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不由得在激烈的吻中陷溺,跌撞踉跄地倒进帐中,惊动垂覆的绣帏,互相紧拥交缠著。狂奔的欲望下,乌纱坠落,绿云奔流,华服扯痛了身体,翡翠带钩压迫得呻吟出声,一切的纠缠,是紧紧绑缚的绳索,而拼命想挣脱。突然间解放而坠入地狱,炎炎的火焰瞬息包裹全身,董贤抓紧了床帐,阻止那陷落的恐怖,痛苦得咬紧嘴唇,血腥味中,自己正散为千万末,揉挤於车轮的辗转,那呻吟,已被夜吞没……
曙光欲破,圆溜的巧啭唤醒刘欣。
刘欣抬手揉了揉眼,空无馀人的御榻上,角落倒翻了小小的黑色漆盒。刘欣一怔,拾盒在手,反覆把玩。旧了,是那侍郎的随身之物?闭著眼,把漆盒轻轻按在唇上,让残香一缕也不得错失。
风还是那麽冷,吹进车帘的花片,打得董贤一恸,针砭刀刺是否就是这种感觉?抱紧胸口,缩在车中,不争气的泪水,不知何时又纵横双颊。快到家了,不行,不能让人看见这副凌乱的样子,宽信会问,而他什麽也不能说,绝不能说!慌乱地束发置冕,一动就引起痛楚,钗子掉了下来,伸出手摸回象牙发钗,泪珠一颗颗溅散在手背上。为什麽……董贤放弃整理头发,由得柔云披散,流泻,咬紧牙失声痛哭,为什麽,我一直在叫你,朱诩,那时,心中竟狂喊著诩……
不,朱诩又如何?这混乱的心,连害怕什麽,羞耻什麽,都一片颠倒,无从想起,今後,又将何以自处?艰辛地振作起来,暂时若无其事,颤抖地挽好头发,抚平衣领,遮掩著颈上玫瑰般一抹腥红,不许再哭了,千万不能再哭。无力地挥开散在颊上的头发,帘外青翠的道路边,一小丛一小丛白色野花竟那麽凄楚,那薄弱易逝的小花,也会引起百般怜惜与愁怀,他不忍再看,双眼好酸好倦。
狗吠声迎了上来,董贤更往厢内靠,到家了,要振作,不可以让人看出什麽,差一点又要哭了,硬生生忍住,仆役长工们愉快地互相聊天的声音那麽宏亮,晨光好刺眼,大家在叫大少爷回来了,少爷回来了,为什麽那麽欢乐?车子停了下来,董贤深吸一口气,伸出软弱的手要掀帘下车,又收回手,手指一点力气都没有,这样不行。帘子被一把扯开,日光扑攫进来,董贤连忙抬袖挡住,董宽信大声笑著,叫道:
「哥!快点看,是谁来了,你天天在说的那个人耶!」
「什麽人呀?」董贤含糊地问,声音有点怪,幸好董宽信已跑了开去,一面说:
「来,过来呀!不想早一点看见我哥吗?朱大哥!」
董贤装出笑容,放下衣袖,眼睛已能适应明亮,模糊的眼前,有个高挑的身影,踩著沉稳的步伐前来,是平民的白色布衣,青玉刚卯敲击著佩剑,叮咚声乍响乍失,董贤逐渐看清那双黑色靴子,抬头,迎面的青涩笑容,是那双朝思夜想的眼睛,是昨夜身体的每一分寸都在喊的那个人。一阵冷流贯穿全身,董贤再也支持不住,眼前一花,从车中晕倒出来。
「阿贤!」
惊叫声、奔跑声、斥喝、混乱……都渐渐消隐了。
董宽信去请来的医者,被拒在房门外;用饭时间,他也推说身子乏了,要睡觉。任凭董宽信怎麽问,董贤都闭门不出。
客房内,董宽信亲自点上灯,指使仆人整顿好陈设後,把他们全打发出去,一面推开东边的窗子,一株株芭蕉散发著香气,虫鸣声阵阵清脆。
「哥哥以前真的没有这样子过。」董宽信倒茶给朱诩,朱诩忙谦辞著受了。
「既然如此……」朱诩落寞一笑,「看样子我来的不是时候,还是再过几天才……」
