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奏圣上,是为了中山太后的巫蛊一案,其中冤情似海,乞陛下重审。」孙宝稳重地道。
刘欣一怔:「中山太后的巫蛊案?朕不是命丁御史调查了吗?什麽冤情?」
孙宝迟疑片时,道:「原本调查此案者,御史大人所审结果,并无巫蛊之事,而是中郎谒者张由诬告。但後来太后降旨,命中谒者令史立接手此案,丁御史不得过问。」
刘欣没想到自己派去的贵戚也作不得主,反而是傅太后叫去的一个小官算数,心下已有三分不快,道:
「史立怎麽审的?」
「万岁明察,微臣敢不冒死陈情:史立在重牢中,严刑逼供,拷死了中山太后女弟冯习夫人,以及太后的弟妇冯君之,此外,死於重刑之下的中山国官吏贵戚,有数十人之多!」
「皇亲国戚,史立敢私刑拷死,好大的胆子!」刘欣几乎不敢置信,「纵有太后懿旨,此案非比寻常,小小中谒者令岂能生杀予夺?」
「正是,丁御史曾据汉律坚持主审,却被警告:若不退出,史立可能会采取非常手段办理。後来……丁御史前往牢狱审问时,牢里的贵人们早已全部惨死,遍地血腥狼籍,丁御史连夜奔回京禀报,却被挡在宫门外,丞相府也不肯接见,才奔赴执金吾邸,说出真相。至今,坚不招供者无一幸存,孑馀者屈打成招,冯太后在狱中自尽,而其馀牵涉者,早已弃市。此案未经微臣复审,亦未报告,完全不经律令手续,加之以诬枉甚重,乞陛下明夺!」
「为何不早面禀朕?人都死光了才来报告,有什麽用!」刘欣气得心口痛,宋弘镇静地奉上汤药,道:
「万岁保重。」
刘欣喝下药,解光悄悄按了一下孙宝,代为回答:
「启禀万岁,此案审讯过程,北宫有旨:一切便宜行事。因此判决下达有司时,早已行刑讫毕。孙司隶及微臣数次上书求见,却石沉大海,今日匆促得以扰乱圣上,不胜惶怖,情非得已,微臣伏罪。」
北宫……再说下去,恐怕不利於傅太后的话会更多,对君臣都不好看。刘欣命孙宝、解光退下,越想越气。傅太后和中山太后,同为孝元帝的嫔妃,昔年争宠,而今夺嫡,新仇旧恨之下,即使要陷害冯太后,也不用如此狠毒,根本不把他这个皇帝当一回事!又置王法於何地?把亲戚拷打而死……这种事,一想起来就恶心,和吕后虐待戚夫人比起来,不遑多让。
当天下午,傅太后由紫房复道驾临未央宫,刘欣依往例迎接太后入殿。太后问自己的病情,回答著时,三言两语,极不情愿,心中反覆交煎:要不要明言那件事?那是违法、残酷的大冤,说了出来,太后会难堪吧?眼前这虽严格却爱护自己的太后,怎麽会做出和吕后一样残忍不仁的事?
宋弘的通风报信之下,孙宝他们才得以瞒过太后耳目,入宫告状。可是现在宋弘一副漠不关心,像根本不在乎什麽冤情,阉人的心理实在奇怪。刘欣硬著头皮,道:
「太后,听说……中山国的巫蛊案……」
「啊,欣儿知道了吗?」傅太后雍容华贵地微笑著,轻轻拂了一下雪白的貂领,「真是大快人心,那个奸诈邪恶的女人,全家一个都不留,哈哈……」
「巫蛊的事,听说……是空穴来风……」
「听谁说的?」
「总之,不是史立就对了!」
「史立忠心不贰,公正无私,只有他知道全案真相,难道是丁玄跟你说了什麽?」
「并不是丁玄,太后为什麽改派史立呢?」
傅太后眉毛一扬:「丁玄办事不力,再放纵奸邪,後果不堪设想!你前一阵子虚弱不堪,就是著了道儿,现在不是好了吗?」
「朕只是疲倦而已,和巫蛊有什麽关系?中山太后没有理由谋害朕,而且遗下襁褓中的中山王,不是太可怜了吗?」刘欣越说越难过,「真有谋弑,更应该正式交付司隶调察,怎麽说也不能私下刑求。口供不招,打死一两个人也就算了,数十人丧生酷刑,这是屠杀啊!」
「屠杀又怎麽样?」傅太后居然还在笑。
「太后!」刘欣几乎不敢相信。
「只可惜冯老太婆太奸诈,先行自尽,哀家本想好好折磨她一番,方消我心头之恨!三十年,人一生能有几个三十年?三十年来,哀家等的就是这一天,他在先帝面前羞辱我,何等威风,还敢跟我争入主汉宫……欣儿,你怕什麽?你是天子,没什麽好怕的,如果中山国的人夺嫡成了,今天弃市的人就是我们了。」
