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风声过去,我去接他。”
“哼,你倒不怕旧事重演麽?”
前一次终究是幸运,聆秋并未去世,但这一次,怀孕产子於他却是真正凶险万分的事情。
然而话刚出口,存嘉便知自己失言。对方在战後回到东都去寻找聆秋,却得知他的死讯,那时的痴狂他至今记忆犹新。
之所以会爱上这个男人,或许也正是为此──也想要一个可以那样深爱自己,为自己疯狂的人。
只是,云出却并未如他料想的那样激动,竟是一脸的平静。
“……若真如此,也便唯有认命。”
那言下,是已无谓的淡漠,还是已看破的超然,存嘉不知。
他只是有些无法置信地望著对方。
不该是这样……
“那聆秋於你算什麽?你对聆秋又究竟是什麽?!”
怒视著对方的眸子里被星光映出点点的亮斑。
一面希望云出深爱自己,但另一面,却又不愿见他辜负聆秋。本身便是矛盾。
对方的眼中却依然是平静无波。
“我负他良多,便是穷尽今生,也是偿还不完的……”
“所以就放弃了麽?”
摇首,轻笑。眼中依稀是一分迷蒙。
“所以便欠著他的,要他牢牢地记著,来世向我讨还……”
“……你对聆秋,如今是爱还是愧疚,怕你自己也不知道吧……”
一怔,竟开始认真地去想这个问题。
究竟是愧疚还是爱,抑或是愧疚遮住了原本的爱,使得那爱变的模糊不明?……
第二十一章
告慰宗庙归来,浩浩汤汤的仪队随著皇帝的华辇在大安国寺前停下。
近千人的仪仗在暮色之中鸦雀无声,沈寂的压迫感让人连呼吸都是小心翼翼。
对这一趟行程之外的举措,众人都是疑虑纷纷。
玄衣黄带的人自辇上步下。
红紫交染成的霞彩便为他披上了一层妩媚的薄纱,原本冷凝的眉眼这才稍稍缓和一分,却依旧令人望而生畏──
自宜王琅去世後,皇太後──如今已是太皇太後──便移居大安国寺清心静养,不再问世事。他严令宫人不准将存珂之事告知於她,却不知是谁竟有胆子将此事泄漏。
攥紧了拳,存孝迈步向著寺内走去。
暮鼓声中,随著宫人寺僧的引导来到太皇太後的居所。存孝在红色院墙外的蒲团上拜倒──一向,子孙们前来进谒,都是只能在这里叩头而见不到人的。
扬声问安之後,禅房内出来两位宫女请他入内。
许久不见的皇祖母已是满头银发,一身缁衣。存孝第一眼见时略呆了一呆,但也只是片刻。
他矮身又再跪倒。
“孙儿叩见皇祖母。”
对方既不作声,也不看他,只是沈默地看著眼前的经书,却也没在颂读。
停了片刻,存孝又重复了一遍。
“孙儿叩见皇祖母。”
这一次似乎有了一些反应,但也只是把目光移向他,仍旧是沈默。
“不知皇祖母近日身体可好?孙儿久不曾前来问安,是孙儿的过错,还请皇祖母责罚。”
存孝说著,伏低了身。
对方终於开口。
“我岂敢责怪皇帝。皇帝政务繁忙,自然没有空闲来理会我这半朽之人。”
“皇祖母言重了,存孝心里时时惦记著您的。”
“担当不起。”
“……存孝知道皇祖母心中责怪孙儿惩处存珂,但他身犯重罪毫无悔改之心,不死无以证明典。皇祖母明理之人,也该体谅存孝的苦心。其实存孝又何尝忍心──”
“你住嘴!你们父子都是一样虚伪!满口的仁义道德却是心狠手辣!他要了我琅儿的命,今日你又要取珂儿的性命!你且不如连我的命一并取去,我们祖孙三人能在地下团聚,你也落得眼前干净!”
说著,太皇太後已是声泪俱下。
存孝又再伏低了些身。
“皇祖母若是这样以为,且不说存孝心中是何感受,便是皇考在天之灵也难以安宁呢。当日赐死八皇叔,皇考心中悲恸万分,食不下咽以至病倒──这些您都是亲眼所见的啊。”
“假悻悻!你若真的顾念你皇考的在天之灵,便赦了存珂!琅儿他只这一个嫡亲骨血,如今你竟还要夺去他的性命!他们犯了什麽十恶不赦的罪,你们父子定要赶尽杀绝才罢休?!”