「不行!我大娘很想早点见见你,哥从小和你一起生活,你也就像我们家的人一样,不要说那种话!哥一定是在宫里受了气,或是公事繁重,才怪怪的,朱大哥不要怪他!」
「我没有怪他。」朱诩急忙道。
「你都不知道我哥有多想念你,天天说来说去都是诩哥哥,我听得都嫉妒了。」董宽信笑道:「听说,诩哥哥要娶我哥为妻?」
朱诩满脸通红,在董宽信的哈哈大笑声中,口拙地辩解:「那是小时候……」说著自己也笑了。
「朱大哥从沛至京,一定很累了吧?明早一定要告诉我路上的见闻,哥也会想听的。他闹闹脾气,隔一天就没事了的。」董宽信道。
是太多心了。朱诩一个人对灯默想,有董宽信这样的兄弟照顾他,阿贤应该不至於有烦恼吧?四年来悬挂在心,怕他吃苦遭难,一直以为阿贤没有自己就不行,要不是有双亲要奉养,早就追奔而来。
朱诩双手撑在窗棂上,深吸著夜的清凉,织女星和牵牛星隔河汉而望。为何不敢直视董贤?晕倒在自己怀中,那张熟悉不变的脸,还是如云絮般洁白,如惊鸿般翩翩,唇上的伤口血渍殷然,却使他凭添了一种奇诡的光。有好多话想说,却又庆幸著暂时不必面对他。这种心情该怎麽说才好呢?
正要闭窗就寝,芭蕉丛轻微,朱诩一呆,阔绿的叶片悄然奉展,呈露出披著纱罩的董贤,欲言又止地遥望朱诩。朱诩竟说不出话来,从没有看过阿贤如此美丽。
「今天……很失礼。」董贤幽幽一笑,「宽信骂了我,请你……不要生气……,也不要走。」
「你怎麽了?阿贤……」
董贤摇了摇头,流萤围绕,那姿影有如鬼魅般凄雅,「什麽也别问,好吗?」
「过来一点,我看不清楚你的样子。」
「不必了,」董贤抬头,对朱诩一笑:「你能来,我真的很高兴,我以为你忘记我了……」
朱诩开口想说,被董贤明媚的笑容止住:「睡吧!明天就什麽都好了。」
董贤被轻纱笼罩的背影转入芭蕉丛中奔离,一闪而逝的光芒如电乍灭。朱诩来不及留他,呆呆地看著他离去。确信董贤有了些不同往昔之处,说不上来是为什麽,只在心底升出一股不祥。
怀著疑惑与郁闷,迷迷糊糊睡去之刻,反覆梦见董贤哭泣的脸,像小时候被欺负了一样,哭著回来,问他又不说。那含泪的脸又变成如今的少年,仰看著自己,然後冷然背转身去,无情地离开,像不认识他了。自己想叫他,怎麽用力也发不出声音,又气又急地使尽全力叫,阿贤、阿贤!声音仍只有自己听得到。
次晨,淡淡苍灰的天空下,房舍园林内仆婢已开始料理家事,凉风徐来,阵阵晨雾使花木交隐为抹抹粉色。第一线晨曦投射之际,朱诩果然看见董贤含笑伫立院中,倾听董宽信说些家常琐事。
「朱大哥!」
董宽信大声招呼,董贤也看向他,爽朗的笑容中,雾气已散。
拜见过董母以後,两人争著带朱诩到处去看,怎麽也想不到有那麽多话可以说,说都说不完似的,董宽信说董贤的事,董贤说朱诩的事,朱诩说家乡的事,园景楼阁也没留心看,只是又说又笑,停不下来。管家看不过去了,亲自端了茶进凉亭,边喃喃道:「没见过男人这麽聒噪!」
这句不好笑的牢骚,也使董贤笑倒在朱诩怀里,三人都像得了笑病似的。
夜里挑灯共话,才逐渐问到一些旁的事,朱诩道:
「路上看见中山国的贵族被斩,是怎麽一回事?」
董宽信也好奇地望向哥哥,董贤含糊地道:「那个呀?我不清楚,反正是巫蛊、谋反之类的……」
「可是世人都知道冤枉,皇上难道不知?」
听到「皇上」,董贤一阵心悸,才前夜的事,身体的疼痛还没消。一瞬间,董贤竭力忍住鼻酸,不出现任何表情,脑中却空白一片,某种声音在喊:不能让人知道、不能让人知道!
