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老大对人向少称许,这一句是可见他对丛铁枪武功的期许了。最可怕的是事后检验那日伤口,袁老大也亲去了,见人人皆死于一剑之下,连从铁枪也不例外,而且似乎他死在最后。以丛铁枪之能,竟不能庇使一名金使漏网,已足称奇;而他见那人出剑杀了几十人后,仍未看出破绽,以他的冷静判断,还是死于那人一剑之下,这一剑之威真可谓凌厉中原,顾盼无俦了。但这一次剑意似与前几个都尉死尸上的不大相同,袁老大也就难于决断,沉思月余,后来只叹了口气:“如果丛铁枪和那冯小胖子几人都是死于一人之手,除了我,你们以后碰见这人,只要他到此为止,以前的事也就算了吧,起码你们别妄自出头和他清算。”他说这句像也很难于出口,但毕竟还是出了口,足见袁老大对此人的忌惮了。
吴奇心中一寒,顿觉胆怯,悄悄就要溜。一挥手,那三十余骑就一声没有吭地也想走。
耿苍怀忽叹了口气:“不是我想留你们,我也盼你们走了清静,今晚的事也太多了,死伤也够多了,”顿了下,看那少年一眼:“但他还没说走,会让你们先走吗?”众人心底已隐隐觉得这少年脾气古怪,有时杀人仿佛久谋深虑,有时又只是一时之兴;有时仿佛为家为国,有时又只象睚眦小怨。他虽睡得鼻息轻缓,细不可间,但他没点头,吴奇想走也觉心寒。他们纵然人多,但想起以丛铁枪之能和当时护送官兵之众而遇的杀戮,虽还未战,心先怯了,已无斗志。
子夜已过,金和尚叫了好几声,店家才颤危危地出来给灯续了油,火里也又加了柴,拨旺了些,便连忙溜了。店家其实也在心中叫连连苦:今日怎来了这么多要命的菩萨,这些人一走,自己只怕躲不过日后缇骑之劫了。
那少年还在睡,旁人只觉他怕也真是睡着了。他因为沉默而显得神秘,不时有人偷偷看向他的背影,别人只见他肩背姿式似都透着一股骄傲,但小姑娘英子看在眼里只觉有一种说不出的无助,她心里好感激,觉得适才那一剑虽不是为她,但也是为她唱出的一句歌词击出的,不知怎么心里就好感动——这么又快又厉的剑,他一定是累了。小姑娘和爷爷坐在火堆边,想着心事,不时偷看那穿黑衣服的少年一眼,只觉心里说不出的……,她年纪小,还不懂这种感觉由何而来,只是把‘共倒金何家万里’一句翻来覆去地暗自喃喃念着,念得一辈子也难忘了。
镖局中有几个伙计一时熬不住想睡了。年轻人贪睡,秦老爷子一双眼却还精亮精亮。杜焦二老在那儿抽旱烟,并不说话。金和尚把手上的伤包好了,王木在轻轻地咳,最苦的却是门外的缇骑铁卫,雨虽不大,但这么淋着也不好受,快一个时辰了,他们虽相信那少年已睡着了,却又不敢走——他既然在最不该睡的时候睡,大概也会在最不该醒的时候醒。铁骑们平素也杀过人,每次拼杀后心里都空空的,好像要想起些平时难得想起的关于‘人这辈子’之类的大题目,他们便忙着去赌钱喝酒嫖女人,逃避那些反正解答不了的问题,这一个时辰下来,只觉得心空胆虚,似乎这一辈子再没兴趣再去杀人拼斗了。
三娘子沈放和耿苍怀三个人慢慢地传杯换盏,话虽说得慢慢的,却越谈越投机,相识恨晚。那孩子小六儿见已没事儿,心一松,眼皮耷拉下来,就睡着了。三娘子把他抱在怀里,笑道:“哪儿找这么个脏孩子去?”又冲沈放一笑:“我们认他做孩子吧?”脸上现出种母亲的温柔。
沈放却冲她贴耳笑道:“咱们以后要是再有了呢?”
三娘子脸一红,颊间一片轻嗔薄怒,用只沈放一个人听得见的声音说:“你想的!”一转眼注意到那唱曲的小姑娘看那少年人的神色,三娘把她看看,再把他看看,心里不觉就痴了。
外面忽然一响,漆冷的夜空中,一朵菊花状的烟火在黑暗中盛开了出来,方圆经丈、金黄灿烂,在夜空中顿了好大一会儿的工夫才落下,那小姑娘一见,倾心地道“好美啊!”火光照亮了那少年的脸,却不知她赞的是不是连人也算在内了。门外的马匹‘咴’地一声,一干铁骑便人人都面露喜色,吴奇忙一挥手,他身后的一个人便掏出一个油布裹的包,打开来,却是个黑黑的筒子,没人认得那就是花炮。他手一晃,就晃亮了一个火摺子,点着了引线。火摺子在夜色中一闪而熄,他手里的花炮却冲上天去,带着一条红线,在众人头上炸开,红色的,恍如流星,虽远没有先前那朵大而美丽,但数里之内想来都能看见。
只听东首方向远远就传来一声清啸。吴奇喜道:“二公子来了。”
沈放看见那烟花,十分好奇,问道:“那是什么?”
