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云出跟随出来,挑帘钻进隔壁的帐子。
“瑾宁没来,是怕惊动过大,他也惦记著你的。”
见云出坐好,瑾平将手边炉火上暖著的酒壶递给对方。
“你也知道如今的情势,战後这里也元气大伤。虽说那边无心再战,但太过明目张胆总是不便。”
“这我知道。”
“日後有什麽用度,同海缨讲便是,支用自从我帐中出,你不用多虑。这样,也不至弄得众人皆知。”
“我明白,有心了。”
无声一笑,瑾平却又轻叹一声。
“想来你也知道我要讲什麽,原本,以你跟他的心思缜密,我该放心,只是此事出不得差错,少不得还是要叮嘱一句。”
将酒壶捧在手中,云出苦笑一声。
“当初,并没想他会一同跟来……”
“所以後来看了你的传信,我和瑾宁也惊讶得很。当初虽是立场所限,他如今也早已不再是安陵侯,但不管怎样,沈聆秋──他是灭过我突厥万千人的死敌──”
将目光自云出身上移开,瑾平的声音冷彻而沈缓。
“这身份若是泄漏出去,我保不了他,瑾宁也保不了他,你要谨记。”
低下头,摩挲著手中的酒壶,云出眼中是一片毅然。
第四十二章
冬去春来仿佛是转眼间的事情,策台的春天比起关内虽晚许多,时间也短,但春草滋长时那一望无际的青绿色令人顿觉神清气爽,一扫冬日的积郁。
晏尘在雪化後便动身返京。知他有自己的决定,旁人劝也无益,便也只能由他去了。
云出同存嘉经海缨的帮忙,寻了份牧羊的活儿,聊以度日打发时间,雨涟便仍是行医为业。
聆秋几乎寸步不离住所,只偶尔随云出出外放牧,也是远离部落,从不抛头露面。好在他本就爱静,平日替雨涟整理医著,打点几人起居,却也不会寂寞。
看天色暗下,猜测那三人也该要返还,聆秋放下手中纸笔,便如平日般准备晚餐。
拆开羊骨,将调料备好,再把晒干的马粪堆好。烤饼和羊奶是现有的,等那三人回来便可以直接烤肉。起初虽然不惯饮食,但几月下来适应水土之後,身体渐渐康复,原本的气虚之症竟也慢慢地不医而愈。
听身後响起脚步声,想是雨涟回来了。
“世叔若是饿了,便先为你──”
回转身,却看到海缨。
“前几日,昊御天大人要我找这个给他。”
举了举手中五尺来长的匣子,海缨说到。
“……有劳了。”
“放在哪里?”
“交给我吧。”
聆秋於是走近对方。
但海缨却摇了摇头。
“重,你拿不动。”
一愣,顿下脚步,聆秋折转方向,掀起毡帘。
“你瞧哪里空著,就放那好了。”
海缨於是抱著匣子钻进帐子。
一脸认真模样地在帐子里四下看了看,最终将匣子安置在垫前的矮几上。
“那……请你告诉昊御天大人,我把东西送来了。”
“自然。”
海缨又盯著聆秋看了片刻,这才转身。
似乎有话要说却又忍住了。
但他还没走出两步,却又停了下来。
“……你……”
“想问什麽?”
“……你……真的带过兵吗?”
“……”
“……我没别的事了。”
没有再等对方回答,海缨仿佛犯了错的孩子一般逃开了。
刚下马便看到海缨迎面过来的身影,云出正要开口打招呼,对方却像是没有看到他,疾疾地擦肩而过。
一愣,云出心中顿时一慌,忙绕过帐子赶回家中。
却见聆秋呆呆地立在那里,被夕阳染红的身影一动不动。
略微松下一口气,云出缓缓走近对方。
“出什麽事了?”
“……没什麽……海缨来送你要的东西,放在主帐里了。”
挣脱云出扶在自己肩上的手臂,聆秋转身回到配制到一半的调料之前。
对方显然不愿意跟他坦白。而其实也并不需要他坦白。
同海缨单独相处,还能是什麽事情令两人都如此反常呢?……
望著对方似乎在忙碌的身影,云出不禁颓然轻叹。
原以为找了琴来能让他解闷,但这样的情形,怕他往後对著那琴时也不会开心吧……
那日,在他提出要成亲後,聆秋一直没有回应。几日後又再一次提及时,也依旧不做任何表示。心知他是仍旧心结难解,云出便也不再强求。以为随著时间推移,对方总是会渐渐淡忘了那些。然而几月来,聆秋脸上原本便不多的笑容却是日渐又在减少。
进到帐中,打开几上的琴匣时,眼泪便夺眶而出。
坠落在弦上的泪水打出微弱的声响,如同瓦磬敲击在心坎上。
第四十三章
“明日,我们一同去陆牙山好不好?”
