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知今日,那天是否还能狠下心留他,他当真不知。
许久,对方终於撑起身,缓缓抬头看向他。
“那你後悔了麽……”
“……”
诡异的淡笑浮上唇角,可眼中却是一片死寂。
“这样不好麽……存嘉不会再有希望,我也不用离开……”
垂下眼睫,隔断同对方的目光交接,便也不再给人任何看透心思的机会。
“……你说的对……自己不爱惜自己,没人会在乎……”
“……那你就是这样自爱的麽?”
“……”
“……”
“……告诉我他是谁吧……”
“……什麽?”
“那个……离开父亲的人……”
“……不知道。”
背转身,不想再看更是不忍再看。
“已经死了麽……”
“我不知道!”
“……是麽……”
他是真的已经可怜到需要被隐瞒真相的地步了吧……
唇角仍是挂著笑意,却早已是不知快乐为何物……
第四十六章
看著又送食物来的人,存嘉从对方手中抢过木箱,一声不响地转身便向回走,却不将人让进栅门。
海缨便傻傻地站在原地,进退不是。
云出不在,他是奉了瑾平的命才来的频繁,怕他们有事不便开口。可这两月来,存嘉对他的态度却不是冷嘲热讽,便是爱理不理。他又不知自己是哪里得罪了这位汗王的座上客。心里惴惴的,可不知如何开口询问缘由。
呆站了一会儿,海缨正打算告辞时,对方却又沈闷地开口。
“快没燃料了。”
“啊,我晚间送来。”
“别再像上次那样送来还没干透的,我就谢天谢地了。”
听他这麽说,海缨不禁脸红。
“上次是我倏忽了,原本那些马粪已经晒干了,可是在河边受了潮,才会──”
“行了,行了,谁管你是怎麽弄的。总之等晒干了晒透了没有味道再送来──还站著干吗?指望我让你进帐喝茶不成?”
“不敢……那,我告辞了。”
“不送。”
不再理他,存嘉径自转身收拾木箱中的乳酪。
自觉没趣,海缨转身正要离开,却听到身後毡帘掀动的声音,不禁停步转身。
帐中出来的便是他有两月未见的人。
每次来,雨涟大多不在,就只有存嘉应对他,总是站在栅门前讲不到两句话便被打发走人,自然也便见不到这不常出外的人。
原本就是不胜风寒似的文弱,此时越加清瘦起来,被那一袭白衣映衬出的脸颊更仿佛毫无血色。
海缨不禁一呆。
“不是身上乏力麽,怎麽起来了?也不加件衣服。”
存嘉埋怨著,忙进帐去为他取斗篷。
望著那扶栏悄立风中的人,海缨心底乱成一团。明明他是该憎恨眼前这人的,但是亲眼看著他时,却又恨不起来。
对方偏过头面对他,但眼神却空无。
踌躇了一阵,海缨低声开口:“汗王差人回来说,月内,他便能返回牙帐了。”
言下,自然是云出月内便也能回来了。
听到这消息的人将目光自海缨脸上移开,却没有说话。
存嘉从帐子里出来,将素白的氅衣为聆秋披上,却不知海缨又说了什麽,只催促他快走。
眼见海缨离开,这才松了一口气。
“你要吃什麽,我弄给你。”
摇了摇头,聆秋扶著木栅在藤凳上坐下。
“不吃东西怎行。云出回来,若是见你这副样子,可会怪我们照顾不周的。再说──我那没出世的侄儿还是侄女,你也不能委屈了它啊。”
著意地用轻快的语气说完,存嘉将木箱中的乳酪取出一块,起火和著烤饼化了,端至聆秋面前,逼他进食。
几日前,聆秋突然毫无预兆地干呕起来,雨涟为他号脉,却诊出喜脉的迹象。
他距上次小产还不到一年,原本不宜再孕育胎儿,然而雨涟想劝他堕胎的话却竟说不出口。两月来这如是行尸走肉般的人终於有了些许生气,他又如何忍心再将这也给抹去,唯有要他放宽心怀仔细调养。
勉强吃下点东西,却是在胃里只打个转便又吐了出来。
望著眼前辛苦呕吐的人,一片酸楚袭上心头,存嘉别过脸不敢去看对方。
第四十七章
望建河畔,突厥汗王的大帐内,斜倚王座上的男子一双峻拔的漆眉略微地斜斜上挑,便是一副张扬的神采,但脸上神情却严峻。
手中的金鈚箭已被他把玩了小半个时辰,却还依旧是沈吟。
客座上一直默不作声的白衣男子突然开口。
“不然,还是依我的法子吧。”
白了对方一眼,瑾宁放下搁在案几上腿,皱了皱眉头。
“若传出去,说我堂堂突厥汗王不敢赴他薛延陀部一小小夜宴,岂不让人笑掉大牙?”
