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来我会慢慢告诉你。但如果不做现在我正在做的事情,我将一辈子不得安眠——虎牙,你在焦躁些什么,现在有我帮忙又何愁伊坦拉不死,我们都已不是当初那小小的马贼了。只要除掉他,我们就可以回到从前,重新过上那种天高地远自由自在的日子,这不是你的愿望,还是你不思念东部草原的风了?”
“你在逼我确认些什么?”虎牙皱着眉,冷冽地问道。
“难道还有需要确认的事情!虎牙,你……”巴帕一把搂住对方的肩膀,却明显感到他的僵硬。
“巴帕,有很多事……总之,我需要想一想。”
微微一愣,巴帕仿佛迷陷入一团漂浮着矛盾与痛苦的迷雾,手无力地滑了下去——第一次如此确实地感到那个一起扯着马脖颈横渡汛期的额尔齐斯河的好友,那个一起在篝火旁边将整瓶烈酒灌进肚里边粗放大笑的首领,那个曾离自己那么亲近重要的人已经远去,当初的因种下了苦涩的果,惊厥时,时间在彼此间竟完成了这道深重的鸿沟。他感到自己的心上想被不甘和悔恨钉入了冰锥,在剧痛中慢慢变冷。
良久,巴帕声音嘶哑地开了口,原本黑亮的眸子蒙上了一层死气沉沉的决绝:“我骗了你。” “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刚刚骗了你,实际上并不是我们投靠摩珂末,而是在你与他有联系后他找上了我们,”巴帕紧紧攥着拳头,指间的缝隙缓慢地渗出了血迹,“如今在他手上握着所有兄弟的性命。”
“你说什么!”虎牙一把揪住巴帕的衣领,眼底烧起黑色的惊怒——成真了,从见到他起就一直在担心的最不好的结果!
巴帕扬起头迎着对方刀子般的目光:“摩珂末承诺过只要他死了就放我们一条生路。原本一切都很顺利,上次的战役中任谁都会以为蒙古汗毕死无疑——虎牙,发问的应该是我,你为了什么而违背与苏丹的盟约!”
猛地一震,虎牙颓然地垂下了手,身体渐渐垮了下去,无力的声音缓缓响起:“我不知道,巴帕,”他茫然地抬起眼睛,“我不知道,为什么……”
巴帕木然地看着在暗处惨淡笑着的男人,突然感到深深的恐惧,一句话不知为何颤抖着流出:“你不会……爱上他了?你会不顾大伙儿的生死吗……当初你为了忽阑都不曾如此……你会为了那个男人……而抛下我们……”
一瞬间他们都被惊吓住了,似乎一些不可以去面对的事物被硬生生地剖析在眼前。“你,开什么玩笑。”虎牙摇摇头,想笑着将这个过于荒诞的想法一笔带过,却发现笑声卡在喉咙里,只能像受伤的野兽般发出一阵咕噜噜的怪响。
巴帕稍稍加快了脚步,比起那些在暗处隐隐反射的刀剑光芒,这风格靡丽的长廊所透出的怪诞异味更令人心惊,就像某人狂乱的思想紧紧缠绕在任何角落,监视并嘲笑着你。当第一次听说这座别宫的所有设计都是那人亲手所画时,自己仅仅耸着肩将他当成了异想天开的疯子,这种想法在此刻看来显得多么幼稚——他的意志中确实充斥着野蛮的光辉,但那并非带来疯狂,而是带来恐怖。
转过最后一个不规则的弯角,那个男子正慵懒地玩赏着一株盛开的玫瑰——现在并不是花季,但在此时此地似乎发生任何事也不值得奇怪——他将头发松散地绑在脑后,瘦削高挑的身体裹在过于宽大的棉袍里,细长苍白的手指正轻柔地抚弄着花瓣,乍一看来,就如同一个忧郁易感伤的诗人,但也是同一个人,在十五岁那年发起宫变,将把持朝政的皇太后及其情夫沙都鲁丁亲王斩杀于床上,用染满生母血污的手接过了花剌子模的王权。巴帕微微打了个寒战,脑中飞快闪过伏在花丛中的美丽蝮蛇的景象。
