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得仿佛只剩下心跳。
“我今日来,想必你也猜得到来意。”
对方的声音平静幽邃,令存珂一愣。那口吻让他错以为是在他未登基前。
“那日是我行事鲁莽了,言语无忌,你别放在心上。”
“存珂不敢……”
“错虽在我,可贵为天子,我不能当著一众朝臣的面向你认错。要你认罪,便是想你给我一个台阶下。如此,咱们依旧同从前一样,你还是宜王,我还是皇帝。”
“……”
“……这样也不行麽?”
“认了罪……最轻的刑罚,也是要去阙台守陵的吧?……”
对方似乎愣了一愣。
“……只是几年的时间,日後──”
“日後的事情,谁猜得到……譬如十年前,存珂决计料想不到,会有一日,是在这样的情形下同陛下对话──一直以来,存珂的确失了分寸,陛下但请责罚。只是……那些罪名,存珂不认。”
“今天是你最後一次机会。”
“……存珂谢陛下垂爱,存珂……愧不敢当……”
背转身,生平第一次在他面前如此放肆,自然,也将是最後一次。
肩头是前所未有的轻松,但心中,却是自此时起破了一个洞,迅速扩张的洞,也将是再也无法弥和的洞。
沈默的时间似乎漫长得可怕。
但对方终於是再度开口。
“你要自寻死路,须怪不得朕!……”
身後,那人拂袖而去和锁门的声响全都消失之後,不堪重负的身躯终於也滑坐在地上。
三十一年。
最终的结果却是如此麽……
第十八章
云出二人回到长安的第二日,宜王存珂经了第二次问审。
从昔日故旧那里得到审讯的消息後,云出便知皇帝这一次,是铁了心要除掉这个绊脚石了。
勾结盗匪,结党营私,惑乱天听──那是十恶不赦的谋逆大罪。
依律,是当凌迟处死株连九族的。即便是念著他的天家血脉,若非皇帝有心赦罪,那也是难逃一死。至多,不过将凌迟改为赐死,留个全尸便是恩惠了。
位高权重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那便无论再怎样忠心耿耿赤胆昭昭,也是不被见容的──便如当年父亲的死。
此时,指望皇帝收回成命是不可能了,若他连同宜王的旧情都不念,自己和存嘉便更没有身份为宜王求情。
为今之计,只有那铤而走险的一条路可行──截囚。
然而想到这里,云出心中却有了一丝从所未有的犹豫。
若在以前,他无牵无挂形只影单,死便死,有何不可?但此时却已不同以往。
心底有了羁绊,便无法再潇洒洒地来去无牵挂。远在谷中的那一人,还有身边相伴的这一个,都是令人犹疑的原因。
即使今日这样的结果是他在离开谷中之前便已预料到的,但事到临头,却还是不能做到完全释怀。
轻叹一声,云出起身走出房间。
存嘉吃过晚饭便不见了影子,却不知何处去了。从马厩看阿璃回来,便听东厢隐约传来争执的声音,云出於是循著声音走过去。
正是存嘉的声音。
“晏尘公子一向锦衣玉食养尊处优,明日的事,存嘉劝您还是别要掺和的好。免得一个不慎连累了令尊,也毁了自身前程。亡命江湖这样的事情,可是後悔不来的。”
“呵!既然昔日的宁王殿下如今也能习惯粗茶淡饭布衣荆簪,在下又怎会不适应呢?”
这是定国公的公子晏尘。他和云出性情相近,自幼交好,是一同出生入死过的朋友。这次营救宜王,多赖他出力。
但存嘉却因为他当初的半路杀出而败给了当时的废太子,当今的皇帝,从此被废为庶人。这一次见面,说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也不为过。若非云出从中调和,只怕人还未救出,便先内讧起来。
被晏尘的反驳激怒,存嘉刚要开口,却被对方又抢了先:“夏公子一贯看在下不顺眼,在下自然知道其中原委。当初虽然是各为其主的事,但到底,您也是败在杨大人被在下说服後的临阵倒戈之下。要怨要恨,在下不敢稍有怨言。只不过,有句话倒实在想令您知道──在下其实也是顶佩服您的,可惜的是,您也没有那一国之君的气量。而这,也是在下当初选择陛下而不是您的原因。”
他那一口一个的“在下”令存嘉顿时勃然:“姓徐的,咱们两个的恩怨今日又多添出一笔来!暂且记下了,过了明日,必定好好地向你讨教──哼,若是那时你还有命在!”
