副经理说,“这些杂种。”
—颗子弹打在他头顶的墙壁上。
他慌忙爬向自己的小队,几个人围在倒下的韦瑟德身边。
“怎么样?”他说。薪资处副主任转过憔悴的面庞。
“很糟。”他说,“子弹几乎全都穿透了。门卡、巴克莱信用卡、饭卡——几乎全打穿了。”
“只有美国运通金卡挡住了它。”韦瑟德说。
内部审计主任目瞪口呆地看着自己的枪。透过狂怒和迷蒙的雾霭,他觉得这把枪比发到手里时更大更黑,感觉也更重。
他用枪瞄准附近的一片灌木,一串子弹把树丛扫光荡平。
哦,他们想玩这种游戏。好吧,总要有人获胜。
他看着自己的人马。
“好了,小伙子们。”他说,“干掉那些狗杂种!”
“在我看来,”克鲁利说,“谁也没强迫他们扣动扳机。”他冲亚茨拉菲尔露出灿烂的一笑。
“来吧,”他说,“趁所有人都在忙活,咱们四处瞧瞧。”
子弹在夜空中飞舞。
采购部的乔纳森·帕克在树丛间迂回前进。
奈杰尔·汤普金斯从嘴里啐出一口杜鹃花。
“这把戏太下作了。”亚茨拉菲尔说道。两人走在一条空空荡荡的过道里。
“我干什么了?我干什么了?”克鲁利随意推开几扇房门。
“下面的人正在互相射击!”
“哦,就这事儿?都是他们自己干的。这才是他们想要的,我只是帮了一把。你应该把这里看作宇宙微缩标本。每个人都有自由意志。不可言说,不是吗?”
亚茨拉菲尔瞪着他。
“哦,好吧。”克鲁利惨兮兮地说,“不会有人被杀的,他们都会奇迹般地侥幸存活。真是没劲透了。”
亚茨拉菲尔放松下来。”你知道,克鲁利,”他笑着说,“我总是说,在内心深处,你是个特别……”
“行了,行了。”克鲁利截口道,“你干脆把这话告诉整个该……该活的世界得了!”
克鲁利推开办公室大门时,玛丽·霍奇刚刚放下电话。
“肯定是恐怖分子。”她厉声说道,“或是盗猎者。”她瞪着两位来客,继续说,“你们是警察,对吗?”
克鲁利看到她的眼睛越瞪越大。
和所有恶魔—样,他对人脸的记忆力很强,就算事隔十年,少了头巾,多了很浓的化妆也一样。他打了个响指。玛丽跌坐在椅子上,脸上挂出和善茫然的面具。
“没必要这么做。”亚茨拉菲尔说。
克鲁利看了看表。“早上好,夫人。”他用单调的嗓音说,“我们不过是两个超自然存在,只想请您帮我们寻找一下声名狼藉的撒旦之子的下落。”他冲天使露出冷冷的笑容,“我应该把她弄醒,对吗?然后由你来说这番话。”
“哦。既然你这么说……”天使缓缓说道。
“有时候老法子最管用。”克鲁利说。他转头面对毫无反应的女子。
“你十一年前是个修女吗?”他说。
“是的。”玛丽说。
“哈!”克鲁利对亚茨拉菲尔说,“看见了吗?我就知道没搞错。”
“魔鬼的幸运。”天使嘟囔道。
“你当时叫健谈修女,或者别的什么。”
“饶舌。”玛丽·霍奇用空洞的声音说。
“你还记得一桩掉包新生儿的事吗?”克鲁利说。
玛丽·霍奇迟疑片刻。当她开口时,感觉就像已经结好疮疤的记忆,多年来头一次被人捅到。
“是的。”她说。
“有没有可能掉包时出了错?”