“格日朗将军已经承诺,绝不会再有背信的行为。”他单膝跪下,恭顺地垂下眼睛,至少表面如此。
仿佛没注意到跪在一旁的人,男子仍自顾自沉迷于鲜花所带来的快乐。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巴帕的额头渗出一层细密的冷汗,膝盖已经完全失去知觉,正当他犹豫着是否该再次开口时,头顶却响起了“扑哧”的笑声:“我常在想,凭你的容貌如果好好妆饰,应该不亚于后宫的美姬吧。”
“陛下……见笑了。”微一愣,不得不僵硬的回答。
“你呀,受了太多不良的教育,”仿佛遇到愚钝的小孩子般叹了口气,他“咔”第剪断花枝,边拔去上面的木刺边转过身挑起眉毛,将玫瑰斜插在巴帕耳畔,“蒙古蛮族未免对美好的事物太迟钝了,真是暴殓天物。”
深深的屈辱感搅得胃里不禁一阵翻腾,嘴里弥漫开酸苦的味道,前马贼握紧了拳头,强抑住将那张近在咫尺的脸揍倒在地的冲动:“陛下,我并不是来陪你玩儿的……”
“让我猜猜,你骗了他吧?”突然跳跃的话题让巴帕愕然无语,男子钩起嘴角,眼中跃动着不以为然的冷漠,“以什么为饵,那个五年前就由你亲手解散的马贼团吗?你没有告诉他当初和他联手的谏言也是你提出的吧,将自己推得清清白白,却让我来扮奸角。”他似乎觉得对方抿紧嘴角并愤怒和恐惧微微颤抖的样子很有趣,托起巴帕的脸庞,让彼此的额头相抵,“你就是这么可爱,总喜欢玩这种瞒不了人的小把戏。但我不是早说过了吗,习惯于背叛和欺骗的狐狸总可以互相辨认出对方,就像一个荡妇认出另一个荡妇一样。”
“别把你我相提并论,”巴帕猛甩开头,咬着牙冷冷地问道:“你会遵守当初的约定,放走我和虎牙吧?”
“那是当然的,”男人拉大嘴角的弧度,轻轻揉碎了那朵娇嫩的玫瑰,“我什么时候欺骗过你呢,亲爱的哥哥。”
黄昏总是笼着比死还深的寂静,一马平川的秃荒黄褐连着天边熊熊的火烧云,才刚刚隐露的绿意又被掩盖在一派清冷的枯红中,只有风发出单调粗砺的嗥叫。
“现在我有伤在身,全军大小公事还没压垮你吗?”伊坦拉收起摊在桌上的地图和纸笔,挥手让随侍的亲病退下,笑着迎了上去。刚刚收到阿剌黑在额舍剌大捷的消息,正挥军北上欲与王师回合,想到即将要填增十万新胜的虎狼之师,一扫他几日心底的抑郁。
但并没有听到意料之中的反驳,伊坦拉的笑容混入了一丝牵强,犹豫地止住了脚步。虎牙背光而立,许久无语,只有眼睛定定地透出股烈酒般灼人的直辣,残余的阳光敲打着视线,为那道灰黑的身影染上些许血色。
“怎么了,敌军那边有什么动静,还是说我们这里兵马粮草出了差错?”空气中浮动着某些不安定的因子,伊坦拉不禁皱紧眉头,试图寻出些须的蛛丝马迹。
“什么都没有。”虎牙的嗓音嘶哑得吓人,他上前几步,将额头抵在伊坦拉的肩上,毫无因由地轻笑起来,“什么都没发生,只是突然想见你,真奇怪,这实在是不应该……”话语的尾音消融在一片意义不明的呢喃中。
“你喝了多少?”伊坦拉因为猛地涌来的呛鼻的浓郁酒气而感到有些生气,“难道你想连怎么掉的脑袋都不知道!身为统帅这个样子要是被麾下的士兵看到……你……!?”他突然僵硬地立在原地,惑然地回视对方神色间露出的狂态,甚至没反应过来烫伤双唇的热度来自何处。
“干什么?”
