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了皇帝一眼,道:“那是据儿喜欢的么?分明是皇帝看上了,非要赐婚给据儿!”
皇帝被她这话说乐了,因笑道:“你偏和朕抬杠。朕琢磨着,爷儿俩眼光未必能差太多,竹屋里遇见那小姑娘,朕是真心喜欢的,说来也怪,朕这般的喜欢,却半点没有想将她纳入后宫的心思,怎么想着,都想要她嫁给据儿,让朕当女儿来疼。你说奇怪不奇怪?——是朕老了?”因自嘲笑笑,自说自话:“朕果真老了,连美人都不爱了。”
她与皇帝是何等关系,半点不拘着,连皇帝都敢呛。见皇帝这般“谦虚”,便道:“您尽胡说吧,好似赵婕妤不美似的,好似赵婕妤岁数能做竹屋里那小姑娘娘似的!”
皇帝哈哈大笑:“你呀,把朕当冤家对头!”
可不是么,他新纳赵婕妤,劲头兴着呢。皇帝哪能不爱美人。
他便下枕往榻上这么一歪,口里咂道:“还是你这儿好。朕爱这里。你这儿歪着睡个觉,都比旁处安神。”
“不便在我这儿睡的——您,您不去甘泉宫?”
“朕老了,没那个精力。”
皇帝便喃一声:“还是你好,——阿沅,还是你好,朕跟你说说话儿,便开心许多。”
她傻傻一问:“陛下还有不开心的时候?”
“阿沅,你该反着问——问我刘彻这些年来可还有过开心的时候?”
他的声音好似从极远处传来,蒙了一层雾气,明是传的近了,却怎么也听不清。拿手一拂,满袖都是湿哒哒的雾水儿,皇帝的声音那样沉,那样憔悴。
她便有些不忍心。
“往后朕常来。朕从来便喜欢这长门的。”
这“长门”二字甚是刺耳,隔了这么多年,仍是很刺耳。她掬泪笑道:“陛下喜欢这儿?那陛下可是个有良心的,当年想必是私心极喜欢这处儿,才将这冷冰冰的长门宫,赐给您的结发妻吧?”
他一睁眼,再眯起,极难过地瞧着她。
微收束的目光里,漾着难言的悲伤。许多年了,未曾在旁人面前这么显露。他缓缓抬手,伸了一根手指,慢慢地,从自己眼前,挪到她面前——
“阿沅,你真狠,——你真狠心。”
她羽睫一垂,落下泪来。
皇帝好脾气,非但未发怒,见她难过了,更是着了慌,因说:“别哭,——阿沅,是朕不好,你……别哭。朕说过,毋论你做了什么,朕都不会怪你,朕都不会拿皇帝的身份吓唬你。……你,你不是不知道,朕在宫里,只你这么……这么一个亲人。”
“别混说,”她还使着小性儿,擦了擦泪,道,“后宫多少宫妃皇子,只我这么一个亲人?陛下说这话,阿沅还担不起!”
“朕不开玩笑,”皇帝傻愣着,有些辩不过这女人,“……她们不同,她们跟你们,都不一样。”
她擦干了泪,道:“那往后也别说甚么常来走动的话,我讨厌出去长门,你也少来长门!旁的没甚么,后宫里那些女人,我可对付不得,她们嚼碎话都能嚼死人!”
“我知道,——是她们蠢,以为住了朕的后宫,便是朕的女人……”
他话还没说完,便被窦沅打断:“我是刘不害的妻子!”
皇帝一顿,勉强笑道:“朕知道,刘不害死了,是朕杀的他。”
她眼睛噙着汪洋,再没法儿了,眼前一片迷蒙,连皇帝的影儿也糊了去。她看不清,连皇帝都看不清了……
“不哭,阿沅,是朕欠你。”
“欠的不算多,”她抹干泪,眼泪复流,她便又大喇喇抬袖一抹,“陛下欠阿娇姐才多!”
起风了,廊下那只鸟笼子牵挂着铃铛,“铃铃铃——”又随风响了起来,铃声脆响悦耳,在傍晚的长门宫中,极显耳。
他们两人的目光不约而同落在鸟笼上——皇帝却似闲话家常:“阿沅,当年淮南王事发,朕平乱后,将你接回,欲赐你良田美宅,你却为何不要,守着空落落的长门宫——是为什么?”他语气中带着几丝凄苦,皇帝……早不似皇帝了。
“不为什么,”她叹,“因为我死了,我已经死了。当年是我执意要搬进长门,有时想想,这许多年来,随心之举,救的不是自己,而是——你,陛下。”
“是你救了我,”皇帝淡淡一笑,表示认同,“若不然,这许多年来,朕可要苦闷死。朕的汉宫,若没个你,朕可要怎样捱?”