说完,存嘉推开来到门口的云出,愤愤地离去。
晏尘无所谓地一笑,在手指上绕转著折扇踱到云出面前。
“啧,啧,好毒的一张嘴──倒亏你受得了他。”
听他打趣,云出只是一笑:“他没事惹他做什麽,对贬谪的事情,他仍旧介怀得很呢。”
“怎麽,这麽多年你也没能改变他麽?”
晏尘似乎颇为惊讶,倒像那该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云出看向对方,似乎不懂他的意思。
见他如此反映,晏尘不禁叹息:“几年不见,你真是变了不少。若在从前,早便反唇相讥过来了,如今还真让人不习惯。”
“是麽……”
云出暧昧地一笑。
从前的他什麽样子,几乎已经不记得了。
顿了片刻,晏尘似乎想起什麽,收敛了轻佻的语气。
“聆秋的死讯我听说了,一直没有机会劝慰你,但你如今既已有了这一个,也该敞开心怀才是。”
“……聆秋没有死。”
这一回却轮到晏尘不懂。
“那他如今在哪?怎麽没有一起来?你们……”
想到刚刚出去的那一个,晏尘住了口。
“他只是……身体不适,所以留在谷中静养。”
“呼……还真是一团乱麻。”
晏尘感叹著没有再追问,但心中的疑问却是满堆。
明日之後,若是得手,便要护送存珂远走关外;若不得手,那便有可能是杀身之祸。这些都是可知的事情,而那一向把云出看得比自身重要百倍的人,难道竟能安心地在谷中静养麽?还是……他是被蒙在鼓里,根本不知此事?
晏尘看向眼前的人,当初是何等的风流佻脱谈笑自如,但如今,却是锋芒不再锐气全无。
三年不见而已,竟是聆秋的死对他的打击延续至今,就此一蹶不振了麽……
第十九章
三川镇是从商州往长安去的必经之地。镇上,只有通安这一家客栈。
天色渐暗,客栈的夥计正准备打烊关门。却在这时,又一辆青油毡车缓缓地驶进了镇子,朝著这边行来。
晚秋的雨里,车子轮轴的摩擦声穿透那沙沙的雨丝,吱纽吱纽地响著。油毡车便在这响声里摇摇晃晃地来到客栈前停下。
“掌柜的,好像又有客来了。”
店夥计裕福搁下正准备上的门板,对著柜台後算帐的掌柜说了一句,撑著油伞迎了出去。
驾座上的青衣男子跳下车,把缰绳递给迎出来的夥计稳住马,掀起车帘,递出手去。
便见车内的人伸出手,扶在那人手臂上,缓缓探身移出。
看身形,当是男子,但及他掀起斗笠上的青纱,露出一张略显苍白的清臒面容。裕福便不禁暗暗咂舌:
要说,这条官道上,来来往往的各样人物他也见过不少,但这般清俊秀雅的,却也还是头一遭遇见。若说是比女子还美,却又没有这样沈著内敛的冷硬气度,但若说是男子,却又少了那份柔美的神韵。
只不自禁地多看了两眼,便就见那一双明眸淡淡来──目光却不像人的容貌那般柔美,却竟冷冽得可以。
缩了缩膀子,裕福忙将两人让进客栈。
要了房,那两人吩咐了饭食和热水後便进房去,却不在大堂用餐。
少时,又唤了裕福去,说要炉子煎药。
从那应门的人身後看去,便见那模样清秀的公子斜倚在榻上,紧蹙著眉,容颜惨淡,额汗涔涔,似乎病得不轻。
裕福便忍不住多嘴起来:“那位公子可是病了?咱们客栈往东不到一百步,便是镇子里最好的大夫,您若需要,小的这就给您请来。”
“不敢劳烦店家,我们公子没有大碍,不必看医──等会儿你若打了热水来,放在门口便是,我自会取。”
不冷不热地回绝了对方,雨涟合上房门。
听门外小二离开後,插上门销,忙反身回到榻前。
舟车劳顿又受了湿寒,聆秋腹中已是隐隐作痛了好一阵子。强忍著进到房内,便就软倒在榻上。
测了聆秋的脉息,竟是略有小产的迹象,雨涟忙褪去他的衣衫查看。幸而并未见红。
将成药研开,和水喂他服下。一时,听夥计送了炉子和药罐上来,便将携带的草药熬成汁,又喂他服下。
一直忙到二更时分,聆秋的脉象才见平稳。
将热过的白粥盛入碗中,端到榻边,雨涟扶对方坐起。
用巾子沾了水,仔细地擦去他鬓边残留的汗迹。不禁地想到他幼时生病,自己也是这般地照顾他。转眼,竟是十几载过去了。
“这会儿身上觉得怎样?”