“你不想做吗?”虎牙伸手钩住了男子的脖子,吃吃地笑着,目光中隐含带刺的挑衅。
“你喝多了,还不快休息,明早可是有和众将的会议,该不会忘了吧。”伊坦拉尽力搀住他——肯定发生了什么异变,但大脑像被切下了一片断层,无论自己如何推证,却连一个模糊的轮廓也勾勒不清,心里翻腾的烦躁牵扯得伤口也火辣地疼痛。
“你是个疯子,竟然会抱我,会说爱我?老子我又长得不像娘们!而且,哼,凭什么你爱我就可以将我的人生搅得乱七八糟,凭什么你爱我就可以剥夺我的自由,凭什么就可以——杀掉忽阑!终有一天,我会带着你的项上人头去见她!”紧盯着男子越来越苍白的脸色,虎牙狠狠地咬着牙,像是说给他又像说给自己,整整五年来深埋在两人之间的那个禁忌在不经意间被打破了。
伊坦拉像被钉在了原地,一动不动地听着,昏暗的光线下看不清他的神色。半晌,他低沉地说道:“我早就说过,这条命会留给你来宰,我从来没对自己做的事后悔过,也从没忘记过。”
虎牙微愣了一下,猛然用力推开了男子:“那么,你将会为自己的自大感到后悔!”他冷冷地笑着,眼底却蒙上了比绝望更深沉的晦暗,“到时,我会在你的尸体前尽情的嘲笑,而你也将成为万世鄙夷的对象,成为招来灭亡的昏君,如此大快人心的事,如此大快人心……哼,这是什么,为什么眼睛竟会不停地向外涌水,怎么回事,难道我也疯了,原来我也被你传染了疯病……”
“你……”
“别过来!”虎牙向后踉跄了几步,突然失了重心,本能地抓住身旁的人,却不想两人同时跌倒在地。
许久,房间里只听得见混乱的呼吸声彼此交错。
伊坦拉撑起身子,默默地凝视着身旁的人,又猛地移开视线,硬生生将滚动在眼中的酸楚忍了下去:“你说得对,君临草原的大汗,却为一个男子成了玩火自焚的傻瓜,确实配得上“昏君”二字。我常常在想,你的心在哪里,而我的又在哪里,但世上的无解之事又不单这一件。”他紧紧握住了虎牙的手,“只要这一刻你还在我手中,我不在乎留下万世骂名!”
已经不知道是谁诱惑了谁,或是谁掠夺了谁。虎牙乏力地闭上眼睛,思维被酒精烧灼得支离破碎,最后在一片空白中只余下了男人那双悲凉的眼睛,还有越过他肩头的那弯清冷镰月。
如果温柔是真实的,那么往昔的伤害呢?如果爱是真实的,那么刻骨的恨呢?
曾经有过的一切,也好象曾经天天发生——日子的积累,像不尽的黄沙落于地上。我在仇怨与诅咒中前行,因为幸福将我拒之门外,但猛然间却发觉落下锁的正是自己。
无法遗忘已逝的爱情,无法背弃昔日的情意,但为什么还会向往在门扉合拢的最后瞬间我看到的,你淡淡的微笑。
想再见一次,与你把酒言欢时那夜的美丽月光。
草地已湿呼呼地冒着潮气,露水珠儿在草尖上沾挂着,闪着一层迷蒙晶莹的微光。诺盖卓尔山谷原本深幽幽的一派宁静却突然被急骤的蹄声打破了,马蹄溅起的水珠在天空飘成一片蒙蒙白雾。
札兰丁勒停了马,清晨的寒气凉冰冰地浸泡着思维,他环视四周,咀嚼当前的局势,忍不住长叹一声。阿剌黑的战报已到,但别都鲁那路却始终没有消息,此处离本土遥远,僵持下去只会对己方不利,万一辽识破了自己的空城计,趁虚攻打王都,留下的那二万守军能撑多久呢……尚未查清格日朗将军是否通敌,在此时为保军心稳定又不能削减这位“军神”的兵权,再加上他与大汗那千头万绪的恩怨纠缠……
他突然想起出征前伊坦拉的一次秘密私访,他们两人一起对饮到深夜,微醉的大汗以开玩笑的语气说道:“皇兄,我是在养虎为患,昏庸至此,怕是活不久,到时能者局上,这帝位怕只能由你来坐。”他猛打了个寒战,不知是为了这不吉利的酒后妄语,还是为从心底浮出却又转瞬即失的可怕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