“我不知道。”
克鲁利想了想。”你们肯定有档案记录。”他说,“总会有档案吧,这年头所有人都有档案。”他骄傲地瞥了亚茨拉菲尔一眼,“这是我的好点子之—。”
“哦,是的。”玛丽·霍奇说。
“那么,档案在哪儿?”亚茨拉菲尔和蔼地问。
“孩子出生后,这里发生了一场火灾。”
克鲁利呻吟一声,猛地挥挥手。“可能是哈斯塔干的。”他说,“这是他的风格。你记得那些家伙吗?我打赌他还自以为干得很漂亮。”
“你还记得另一个孩子的什么细节吗?”亚茨拉菲尔说。
“是的。”
“请告诉我。”
“他有可爱的小脚趾头。”
“哦。”
“而且他特别招人疼。”玛丽·霍奇沉思着说。
外面传来一阵警笛声,但突然被子弹打断了。亚茨拉菲尔捅捅克鲁利。
“该走了。”他说,“咱们随时可能被警察缠住。我当然会遵守道德律令,协助他们进行调查。”他想了想,“也许她还记得那天晚上这里有没有其他人生孩子,而且……”
楼下传来一阵跑步声。
“阻止他们。”克鲁利说,“我们需要时间!”
“要再搞出点神迹,我们就真可能被上边注意到了。”亚茨拉菲尔说,“如果你想让加百列或是别的家伙揣摩为什么四十个警察会睡着……”
“行了。”克鲁利说,“对,就是这个,就是这个。冒这份风险总算值了。咱们赶紧离开这儿。”
“再过三十秒钟,你就会醒来。”亚茨拉菲尔对着魔的前修女说,“你会梦到自己最喜欢的事情,而且……”
“对,对,很好。”克鲁利叹道,“咱们可以走了吗?”
没人注意他俩离开。警察们忙着把四十名肾上腺素分泌旺盛、陷入战斗狂热状态的管理学员赶到一起。三辆警车在草坪上留下条条车辙,亚茨拉菲尔叫克鲁利让过头一辆救护车,紧接着,本特利“嗖”的一下消失在夜幕中。在他们身后,大宅旁的凉亭和露台上已经闪出火光。
“咱们把那可怜女人害得够惨的了。”天使说。
“你这么想?”克鲁利想撞上一只刺猬,但却错过了,“这儿的生意会加倍,你记住我这句话。只要她打对牌,搞到免责证明,再料理好所有法律细节。用真枪进行能动性培训?人们会排长队的。”
“你为什么总这么愤世嫉俗?”
“我说过了。因为这是我的工作。”
两人坐在车里,谁都没说话。过了一会儿,天使说:“你觉得他会出现,对吗?你觉得咱们能通过某种方式找到他吗?”
“他不会出现,不会出现在咱们眼前。保护性伪装。连他自己都察觉不到,但本能会让他避开诡秘超自然力的窥探。”
“诡秘超自然力?”
“你和我。”克鲁利说。
“我可不诡秘。”亚茨拉菲尔说,“天使不会诡秘,我们是神圣超自然力。”
“随你怎么说吧。”克鲁利现在心烦意乱,懒得争吵。
“有别的办法可以找到他吗?”
克鲁利耸耸肩。”你考倒我了。”他说,“你觉得我在这方面能有多少经验?你知道,哈米吉多顿只发生一次。它们不会让你一次次尝试,直到搞定为止。”
天使盯着匆匆逃命的刺猬们。
“此时此刻世界如此和平。”他说,“你觉得它会怎么开头?”