三娘子叹道:“那是他们的联系方式——缇骑果然财大势大,这联系方式旁人就弄不出来。”
耿苍怀却道:“当年东京上元节的烟火,想来比这要远胜了。”
沈放知他这话是怀想金人未占我河山时家国全盛之日,心想:如今南朝之中也并不乏才智之才,便是缇骑之中,也真是伏虎潜蛟,如果并心戮力,未必家国不能再盛,可惜这些人都只顾争权夺利,把个国家弄得越来越烂了。三娘子见他二人脸上一般神色,知道所虑略同,自己拍着孩子,哼起小曲儿来。
店中人这时几经变乱,已全无激动可言了,半夜已过,人心思倦,王木厌厌地说:“开始那朵花好大,来的定是非常的人物。”连金和尚也似懒得暴躁了,接道:“厉害又怎样,人生不过一死,不是他死,就是我死。”杜焦二人听了这话、看了那和尚一眼——这种口气在惯于苦战的淮上义军中十分平常,沙场久战、那些义军也是这般口气,已懒得思及生死,却终不忘自己职责所在。杜焦二人对望一眼,忽然就都想起一双眼,那双眼平平常常,永远清亮,叫人怀想,但眼中似总隐有种厌倦的神色,像是隐隐藏着一件事——所思终不可得,人虽还在人世,做着要做的事,但那双眼隐隐的神情,却只是:渴死。
门外吴奇吩咐了一句什么,只见那队铁骑马上分开,排成两队,夹道站着,人人都整顿衣帽,下马提缰,吴奇也跳下马来,让马入队,他自己在中间过道恭候。他们一干人人强马壮,这么一列队相迎,果然蔚然可观,但门后并非广厦深堂,只是一个小店,这场面就未免显得有些可笑。
金和尚哼了一声道:“装模做样。”别人也都暗暗提起精神来,以备不虞之变。有那么一会儿,黑夜里传来一声笑道:“大伙辛苦了”,声音年轻和悦,眼力好的人就见外面远处正有两个人奔来,离近些了才看清是一主一仆。主人年纪不大,脚下功夫却了得,虽并不异常的快,但肩不动、身不摇,脚下履泥途如康庄;旁边一个仆人可就差多了,一个趔趄一个歪斜的,越衬得那公子哥儿雍容自若。
杜淮山轻轻道:“是袁老二”。
焦泗隐便点点头。知道的人都知道袁老二就是缇骑首领袁老大的亲弟弟,但他们兄弟二人在江湖中一向各树一帜,两人私下里亲如一家,但江湖上还是各管各事。据说这年轻人手段十分了得,交游广阔,官商士绅,无不廷揽,对江湖中亡命之徒也颇存纳,素有小孟尝之誉。人人都说江南武林,平分于二袁了。一般江湖人物、草莽英雄被袁老大逼得容不住身,便投入袁老二门下,只要得袁老二一言,天大的麻烦也就会消解了。可见袁老二并非一味仗乃兄威名,因人成事的。他是七巧门高手,一身暗器,等闲难避。大伙儿就知道叫人挠头的人物又来了,打起精神,只不知他将如何做为。
袁老二已行至门前,向门内一望,‘唔’了一声道:“没想焦杜二位前辈也在”,看着金和尚,点点头:“还有江湖上的几位朋友”,然后冲耿苍怀一抱拳“耿大侠久违”,耿苍怀哼了一声并不接口,他又望向沈放两口,却不识,问道“仁兄谦谦儒雅,美眷如花,小弟惭不识荆,可以请教台甫吗?”