「太后……」刘欣踉跄倒退,那恶鬼般的女人,蛇蝎般的言语,不是慈祥的祖母,而是厉鬼。
「不是处决中山太后就完了,还有更大的仇人,皇上,你知道是谁的。哈哈……冯老太婆的下场,他们可都看见了,所有跟冯家沾上关系的,都要辗转而死,方称我心!哪一个不识时务的人说是冤狱?哀家倒要看看谁有那麽多个脑袋可以砍!」
「启禀太后,」傅迁急忙奏道:「是司隶孙宝、解光,还有执金吾毋将隆,侄儿去查了一下,发现尚书仆射唐林也上书攻击太后您,毫无臣礼。」
「很好,」傅太后柔和地笑,「乖孙儿,快下诏书,把孙宝这批乱臣贼子投下掖庭。」
「不行!」刘欣大叫,冷汗涔涔。
「怎麽了?皇上又病发了?」傅太后关心地以纱绢为刘欣拭汗,刘欣打了个冷颤,挣开了几步。
「不,太后……那是千古沉冤,是误会,让孙儿为冯太后平反安葬,太后……」
傅太后脸色一变:「是要哀家为冯老太婆偿命?」
「不……」
「那就把孙宝斩了,以告天下!」
「不!不要再杀人了!」刘欣堕下眼泪,大叫道:「不要再杀人了!」
不要再杀人了!耳边回著雷般的轰隆,刘欣晕倒在地,黑暗的眼前,那呼喊被无边的黑所吞没,不要再杀人了,不要再……
昏沉的梦魇,刘欣似乎又听见那掖庭墙角边,有人在挖掘,埋下婴儿,婴儿尖锐的哭声扯裂心脏,不,不要再杀人了,是谁在掐自己的颈子?先帝?太后?那挣扎和声嘶力竭,化为丧钟,沉沉敲遍天地,不要再杀人了……汉宫的丧钟不停地响,不停地……
第四章 月出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
月出皓兮,佼人懰兮,舒懮受兮,劳心慅兮!
月出照兮,佼人燎兮,舒夭绍兮,劳心惨兮!
——陈风·诗经
皇上的病势起伏不定的那一阵子,丁太后病逝了。在傅太后的阴影下,朝政也阴晴难测。傅太后的旨意,甚至与刘欣相反,昔日的王姓与傅姓两派,竟演变为皇上与太后两派,这是一个绝大的讽刺。他不愿意对祖母有一点悖逆,但是,称职又廉洁的大司马傅喜被太后的人攻击,甚至要撤他爵位,身为天子,怎能不详细调查?祖孙二人的冲突於是不可避免。
他不想再杀人,却还是为了保住傅喜,而逼死了倒向太后的朱博,朱博是他一手提拔的将军。
他知道太皇太后王政君在冷眼旁观他们的自相残杀,他想和祖母恢复昔日的相依为命之情,为什麽自己要成为天子?当天子只有沉重的责任和越陷越深的孤寂。每当朝会或节日、祭日,接受群臣最尊敬的朝拜,他都有种心虚的不安,难道这群饱读诗书、教养见解都属超群的僚属们不懂,帝王之尊其实是建立在肮脏及血腥之上吗?
抱著濯清世俗的愿望,刘欣把全副心力都放在国事上。官宦们眼中,皇上原本已不大言笑,如今更是沉默而易怒,见解风度都远超过他应有的年龄。
中山太后的案件被揭发之後,丁玄引咎请罪,并上书辞去御史大夫之职,刘欣原本不准,舅父丁明亲自入宫哀求刘欣:不要害丁玄遭遇不测,刘欣只得答应让丁玄暂时不出仕。对太后,已经到了连丁氏外戚都忌惮的地步了。司隶孙宝虽然被皇上那一派的朝臣们力争而保全,尚书仆射唐林却被贬到敦煌当小小的鱼泽堡哨官,此外株连的一些不重要的小官,或轻或重的处份,就像大风吹之下的尘土般,漏网或无辜之间,有幸与不幸,却不见得公平,在位者也不可能明察秋毫。
所以,当董贤之父董恭由御史之职被贬出云中为哨官,诏书下达之刻,在恐慌与悲愤之下,申诉无门,董恭除了即刻赴任之外,没有别的选择。董家一下子沦为待罪之家,牵连的罪名,可以似是而非地拟上千百条,只有董贤十分清楚:是傅迁的报复。
情急之下打了皇上的表叔一耳光,傅迁没有更重的报复,已经算幸运了。董贤不敢说,泪汪汪地送走父亲,和母亲抱头痛哭,既惭愧又害怕的心情,使他一度想辞官。但贸然辞官,父母以及弟弟宽信一定会追问原因,董贤不会说谎,到时候也想不出藉口;况且辞了官,更没有可能弥补,让爹平安回京。若是不辞,再被傅迁纠缠怎麽办?