见洗漱过的人回到帐中,云出移身凑到对方身後,低声道。
以为对方心情抑郁或许和整日足不出户有关,便总是偷懒带他出去散心。
只是聆秋平淡的口吻却听不出他的意向,也不知他是想去还是不想去,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随你”,便再无话。
轻搂了对方,指腹滑过白绫的衣衫,将人圈入怀中,便埋首在那人颈子里。
呼吸之间,对方微幽的体香沁入心脾,於是便忍不住在那白皙的锁骨肩头落下点点樱痕。
手臂渐圈渐紧,呼吸也急促起来。
起初,那僵硬的身躯明显是在抗拒对方这样的举动,然而随著吻迹自肩颈移到唇角,整个人被扳倒横抱入怀,原本僵硬的身躯也慢慢变得柔软下来。
却只有攀在对方肩头的手仍是紧紧地握著。
若非是隔著那层衣衫,手心怕便要渗出血来。
想要回应对方的吻,也想放松身体交给对方,却仿佛意志无法掌控自己的身体,终於还是不能克制地颤抖起来……
就像是初融的雪水自头顶浇落,周身乍然一片冰凉。
云出的动作顿时僵直下来。
对方便也似乎再也不能忍受他的拥抱,挣脱紧箍著他的双臂,滚落一旁。
断续的喘息声里,柔弱的身影在黯淡的灯火下起伏颤抖著,如同瑟风中的枯叶……
“……对不起……”
夹著自指缝间泄漏出的哽咽,颤声地道歉,云出冲出帐子。
听到帐外马匹嘶鸣的声音,雨涟起身来到帐外,却看到云出骑马离开的身影。
挑开帘子,进到帐中的时候,便只看到聆秋独自一人坐在毡垫一角,目光滞留在如豆孤灯之上,黯淡无光。
“怄气了麽?”
对方不作声。
“还是放不开麽?”
仍就是一片沈默。
走到聆秋身前,雨涟将人轻轻搂入怀中。
……
“……我们……离开这里……好不好……”
良久,聆秋终於开口。可那声音却仿佛是张紧了的琴弦,轻碰即断。
一震,强迫自己从对方身上移开目光,雨涟扬起头。
他不是不知对方一直以来是怎样想的,却正为如此,他此刻必须要自己狠得下心肠。
“忘得掉麽?二十年……”
在他说到那“二十年”的时候,聆秋的眼中出现了一片微波。
“如果忘不掉,离开又有何用?”
……
“……忘不掉……但可以努力不去想……”
……
“那就别想那些不快的事情。”
聆秋的目光仍旧是凝视著灯火,但此刻,眼中便是连那一丝波动也再没有了。
“……世叔……还是舍不得存嘉辛苦吧……”
“……”
“……所以不想我离开……”
“……”
“……如果我走……你怕……他会再对云出有了希望……是麽……”
“……”
“……是啊……我已经什麽都没有了……可是存嘉还有世叔……”
“至少现在你还有云出。如果继续执著下去……也许真的什麽都没有了。”
……
“……是啊……”
……
第四十四章
云出回来时,已经是次日傍晚。
他的神色间除了倦意,似乎并无什麽不寻常,但是看到聆秋时,那不自然的目光却是怎样也掩不住。
晚餐时不见存嘉的踪迹,雨涟说他是去寻海缨了,想知道他昨天同聆秋说了些什麽,让这两人又起争执。
听他这样讲,云出的神色不禁又沈黯下来。
一如平日般帮聆秋收拾餐桌,清洗碗具,可如今,却总是忍不住会想,对方对他的所作所为是不是已经厌恶到极点却一直在隐忍。
禁不住的,便就陷入深深的自我厌恶,不能自拔。
迟迟返回帐中,便是对於面对聆秋隐约有著抗拒,可等真的见到对方已经躺下,却又不由自主地失落起来。
越是这样矛盾著,便越是厌弃自己。
在对方身侧躺下,不自禁地便想到了同床异梦。但明明,他们不是并不相爱啊……
辗转反侧,便就只听织物的摩擦声不时响起。明明已经筋疲力尽,却无法成眠。
“澈……”
身後陡然响起那人熟悉的低唤,身体便也随著那久违的称谓僵硬起来。
一片悉挲後,对方似乎坐了起来。
感觉到凝视著自己的目光,云出转过身,眼前却突然被一片冰凉遮盖。
对方的气息渐渐离进,柔软的发丝垂落在脸颊上,搔弄著颈颊,引起阵阵微氧。