她立在那里。这是她第一次,那样安安静静地看着橙红的日头沉入汉宫际线的那边。多广阔的天地,皆被镀上一层散漫的橙黄,仿佛是天官洒下的涂染颜色,整座汉宫,皆着重彩,琉璃瓦顶,飞龙檐柱,晃迷得人睁不开眼。
她终于接近了汉宫。从此后,这便是她的家。
她曾不止一次梦见自己站在皇城脚下、跪在凤阙阶前,但如今,眼前的一切都是真实的,她……终于来到了这里。
魂梦相牵,她终于来到了汉宫!
皇帝是爱她的,她有美貌与青春,而这汉宫中女人最怕的便是花容易逝,青春逐水去。这些,她都不必忧心,至少此刻,她正紧紧握在手里。
皇帝赐她宫宇,名“甘泉”。往后,她与甘泉宫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她把这里,变成了“钩弋宫”。
她们畏敬地称呼她为——“钩弋夫人”。
她从无野心,但确是带着心机来到这里的。
她计划那么久,买通所谓“望气人”,在河间故乡,将她貌美胎畸的名头传播出去,便是为等这一朝,这一时。
皇帝果然上当了。
宫里的人,大概也等她等了好久吧?
钩弋夫人面上浮起一抹冷笑。
“起风了,娘娘……”贴身宫女子芍药儿带了氅子来,为她披上:“娘娘进屋去吧。”
钩弋夫人冷不防问:“陛下呢?”
那芍药便低了头,连看都不敢看钩弋夫人一眼。
她温温一笑:“怕甚么?本宫又不会吃了你,你说便是。”
小宫女儿战战兢兢:“陛下在……在长门……”
“长门宫?”她倒来了兴致。
“是,是……在长门宫。从前关陈皇后的冷宫。”芍药因思量这位主子乃是新晋宫妃,有些旧事儿必是不懂的,因提点着,免得将来这个河间女人甚么也不懂,在陛下、皇后面前说错了话。
“是……禁忌?”钩弋夫人一笑。她极聪明,见芍药这么吞吞吐吐,便知宫中有忌讳,有些话,是不能明说的。
芍药儿因一点头。
“娘娘……娘娘莫生气,长门宫自陈皇后……便一直空荒着,没人住的。后来,陛下号令天下,诛杀叛逆,淮南王一脉伏诛后,留下满门孤弱,陛下都一一处置了。只一人……乃是窦太皇太后娘家侄孙女儿,陛下的亲表妹,……陛下便不忍心了,将她接回宫来,但她毕竟是刘门寡妇,总住宫里,是不成的。她便择了长门居住,陛下也遂了她的愿,长门早是冷宫,又偏荒,她住那儿,也不算违了宫规。陛下与她时常走动,宫里人都知,陛下去长门,必是去瞧表妹的,算作走亲戚,也无甚要紧。”
“小妮儿……”钩弋夫人笑了起来:“你呀,是怕本宫吃醋么?陛下爱去哪儿便去哪儿,本宫管得着?”
见这钩弋夫人原是这般爽脆利落之人,小宫女儿也放了心,憨憨一笑,话便多了:“原不敢这么着……娘娘才入宫,乃陛下亲封,陛下一回宫,却先去长门宫瞧表妹,凭谁心里头都要难过的。只劝娘娘莫放心上,长门宫里住着的,是个失了丈夫的寡妇,陛下待她好些,亦是可怜她。可怜么……不当恩宠的!陛下总会来咱们宫里探娘娘,娘娘莫要急。”
她当然不急。凭谁都喜欢新鲜货,这年轻轻的美人儿往钩弋宫一摆,皇帝会不寻来么?皇帝一刻不召幸,她便永远端着,永远是新鲜美丽的。
因一笑,问那芍药:“是窦沅么?——窦沅翁主?”
“娘娘您……您认识窦沅翁主?”芍药大讶。
“你傻呢,”钩弋夫人年纪轻,孩子气地笑,笑起来的模样儿顶好看,因说,“本宫自然认得,本宫还见过她哩!”
小宫女儿便怔了,又一想,原是自个儿傻,钩弋夫人能不认得窦沅翁主么?这赵婕妤甫一入宫,便得罪了宫里不少人,因她未随驾入宫,旁人只道她是个没人疼、好欺负的,便都拧来。一贯处事公正、深明大义的皇后娘娘这会子不知怎地,猪油蒙了心似的,处事有偏颇,教钩弋夫人受了不少苦。
这赵婕妤也是个厉害角儿,面上温温的,眉眼可善,谁想她手段能通天,竟能请动长门宫里早不问世事的那位主儿,窦沅翁主便为她破例出宫,与皇后对了起来。
这么一说,赵婕妤与窦沅翁主,她们确然是打过照面的。窦沅翁主还救过她一命呐。
“娘娘您早前儿便认得窦沅翁主?”这小宫女儿虎头虎脑的,因认准了钩弋夫人可善可亲,是个好说话的,便也不怕了,敢问她一些逾矩的问题。
“哪能呢,”她笑着一叹,“我是甚么出身,阖宫里人都知道啦!窦沅翁主金尊玉贵,未入宫时,我从何去认得她?”