“皇叔和存珂是两回事,不能混为一谈。皇祖母若是想慰藉八皇叔,再自皇叔的子嗣中选出一个承袭王爵便是,甚或,还可追加一个王爵。但,存珂不能赦。”
存孝侃侃而言,似乎丝毫不为所动。
“你……你……”
激愤之下,太皇太後拾起案上的念珠便朝存孝掷去,却竟正中他的眉角,顿时擦出一道血痕。
存孝重重地叩下。
“皇祖母盛怒之下听不进存孝的言词,存孝便改日再来探望。”
又再顿首,存孝拂衣起身,就此辞出。
自房中出来,随行的内侍一个个诚惶诚恐地跟在身後,让人看到便心烦。若是太皇太後执意干涉,他也无法坐视。
用绢帕拭去额头的血迹,刺痛令存孝不禁皱眉。
将脏污的帕子扔在一旁,转出院门,却见寺中上座慧明在门外请见。
存孝顿下脚步。他此时很想发火,但眼前却不是适当对象,只有耐著性子道:“寺中事务明日去向端王讲吧,他如今代替宜王打理这些事。或者,你上折奏请也行,朕今日没空。”
“寺中琐事岂敢烦劳陛下,贫僧奏请,是因有故人求见陛下,托老衲提请。”
“故人?”
“紫音居士。”
第二十二章
上座的禅房内,等候他的是青莲色的熟悉身影。
原以为已故去多年的人突然出现在眼前,存孝竟也有些不知所措。
愣在当地,在对方叩见的声音响起後,这才回过神来。
一面说著“快起”,一面竟亲自扶起对方。
“没想到竟是此时此地又再见著你。”
心里早已波澜层起,口中却还是尽量维持著平静。多年为君,却也早不似当初那般情感用事了。
随著对方的搀扶缓缓起身,聆秋暗中观察著对方神色。
到底数年不见,人会变成什麽样子,又怎知道。
斟酌著字句,聆秋浅然一笑:“聆秋也没想到,还有机会再见陛下。”
“当日你走时,朕送你,你说怕是後会无期,朕却总觉得还有机会。及至後来听说,你所乘的船在湖中沈没,已然撒手尘世,朕竟也不觉得你已不在。果然今日验证,还是朕对了。”
“数年不见,陛下比之从前易近了许多。”
闻言,存孝一笑:“朕也觉得,你比从前柔和得多了,也丰润了些呢──瞧来,三郎想必照顾得你好。”
听他如此说,聆秋不禁微红了脸,隐在宽袖中的手抚上小腹,心头便是无法言喻的馨然。
“陛下见笑了。”
“你好,朕才放心将你交於他啊。”
半是打趣地说著,存孝也在打量著对方。
“既然回来,便该告诉徐卿,正式地来见朕麽,为何要如此躲躲藏藏呢?”
“聆秋回来,只是为了一事。”
“哦?”
“完结此事,聆秋还是要离开长安的。”说著,他看向对方,眼中是淡定从容的神色。
自座上起身,存孝踱至窗下。
负起一手,片刻後他才开口。
“朕当你是至亲之人,你却似乎并不如此待朕呢。”
这句话便颇有些重了。
扶著桌几站起,聆秋不徐不急地应对。
“陛下误会了,太皇太後之所以得知此事,并非我的主意。”
“哦?”
“宜王深得人心,朝中劝谏陛下的人不在少数,有心搭救的,自然也有许多。”
“可没几个有胆子敢明目张胆违抗朕的旨意。”
“阳奉阴违也是寻常事。就算陛下追究起来,也自有下人挡在身前。况且,便算是陛下知道了是谁所为,难道还能为此事重处人不成麽?而倘若日後陛下後悔了此时决定,那便单是救下宜王这一件事,便足以荣身。自然也就会有人敢冒大不韪而行事了。更何况──”一顿,抬起双眸望向对方,“──救下宜王,於君於臣於朝廷社稷都是益事。”
“那你的意思是朕要杀他便是朕错了?”
“聆秋不敢说陛下错了,只不过,倘若无人告知太皇太後,聆秋也会这麽做。敢请陛下扪心自问──当真非杀宜王不可麽?”
“……”
捏紧了拳,存孝咄咄的目光逼视著对方。
“你是认定朕不忍怪罪於你,便敢如此放肆麽!”
屈膝跪地,聆秋深深地伏下身。
“昔日陛下有恩於聆秋,今日,聆秋不愿陛下陷入不仁不义的骂名之中。”
“这句话朕听腻了!不杀宜王,朕许连身边的内侍都会是他夏存珂的人!那朕这个皇帝还如何明察,如何治天下?!”
“却只怕,杀了宜王,陛下才真是连身边之人、身边之事都不能明察──当日宜王为陛下奔走前後甚至背叛父兄,他心中所想,陛下难道不知麽?”