在他想要看清对方而试图移开那遮挡视线的手时,嘴唇便被冷泠的柔软噙含……
“抱我……”
啄吻的空隙间,对方微不可闻的声音夹在低弱的喘息里响起。
云出刚要开始回应对方亲吻的动作便又因这一句话而停滞下来……
没有喜悦,也没有激情,却只有令人心碎的颤抖。
不该是这样……
对方并没有因为他的凝滞退却,反而是拼命想要取悦他似的,用尽了从前绝不会尝试的方法来挑逗他。仿佛是自暴自弃……
初经情事一样的生疏动作却无法令人觉得可爱。心底那一片令人呼吸困难的凄凉渐渐变成刀割样的痛……
蓦地,便也不再坚持。若他要,给他便是,一次痛够伤够,就再没有以後……
扳过对方的肩膀往自己怀中压紧,翻转身,索要回主动的权力,之後便是疯狂到令人窒息的吻……
想要伤害对方一点也不难,不做温柔的前戏,也不再小心翼翼地进入,更不必去观察对方的反应──一切只需要最原始的冲动便已足够……
然而这样粗暴的动作之下,对方却自始至终也没有呻吟。
根本不必等到敏锐的嗅觉闻到那淡淡的血腥味道,才知他是如何忍受那痛楚。因为早便知晓,痛极的时候他只会咬紧了嘴唇,任由那腥甜的液体沿著唇角流下,或者,咽入喉中……
明明是狠下心要顺遂对方的意愿伤害他,却仿佛又是身不由己般,将人按在自己肩头──启开他的嘴唇,要他噙咬著自己的肩膀。
这样,对方是多痛,他便也是多痛……
滚烫的泪水连珠滴落在肩头的时候,眼泪也再无法克制的汹涌而出……
……
第四十五章
小心翼翼地擦去对方身上的血迹,换掉铺褥,再为他更换衣衫,便像是在照顾无法自理的婴孩儿。
那无力的身体仿佛是放弃了一切,只任由他摆布,不论他做什麽都毫无反应,即使是被触碰到伤口,却竟不会皱眉。
云出不敢去看对方的眼睛。
只是去想那该是怎样空洞的一双眸子,心便已经痛不可当,更遑论是亲眼看到?……
“我该怎麽做呢……”
该怎样才可以解开这结,怎样才可以不必再继续痛苦、继续伤害彼此……
对方只是怔怔地一动不动。
若他知道,若有答案,却又何必如此辛苦呢?……
……
对於云出的离开,瑾平说是想借助他的能力,要他帮忙保护瑾宁前往望建河。
雨涟和存嘉没有多问,而聆秋却也仿佛是漠不关心一般,这便不能不令瑾平起疑。
原本,昨日云出失魂落魄地来寻自己,便知他心中有事,可在见过瑾宁之後再问他何事,却就只提出要陪同瑾宁一起前往望建河,会见薛延陀汗王,其余则只字不提。
自他口中问不出什麽,瑾平便也不再强求他。当晚,云出就留宿在牙帐之内,这日一早便同瑾宁出行,却将这告知几人的事情丢给了瑾平。
看著眼前默不作声的几人,自知不便再说什麽,瑾平欠身告辞。
送走客人,看向自昨日起便一言不发的人,雨涟对於事情的因果来去心知肚明。
“你先出去。”
沈声遣开存嘉,他脸上的神情冷峻。
虽不明白对方的意图,却竟不敢违扭他的意思。迟疑了片刻,再望一眼那边是一样冷然的人,存嘉起身离开。
盯视著那人无神的眼睛,雨涟走近对方。
聆秋一动不动地抱膝而坐,几乎维持著一天前看到他时的同样姿势。
“你这是故意要让我後悔麽?”
没有回应。
一如这一整日来的沈默。
恼恨地捉起对方的手腕,才惊觉那竟是易折如冰。
然而若是心软不去强迫他面对,他却只会继续蜷缩在那用沈默铸起的壳里,将所有人都摒弃在外。
清脆的一下掌声之後,那苍白的颊上顿时多出一记红印。
凄白的身影跌落在一旁,原本已破裂的嘴唇立刻又渗出血来。
沿著唇角流淌下来,点滴落在衣领之上,变成了雪中一摸凄豔红色……
望著跌跪在垫上的身影因为手臂无力支撑身体的重量而在微微颤抖,雨涟紧握的手也被指甲刺破,疼痛钻心。
若知今日,那天是否还能狠下心留他,他当真不知。
许久,对方终於撑起身,缓缓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