“哦,热核毁灭理论一直很流行。但我必须承认,现在那帮有这玩意儿的大家伙对彼此都很客气。”
“小行星撞击?”亚茨拉菲尔说,“我听说这个理论如今挺时髦的。撞在印度洋里,尘埃和水蒸气遮天蔽日。所有高等生物都得说拜拜。”
“哦。”克鲁利很用心地把车速保持在最高时速之上。每个细节都会有所帮助。
“简直想都不敢想,不是吗?”亚茨拉菲尔沮丧地说。
“所有高等生物一扫而光,就是这么回事。”
“可怕。”
“只剩下尘埃和基督教原教旨主义者。”
“这句话真恶心。”
“抱歉,我忍不住。”
他们盯着眼前的路。
“也许是某些恐怖分子?”亚茨拉菲尔说。
“不会是我们的。”克鲁利说。
“也不是我们的。”亚茨拉菲尔说,“当然,我们的叫自由战士。”
“我跟你说,“克鲁利继续加速,胶皮轮胎几乎在塔德菲尔德小路上燃烧起来,“是时候了,该把底牌摆上桌面了。如果你把你们的人告诉我,我就把我们的人告诉你。”
“好吧。你先说。”
“哦,不。你先说。”
“可你是个恶魔。”
“对,但却是个守信用的恶魔,希望如此。”
亚茨拉菲尔说出五个政治领袖的名字。克鲁利说了六个。有三个名字重合。
“看见了吗?”克鲁利说,“我早就说过了吧。人类都是些狡诈的杂种,你绝不能相信他们。”
“但我不认为我们的人手里有什么大计划。”亚茨拉菲尔说,“也就是些小规模恐……政治抗议活动。”他更正说。
“啊。”克鲁利刻薄地说,“你是说没有那种品位低下的大规模残杀?只提供个人服务,每颗子弹都由经验丰富的手艺人发射?”
亚茨拉菲尔没理他。“咱们现在怎么办?”
“试着补个觉。”
“你不需要睡觉,我也不需要睡觉。邪恶永不休息,正义时刻警惕。”
“普通意义上的邪恶,也许是这样。但具体到我这部分,已经养成了时不时把脑袋放在枕头上的习惯。”他看着车头灯的灯光。用不了多久,就不用再操心睡觉的问题了。等到下边发现他亲手把敌基督搞丢了,可能会把他调查西班牙宗教审判所时撰写的酷刑报告全刨出来,好好款待款待他,一次—件,然后是一起招呼。
他随手从杂物箱里翻出一盘磁带,塞进录音机。皇后乐队的歌声传了出来……
……别西卜给我留了个恶魔,为我……
“还真是为我。”克鲁利嘟囔道。他面无表情地愣了一会儿,随即发出一声窒息的尖叫,猛地关掉音响。
“当然,咱们可以找个人类去寻找他。”亚茨拉菲尔沉吟着说。
“什么?”克鲁利心不在焉地说。
“人类擅长寻找其他人类,他们干这行已经有数千年了。那孩子是个人。而且……你知道,他会躲避咱们。但其他人类也许可以……呃,感觉到他,或是发现咱们想不到的事情。”
“没用。他是敌基督!他有……那种自动防御能力,不是吗?即便他自己并不知道。这种能力会防止人类对他产生怀疑。至少在时机成熟前都是如此。怀疑会从他身边滑过,就像、就像……水会从什么东西身边滑过。”他模棱两可地说。
“有什么更好的主意吗?有半个更好的点子吗?”亚茨拉菲尔说。
“没有。”
“那么好吧。也许能管用。别跟我说你手头没有可以利用的前线组织,反正我有。咱们可以看看他们能找到什么蛛丝马迹。”
“他们能做什么咱们不能做的?”
“嗯,首先,他们不会让人们互相射击,他们不会催眠可敬的女性,他们……”
“好吧,好吧。但这机会还没有烈焰地狱里的雪球大。相信我,这点我很清楚。问题是我实在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克鲁利把车开上高速公路,驶向伦敦。
“我有一些……一些情报网,”过了一会儿,亚茨拉菲尔说,“散布在全国各地。一支纪律严明的队伍。我可以让他们展开搜索。”
“我,呃,也有类似的组织。”克鲁利承认说,“你明白是怎么回事,你永远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把他们派上用场……”
“咱们最好给他们提个醒。你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