一顿,却是咬牙切齿。
“朕怎知他心中想些什麽龌龊事!”
然而脸红却是难掩。
这些细微的动作自然没能逃过聆秋双眼。
“陛下若不知,不如让聆秋告诉您──”
“你闭嘴──”
那慌张的颜色顿时便泄漏了心中所想。
“朕知道又怎样?单这一条,他便就死一千次也不足惜!”
“可陛下当日却不曾表露分毫这样的厌恶。难道说,您在利用宜王对您的这份情意麽?”
“……”
“如若不是,如今又为何突然转变态度?”
好像在思考该如何回答,又好像在犹豫是否该回答。
存孝在禅室中焦躁地来回走了两圈。
最终,放弃似的一声长叹。
“……为人君者不可以有私情,更不可以……让朝中出现足以代他决断的人。”
“……这是先皇说的?”
“是我从布伦托回来之後,皇考所说。”
“所以要杀宜王,以绝後患?”
“我劝过他,可他不肯自己认罪──倘若是小过小失,我若计较便是没有气度。只有那样的罪名才能削去他如今的权势。但若他不肯自己承认,我仍旧还宽容他,那要如何明证典刑?”
“您若对他直言,他也许会体谅这一番用心呢。”
“我是君他是臣,为何要我低声下气?”
聆秋不禁是苦笑。眼前人虽然也算得处事稳重,但感情上却像是稚童,凡是会扰乱自己心神的,便一概敬而远之。
“倘若,我能劝宜王认罪,您便恕他不死麽?”
转身扶起对方,存孝突然一笑:“那,你有什麽条件?”
聆秋也是一笑。
“请您一并饶恕那几人的不敬之罪。”
“哦?哪几人?”
佯作不知对方所指,存孝坐回位上。
“那几个商量著要劫狱的人。”
挑眉,脸上却是不同方才的肃容,荡著轻快的笑意:“你又怎知我知道他们的计划?”
“晏尘同您的关系,云出不知,我岂不知。况且,见到我,您却不问他的踪迹,不是已然知晓,便是毫不关心吧?那聆秋便斗胆以为,您是关心云出的。”
“哼,你到底还是为了那家夥而来──我问你,倘若不是为了三郎,你可会现身?”
一愣,竟不妨他问此。
“这却从何说起?”
“君父有问,做臣子的不能不答,你说便是──欺君,可是大罪啊。”
对方的神情里颇有得色。
聆秋无声一笑。
“也许会吧,若您真的要杀宜王。”
又是挑眉。
“自然是真的。”
“方才,我信。可此刻……您同聆秋离开之时,并无什麽改变呢。”
这却是在转弯抹角地说他并无长进。
白了对方一眼,存孝悻悻地哼了一声。
“明日,你劝得那人低头才好。”
第二十三章
扶起榻上的人,对方那失血的唇色便让人不禁是忧心忡忡。
连日来奔波劳顿,知他全是凭著心底的坚持才强撑至今。却仿佛是绷紧了的弦,不知何时便会铮然折断。
原本,进入第五个月,胎儿已该稳定下来,却因这一路上的失调,聆秋的身体反而变的孱弱。
想到这里,雨涟便禁不住是叹息。
昨晚,两人宿在大安国寺。一来是存孝的旨意,二来,则是因为陛见後,聆秋身体的已经疲惫不堪,实在不宜再乘车自城郊返回长安城。
但雨涟却又连夜回城,找到专责联络的岑展,要他通知云出他们存孝的心意。雨涟返回大安国寺时,夜已深了,聆秋却也一直等到他返回才安心睡下。
低微地喘息著,聆秋伏身在床楹上。浑身软绵绵地全无半分力气,似乎连抬手也是困难万分。身体倦怠的感觉犹甚昨日。
好容易忍耐过去晨起後的心悸,这才觉得略好受些。
见雨涟在一旁满目担忧地望著他,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却是苍白无力。
轻叹一声,雨涟将汤药递至他手中。
“你放心吧,小四儿办事是靠得住的,不会出差错。他们原本的计划是在陛下赐药酒的途中拦截,如今自然是不会有这个机会。况且,有晏尘公子在,更不会有事。”
聆秋如何不知对方言之有理,但事情一日不能完结,见不到云出,他便一刻无法安宁。心底总是隐隐的忐忑不定,好像那日谷中一别,竟会是两人的最後一面。
每每这样以为的时候,心慌之後,无法克制的寒冷便袭上心头。
“烦劳世叔再为我上一次妆吧……”
不然,镜中这副憔悴容颜,怕是怎麽也无法见人的。
存珂已在狱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