她话也多,并不想打住呢。毕竟年轻,十六七岁的样子,见着了年岁相宜的宫女儿,怎样也要多说几句,便笑:“这会子陛下若不在长门,没见窦沅翁主,本宫还不知要怎样筹划下一步呢。陛下摆驾长门宫便是大好!本宫的‘冤情’,大概翁主都会为本宫澄清!”
钩弋夫人笑容极可爱,半点儿不像卷进勾心斗角筹谋中的女人,她身上有一种极吸引人的气质,大抵只有宫外的天光才能养育出来。淡淡的,香甜的,是一种靠近便欲入睡的令人十分安稳的气息。
“咱们走罢——”因摆了摆手,缓缓笑:“是起风了呢,怪冷。”
小宫女芍药心知她所指“冤情”是何事,各宫妃嫔看钩弋夫人不顺眼,甫一入宫便结对涌来欺负她,皇后娘娘处事不公,亦不能为她做主,这便是她的“冤”啦,只一个深居长门宫的窦沅翁主愿意帮她出头,说几句公道话。既这么,那便走着瞧罢,窦沅说话毕竟还有分量,而她,正年轻着,揽皇帝恩宠,宠冠后宫,亦非难事。
她这“冤情”若被窦沅说活了,一状告到皇帝面前,那这些欺负过她的宫妃,可都要被冠上“善妒”的恶名,陛下从此嫌恶了她们,能讨着好的,唯她钩弋宫。
而她与窦沅的秘密,此时竟无人知。
只她,和窦沅,默默地记在心里。
她还小,但嫉恶如仇,欺负过她们的人,都必须,付出代价。
长门此时已入夜。
窦沅便要赶人:“陛下,天色已不早,免人说闲话——您摆驾罢!”
“呵,这是赶人呐?”皇帝吹胡子一笑:“阿沅胆儿愈来愈大,连朕都敢赶!朕正好有话要问你——好好儿的,你今儿得罪皇后做甚么?”
他便瞄窦沅。
“得罪皇后娘娘?妾不敢。”
“你从来不爱管事儿的,”皇帝愈觉奇怪,“今儿是有些怪,你……”
话未说完,窦沅却立了起来,神情有些紧张,皇帝担忧道:“怎么?阿沅哪里不舒服?”
她垂下眼睫,似在思量些什么,而后,极深地吸了一口气。因跪下,皇帝忙扶她:“朕说过,阿沅,毋论你做错了什么,朕都不会怪罪。你……不必如此。”
“陛下,正因阿沅不知自己会不会说错、做错什么,心里才会害怕。阿沅……先请罪!”她深觑皇帝,再一俯首,重重一个响头磕了下去。正砸皇帝脚跟前。皇帝一退,因说:“阿沅,今儿打朕前脚进了门,便觉有些不对劲,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朕?”
“陛下可否再说一遍博浪沙所遇之事?”她恳求。
“也无甚可说……”皇帝奇道:“你今儿是怎么了?朕确有感觉,方才朕向你说起博浪沙那小竹屋时,你神色便不对劲,朕尽以为是你想起从前之事,心里难受。但……”
“并不是这样,”她默默落泪,“重要的不是博浪沙的屋子,而是屋里人。”
“屋里人?”皇帝蹙眉,便更觉奇怪了:“屋里人有甚么问题?只一个小姑娘,十五六岁的模样,不像刺客,她那小身板儿,即便朕身边无人跟着,她想刺杀朕,怕是还刺不了。”
她便落下极沉的叹息。月光淙动,像溪水般流过长门宫的廊子。一皱一曲,宛若流觞,她便盯着那皱波纹路,像被定住了神,怔怔瞅着……
“阿沅,你有话便说,说错了朕也不怪你。你我之间,若还有这极多的思量与顾虑,那才可怜。朕已觉自己很可怜……你,便将这份信任交与朕吧。”
她定了定神,抬起头看着皇帝,已经满面泪痕:“陛下……”
皇帝便去扶她:“阿沅,你起来说话。不便要这些虚礼。”
她便踉跄着起身,提拉了袖子,抹着眼泪道:“妾不确定,便不敢胡说。起先只是怀疑,但……又怕说出来,无凭无据的,陛下恼妾是欺君,故此,只敢怀疑。”
“怀疑何事?”
“陛下还记得当年远瑾夫人之屈……”
这是个禁忌,宫中无人敢提,今儿若不是先出她窦沅之口,毋论是谁,皇帝都要龙颜大怒。那口不择言之人,保不齐连小命儿也没啦。
但只因是她,皇帝极克制。
窦沅觑皇帝,陛下果真铁青了脸,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