“夜黑月昏,谁看得清。他们才见过你几面,前日你的亲兵还差点弄混了。”
“哼,你去便就万事妥当了麽?倒时状况一起,还不是底全露出来,倒是──你别是想借这机会证明你比我强吧?”
没理会对方戏谑的挑衅,云出仍是平淡:“一国之君,你的性命举足轻重,比我要紧。”
“还真是听你头一次如此自轻。”
“探子既没发现对方宣召附近驻军,这一宴,怕便只是虚晃一枪。不然,单是我们随行的两千人也足以灭了他那百来余众。”
“这我知道,但宴无好宴,行刺这种鬼蜮伎俩防不胜防。”
“那你更不能去了。”
见云出毫不让步,瑾宁不禁挑眉:“你可别忘了,当年你可是我的手下败将!”
“士别三日,你道如今还是从前一样麽?”
从容一笑,云出自座上站起身。
瑾宁便也起身从一旁的架上取过长剑掷给对方,一面擎了他的吴钩月在手。
“来来来,手底下见真章──我还不信你赢得了我了!”
瑾宁说著,挥刀虚划一下,指向对方。
云出抖出长剑,搭上对方刀身。
“若我赢了,便是我去。”
“赢了再说!”
话音甫落,瑾宁荡开对方的长剑横刀扫了出去。
……
“什麽?!……”
听到信使传回的消息,瑾平震惊地几乎从座上一跃而起。
“昊御天大人受了重伤,汗王命请杜大夫尽快赶去,说您知道。”
那信使又重复了一遍瑾宁的意思。他虽不知汗王所说的杜大夫是谁,但昊御天将军他却知道,安熙郡主之子,是汗王的表兄弟。
“我这就安排。”
定下心神,瑾平自座上起身。
来到三人所住的帐子时,天色已经黑尽。
帐中透出黄色的光来,壁上则是摇曳的人影。三人似正在用餐。
瑾平每次来都是轻装简从,命随行的两人在栅门外等候,自己推开木栅缓步走入。
似乎是听到木栅的吱呀声,帐中有人起身出来,却是存嘉。
“王爷?”
瑾平随著存嘉进到帐内,铁锅中溢出的牛乳味道顿时香气扑鼻,想著自己将会让眼前这几人顿时食欲全无,便不由地隐隐愧疚起来。却只有暂且故作轻松地一笑:“好香!”
见瑾平坐好,雨涟用瓷碗盛了一份递送过去。
“添加草药熬的,您若用的惯,我便将方子写给膳房。”
“有劳了。”
含笑点头,瑾平端起浅啜一口。只是此刻,纵是再美味的珍馐他也难以下咽。
“王爷有事?”
知他无事断不会此刻登门,存嘉便直直地询问。
见瑾平沈吟,心知事关重大,存嘉不自禁地望了聆秋一眼。
“……有话但讲无妨。”
深吸一口气,瑾平抬眼看向存嘉。
“云出在赴土其塔的宴上被刺,受了伤,瑾宁想请杜大夫过去照看。”
他虽隐去了伤势轻重,但略考虑便知,若是伤情普通,随行的军医便足够了,何必千里迢迢再要雨涟赶去?
存嘉呼吸顿时一滞。
雨涟看向对面那人,却仍是一双无波的眸子幽寂空澄。
第四十八章
几日後,骑著千里快马赶到瑾宁中军帐中的人终於见到等他救治的病人。
云出的伤势比雨涟想的还要严重。他并不是外伤,而是中毒。赴宴两日後,他的毒伤才开始发作。然而此时薛延陀部的首领土其塔汗却早已率兵离开,追也追不上了。瑾宁不禁懊恼万分。
毒伤不比外伤──只要拖过伤後几日,自然便能渐渐痊愈──残留体内的毒如果不能拔除,人便也一直不能好转。
随行的军医都只知应付一些普通蛇毒蝎毒,可治疗那些的方法和解药对於云出所中的毒全不对症,幸亏及时喂他服下炭灰和催吐剂,仗著身体强健,才硬挨到雨涟赶至。
病情渐渐稳定下来的时候,已经是临近月末。
察看过云出的状况,瑾宁走到煎药的人身後。
“他如今可已无大碍了?”
“若气滞的症状不再发作,再服两剂药,余毒便该清除干净了。”
雨涟回答著,将终於煎成一碗的药汁倒入碗中。
“幸亏有杜大夫妙手回春。不然,这家夥只怕真要去见阎王爷了。”
“……他是怎麽会中毒的?”