询问著,雨涟用汤匙盛了粥,缓缓吹送。
“已经不疼了……”
半倚在枕上,聆秋的手抚在胸口,抑著轻微的心悸。苍白的肤色在白绫的衣衫和黑色的云丝里若隐若现。
“还是会偶尔的心慌麽?”
看他的脸色,便知是心悸又在作祟。
“还好……”
雨涟顿下手中的动作:“……你没有瞒著我什麽吧?”
对方似乎是一愣。
“怎麽会……这两个月来,我能瞒得过什麽呢……”
话虽如此,也知他若有什麽不适,断然瞒不过自己的眼睛,但却总觉得不安。
“依我看,咱们在镇子里停一日再上路比较稳妥。你的身体禁不起这般折腾。”
“我还撑得住,不碍事……”
“不是撑不撑得住的问题。”雨涟的语气变的有些严厉,“你一定要等忍耐到极限的时候才肯喘息麽?怎麽就不肯给自己留点回寰的余地呢?”
聆秋的眸光一闪,旋即黯淡下来。
“时间不等人,我们拖不起……”
“皇帝就算要赐死宜王,也总得在告慰宗祖之後,那便要择定吉日才行,我们不差在这一两日──况且,你也说并没有十成的把握,那又何苦要冒这个险?他若是连宜王都敢杀,还会在乎你一个区区草芥麽?”
“正为我如今只是一介布衣,才有希望劝他回心转意──陛下并不是寡情之人,只是形势所逼而已。倘若宜王肯服软,陛下决不会想要他的性命……”
“可你就算毫不顾念自己的性命,腹中骨肉你也不顾麽?……”
抚上小腹,掌心里的温热却令人心中一酸。按在心口的手便不自觉地揪紧了衣衫。
“……世叔,我们出来之前,不是已经讲好了麽……”
“……”
“……倘若朝臣们无法劝阻陛下,云出他们便只有劫狱救人这一条路啊……可我……我不希望孩子甫一出世……便要流离失所……亡命天涯…………”
“……”
为人父母,便是在孩子出世之前就为它设想了一切。
雨涟虽不懂,但聆秋眼中点点的星痕却也让他明白他的坚决。
第二十章
雨後的夜空分外清爽,然人心却不似晴空。
夜深灯黄处,是离人的身影孑然摇曳。
分别以来,满心满眼便就似只余下那人的身影,倒是身边的这一个,几乎忽视了他的存在。
愧疚的心情涌上来,云出不由自主向著那人的宿处走去。
房内是一片昏暗,该当是已经睡了。
轻叹一声,在门前止步,转过身。
却是见著那人独坐在後园的凉亭里,浅酌慢饮。
抬眼,却看到那人一袭白衣立在庭中,存嘉不禁失声轻笑。
“我若也是信鬼神的,便要被你吓死了。”
斟酒举杯,做出相邀的动作。
“肯赏脸麽?”
许久不见他的这份活跃了,大概是喝了酒,人便比平日便轻狂了几分。
一笑,云出移至亭中。
“夜深了,还不睡麽?”
话虽如此问,人却坐了下来,取过杯子也为自己斟上。
酒水落入杯中的声音在静夜里显得格外的响。
“心里不安,睡不著。”
半真半假地回答,存嘉一笑。
“你竟也有担心的时候麽。”
揶揄的口吻显是不信对方的话。
闻言,那俊俏的两道漆眉便是一抖:“我可不像你,血海里爬出来的,自然是没有心障。”
云出一愣,随即沈默了下来。
对方当初虽也是杀伐决断有魄力的一个,但毕竟身居高位,从来也只是指点江山罢了,不似自己这般,十六岁起便自厮杀场上摸爬滚打过来,剑下的亡魂怕是数也数不清。
良久,只有轻叹一声:“连累你了。”
这一次,却轮到存嘉沈默。
若是怕他连累,便也不会千里迢迢随他回到长安来。这句话绝不是他想听的。
“我问你,换作在这里的是聆秋,你会说这种混账话麽?”
“……”
“不会,对吧?他在你心里,始终还是比我亲近。”
尽管不愿承认,可却是事实。习惯性地咬著唇,存嘉仰头饮尽一杯。
“倘若我们後日救出了存珂,便要立刻远走关外,那时,三年五载怕是回不来的,你要将聆秋置於何地?”
“等风声过去,我去接他。”
“哼,你倒不怕旧事重演麽?”
前一次终究是幸运,聆秋并未去世,但这一次,怀孕产子於他却是真正凶险万分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