「连皇亲国戚的冤情,皇上都坐视,难怪沛郡的情况没人管,真是太昏庸了!」
「皇上才即位不久啊!」董宽信替皇上辩道:「先帝在时,情况就不好了。哥在宫中轮职,也曾看过皇上辛苦地理政,宵旰勤劳呢!」
「哦?」朱诩道:「那怎麽会发生中山冤狱?」
两人都看著董贤,董贤忙回过神来:「啊……那……我不太清楚,可能……另有内情吧?」
「朱大哥,你刚才说沛怎麽样了?」
「对,不只是沛,现在水灾旱灾接二连三,郡守县令还加重赋税,谎报没有灾情,然後吞没官粮私卖!在公文上,郡县的收入增多了,其实都是榨出百姓的血写的!」
董宽信愤慨地叫:「太没道理了!哥,不是可以上封事告发吗?这种事,一定要让皇上知道!」
「我只是一个小侍郎,下大夫而已……」
「难道不认识给事中、中常侍之类的大人吗?不是说有人透过他们,上书给皇上?再说,害死中山太后的张由,也只是小小谒者令,他可以上书,你为何不能上书?」董宽信还是义愤填膺。
「对呀,阿贤,你如果看到沛现在的样子……」朱诩长叹了一口气。
董贤绞扭著衣摆,道:「那种事……上书没有用的啦!我真的不行……」
两人都突然间沉默下来,不只是朱诩,连董宽信都不能理解哥为什麽如此推拖。董贤窘迫而坚决的表情底下,在想些什麽?朱诩不由得有点心寒,沛,是董贤住了十年的第二故乡,他却听都不听详情,就一口回绝帮忙的事。难道……这是当官的要领?
朱诩告诉自己不是那样,阿贤不会那麽无情无义,以後总会明白原因的。强颜欢笑地岔开别的话题,虽然还是欢乐亲密,晚上三人还同榻而眠,挥之不去的阴翳,却悄然侵袭著、掩蔽著。
第五章 命
且夫天地为炉兮,造化为工;阴阳为炭兮,万物为铜。
合散消息兮,安有常则?千变万化兮,未始有极!
——鸟赋·贾谊
每次散朝後,都会有一阵子不愉快。洪灾刚过,又奏报久旱不雨、疫病传染;户口混乱,使得赋税难以掌握,因此也不能眉目清楚地查出是否有地方官吏贪污渎职,或是盗匪虐民的处理问题。
数代的因循,使这个烂摊子不可收拾,束手无策的时候,傅太后还不停地逼他先封赏外戚。这种强烈的权力欲,使刘欣又失望又愤怒,孝道、亲情双方面的制压,使他不至於和祖母正面冲突,彼此的不满,却随时会爆发。
一进入未央宫,接驾的黄门、侍中们如往例迎上来,伴驾待命。刘欣迳自经廊道走向惯待的内殿书房,顺口道:
「叫董侍郎来。」
「回万岁,董侍郎身体不适,递条请假了。」
侍郎们回答时,一面奇怪地互相看著,皇上会指定哪个人侍读,是从没有过的,而且还是叫那几乎没有在他面前出现过的人。
距离那夜,都快有六、七天了,他请假?刘欣闷哼了一声,身体不适,这藉口也太诚实了。到底想藉避不见面来要求什麽?我是皇帝,有什麽要求都可以说,你想要权力还是金钱?袖中的硬物压著刘欣的臂,取出那黑色漆盒,把玩片刻,随手放在柜上,「传令下去,董侍郎一回宫,就到朕这儿来!」
「是!」侍郎们慌忙回话,难道皇上知道了大家贬抑董贤、从不给他表现机会的事?一边私下叫人去通知董贤别再旷班了。
上车之前,一再交待董宽信,这次入宫,不用一天就会返回,千万别放朱诩回去,至少要等等他。
朱诩果然一趁董贤不在,就要拜别董母,董宽信一力阻拦:「朱大哥为什麽这麽急著回去呢?是我们招待不周吗?」
「不是的,而是……」朱诩讷然,「家中还有双亲,总是不宜久游……」
侍立在母亲身旁的董玲蹶著唇,「您跋涉了至少三个月才到的,做客不到七天就要告辞,不是太仓促了吗?」
「是呀,诩公子,容老身以人母的心情说话吧,」董母温柔地道,那肖似董贤的眼与唇,都年轻秀丽,毫无老态,「既然放了儿子远行至此,没有一年半载是不会回去的,想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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