“我也不知,那日从宴上回来还是好好的,可是两天後,午膳刚过他便突然腹痛起来,脸色乌青,接著就不省人事了。”
见问不出什麽,雨涟也只好放弃。许是下了什麽随身附著的毒物,要两三日後被下毒的人碰到那里,然後随手入口才会中毒吧。行军骑马,衣物更换不勤,要办到这些也容易得紧。
抬起云出上身,喂他服下药。
看著那张惨白的脸色,雨涟此刻却是想著千里之外的那一个。
临走时,聆秋依然是不言不语,竟仿佛一切与他毫不相干……
“他们要回来了!”
从海缨那里听到消息,存嘉便急忙赶回家。
雨涟走了已有好些天,这段时间里,除了得知云出是中毒之外,其余音信全无,每次问海缨,就只有瑾宁月内回来这一句话,再问不出关於云出的任何情况,几乎把人急出病来。直到方才,才总算是得到瑾宁的人马後日就到的消息。
“海缨说他的伤势已经控制住,就只等恢复了。”
远远看到聆秋在院中,存嘉一边喜笑颜开地说著,一边跑进家门。
“虽然费时,不过幸好已没大碍,总算是谢天谢地!”
“……是麽。”
对方直起身看向他,却听不出语调起伏也看不出表情改变,存嘉不由略微一滞。
“……海缨说,要用什麽草药,若能提前告诉他,他好准备,免得到时手忙脚乱。”
听他这麽说,停顿了片刻,聆秋转身走进主帐。
少时人出来,手中则多了一张方子。
“把这给海缨,请他帮忙预备吧。每样一点便够了,其他的,等世叔回来听他的安排。”
一愣,随即接过药方。
“知道了,我这就去。”
说著,存嘉忙又跑了出去,但心中却已安定了许多。
原本还因这几日聆秋的平静而担心他是彻底死心,再不想他,又或是为了云出重伤而情绪不稳。但此时看来,既然能预备药方,心里也该还是一直惦记著那人的,自然,也不是六神无主地张惶了吧?……
第四十九章
虽只是初夏时节,但短暂的春季刚一过去,天气就一下子热了起来。这会儿进入六月,更是在太阳底下稍立得久些,便是一层薄汗。
存嘉骑在马上来回得兜著圈子,才等不到一刻就焦躁起来。
怕被人看到认出身份,聆秋没有随同瑾平外出迎接,存嘉便自己出了来。
不耐烦在城镇附近随著大队傻等,在探子回报说瑾宁的队伍已经距城不到十里後,他就独自一人纵马离开。
无奈之下,海缨只好陪著他。
“不是说只有十里地不到麽?怎麽还不见人影?”
等了好一阵子还是看不到人影,便忍不住向著海缨撒气。
“我也不知。”
老老实实地回答,海缨好像一点也体谅不到对方此时的心情,连一句安慰也没有。
白了海缨一眼,存嘉低声嘀咕了一句“问你也是白问”,说著打马便向瑾宁他们将出现的方向跑去。
海缨忙在身後高喊:“你别乱跑!”
但对方显然懒得理他,自顾自地疾驰。
叹了口气,不得已,海缨也只得追随上去。
“这时节还是会有风沙,别走远了!”
“罗嗦!”
不理会对方的劝阻,存嘉仍旧驰得飞快。
天边终於慢慢地现出一团沙尘来,想著定是瑾宁的人马,存嘉顿时露出喜色,立刻又加了两鞭。
海缨顺著他的目光看去,却是蓦地拧紧眉心。
“停下,快停下!那是风暴!”
“什麽?”
存嘉回过意来再仔细看去,风暴竟又移近了许多,呼啸声已经可以听得一清二楚。
龙吟样的巨响里,只是一愣的瞬间,便又推近几十丈。原本晴空万里的碧蓝天际便像是被风沙逐渐吞噬一般,由蓝变黑。
存嘉从未见过这样的阵仗,顿时色变。
“调转马头跟我来!”
疾声呵斥陷入慌乱中的人,海缨快速地调马转身。
见存嘉手忙脚乱地勒马回身,海缨沈下声音。
“等会儿被风沙追上,就翻到马腹下顺风跑──别怕,小事情。”
原本心底慌乱得紧,却听了他的话便觉得心安起来,好像不知何时起竟有了信赖感。
存嘉深吸一口气凝敛心神,扬鞭随著海缨飞驰出去。
风暴比从前来得大许多,但好在还没到能够破坏城镇的程度。然而经历过风沙洗劫的策台却是四处一片狼藉。
等候瑾宁的人马在风沙过後便返回城中。瑾宁不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