六神无主,使董贤乍然明白现实是如此残酷。如果当初听了朱诩的劝,不要入宫?如果诩哥哥在就好了,至少自己不会这麽害怕。他是否也娶了亲,有了自己的生活,忘掉了这个儿时玩伴?永不离身的漆药盒,边缘已有一点掉漆,寂寞的时候就拿出来抚摸著,便不至於那麽难过。
最近才想到如果朱诩已经忘记他了呢?
他更小心地保护这个记念,不让它磨损得更厉害,那明灿的金线,就是两人回忆的鲜明。希望还能在青春年华,见到朱诩。所记得的言语笑貌,如此模糊而清楚,不足以重温,却太多不可及的幻影。你说会来找我,是生死茫茫的约定,不敢想起却更怕忘记。
「青青河畔草,绵绵思远道;远道不可思,宿昔梦见之……」董贤轻吟著朱诩教他背的诗句,抬头看著月亮,「……梦见在我旁,忽觉在他乡……」泪水溅湿衣襟,你说会来找我……「他乡各异县……辗转,不相见……」骗人!董贤用力擦乾眼泪,秋初的风夹著朽叶的枯香,墨翠的枝桠被冰清的星辉打出点点憔悴青黄。你连一封尺牍都没有,我这麽记挂著,你怎麽可以忘记我?
翻飞的不安,和阵阵飘落的榆叶,都穿拂著,侵凌著这身体,寒风一丝丝濡浸著悲伤,要把他穿透。董贤抬袖挡风,鬓发微乱,倾听廊外的水池漏晷滴答清析,那摇漾的水光,淹没过多少年岁?倒映在池面上,自己的脸与颈,都宛若幻影。这漫漫长夜,何时是彻?
这漫漫长夜啊!刘欣欹侧窗沿,半卷青编未展,不忍再读那劳心惨兮之句,月出照人,照见的却是不愿看清的深宫寥落。从容步下玉阶,曼柱雕梁,护罩著白绸衣衫中的自己,烛火流映著黑影,徘徊欲诀。
这漫漫长夜,董贤低垂颈子,数著刻漏,放在靠栏上的手指无意识地玩著,栏外花影正渗出冰露,连虫鸣都歇了,侍漏天寒,还是必须守著这夜。
漫漫长夜……刘欣掀帘看月,月却已斜,藏在华宫丽殿背後,举起长袂引颈寻望,若有所亡。玉阶外,殿廊边,那人影舒缓著危颤的幻美,刘欣凝视,两三颗飘坠的榆钱,使那姿容更显轻灵,分明是梦里寻遍。他眉峰微聚,翳云便缱绻不散;眼波清盈,涤人世浊浊。刘欣失魂落魄,是内心最深的依眷所幻成的人影吗?为何乍见之时,宛如心中被剜去了什麽?
是舍人董贤邪?
正是前生已注定的此人,又何必再问?刘欣伸出手,引他入殿,注视那惊惶不定的脸,火光下盛放的异卉,无声屏息的注视中,似乎能听见汉家陵阙片片崩毁的声音,两百年的朝廷在黑暗中坠落的声音。
刘欣不知端详了多久,才伸出手去,轻轻抚开董贤颈际的头发。董贤身上一颤,逃避了一下。这手心感受到的一颤,引发刘欣某种莫名的焦灼,却不是以往情绪低落时,毁灭的欲望,而是另一种渴求和寄托。
轻轻地吻著,董贤有点抗拒,却也不由得闭上双眼。熟悉的感觉瞬间爆发更渴切的愿望,是病中感受到的温柔,他一直想掌握的那一种……
被抱住的亲腻,是昔日分别时,诩握住他的手的依恋,他含糊而不能掌握的那一种……
两人不由得在激烈的吻中陷溺,跌撞踉跄地倒进帐中,惊动垂覆的绣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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