沈放见他谈吐清雅,也就不肯失了礼数,回了一礼道:“镇江沈放,拙荆荆紫”——他把内人名字也报出来,世间本无此礼,但沈放敬重三娘,便一齐说了出来,袁二公子显然是精于时事的,接口就道:“吴江一词脍人口,小弟久仰了”,沈放知谣言已成,也就懒得辩解。
吴奇早在旁边低声把往来诸事一一细细跟他说了,他这人别无他长,但观察仔细,袁氏兄弟一向信任的也是他这一点。袁二公子一边听他说,一边轻轻点头,面上含笑,一副从容不迫的样子。他着衣素淡,只领口袖口处略添花饰,精工刺绣,淡雅绝伦,衣摆上虽不小心微微溅了些微泥水,但他略不在意,并无爱惜衣履的模样,更见出尘之概了。
听完吴奇的话,他已顺他所说把屋内诸人扫了一遍,凝目在那少年身上,只见他仍旧在伏案小睡,不由皱了下眉,似也难测其人。一等吴奇说完,他便笑道:“吴兄怎么一直在店外站着,当座都是雅士英雄,咱们更该移步候教才是。”携着吴奇的手便进了店门,那仆人在后面跟着,把一把油伞收了,立在他背后。
他这一挺进店堂,屋里的气氛便一紧。他见那黑衣少年还在装睡,便微微一笑道:“兄台醒醒,有客来访了。”那少年不理,袁二公子见他趴着的那个油腻的桌上有只青玉酒杯。酒杯太小,只从那少年衣袖下露出一角,他就悬空向那少年的桌子上用食中二指轻扣了扣,那桌上便‘咚咚’有声,袁寒亭笑道:“寒夜客来荼当酒,兄台若没钱买酒,只要一壶荼也可呀。”说着,便向旁边空桌上取了一只杯子,一只酒壶,斟了一杯酒,笑道:“兄台可是醉了?以酒解酒,最是见效,”伸指一弹,酒杯就向少年趴卧处衣袖半掩的杯子碰去,在空中稳稳当当,滴酒未溅,——这手功夫不由叫在座诸人心中喝了一声采。
那杯子到了桌前,准头却忽偏了些,没有撞在那玉杯上,却撞上了少年的衣袖,杯子一倾,酒就泼在了那少年人的袖上,袁老二脸色微微一动,知是那杯子是受了外力牵引,否则不会倾倒,但那少年分明一动未动,不知是如何发力的,发了力又为何只是把酒杯引倒,反湿了他自家衣袖,是有意藏拙还是怎的?那少年人却像被惊醒了,抬起脸,颊上还有压痕,微微呵欠了一声,看神色适才并非装睡。
他这一抬脸,旁人只觉一望清新,不觉地就把袁二公子的雍容衬得俗气了。袁老二愣了愣,笑道:“兄弟一向自许才调,今日见了少侠,算才解会邹忌见了城北徐公之叹,——真是倾服不已。”
那少年却不说话,拿起那个小指大的玉杯,轻轻拂拭,他的衣袖一配这玉杯,更是黑的黑、白的白,赏心悦目中别有一种凛然兀傲。袁二公子也不在意,接着道:“听说适才少侠大好剑术,惊虹驰电,可惜兄弟无福得见,”言下像是恨恨的意思。
杜焦二老对视一眼,心想:这算是挑战了。屋中人屏息静气,一个名驰江南的袁二公子,一个来自塞外的无名少年,又都这么年轻,不由都要看看这七巧门的暗器高手如何与那少年对战。七巧门在江湖上声名极著,当年七巧娘子入嫁暗器世家唐门不成,因情生怨,自树一帜,晚年更创出奇门暗器“金玉梭”,号称“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极为自许,但可惜少为人见,据说她门下弟子中也只末弟子袁二袁寒亭习得此技。七巧门中武功暗器千变万幻,而那少年的剑术却似删繁就简,这两人相斗,只怕正是江湖中难得一遇的好战。所以不只王木金和尚瞪大了眼,便秦稳、杜焦三人也大怀悬念,耿苍怀也停下杯来。
没想这回他们却料错了,只见袁二公子回身对吴奇吩咐道:“这些在座的既是这位少侠的朋友,咱们就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说着一指金和尚几个:“这几位江湖上的兄弟,”又指指沈放一桌:“沈只与他娘子,——还有耿大侠”,看了瞎老头一眼“加上这对祖孙俩,让他们走吧,以后一月之内相遇的话,别惹他们的麻烦。”
吴奇点点头。众人都大吃一惊,没想他会这么大方,卖给这少年如此大一个人情,正不知何意。那袁二公子却冲诸人一抱拳道:“夜黑雨大,诸位明日再上路也好,只是兄弟这里另有一桩小事要办,就不与各位寒喧了。”
众人方知他这是事先知会众人不要插手之意,却不知他所说的另外之事是何事,定是十分重要,否则不会平白送给众人这么大一份人情的。金和尚喃喃道:“玩什么花样,奶奶的”。那袁二公子却已转向秦稳桌上,淡淡道“秦老爷子,兄弟想把你这趟镖留下。”
这一句话可大出众人意外,袁二公子居然亲身劫镖,这可算一大新闻。而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