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段昏暗的,踩上去吱嘎作响的楼梯顶端的平台上,一扇门打开了。屋里一个老人倚在一张特大号的床上,床的周围摆放着六部电视机。发出的声音混杂成一片,根本听不出个数。那老人见了我们,向旁边一个人点了下头,那人把电视机都关掉了,这老人长得和其他所有的纳木勒人一样,惟一不同的是他满面皱纹,秃顶,两侧垂下流水一般的白发。他穿着很脏的睡衣,一床被半盖在身上。床的周围有一些硬纸板箱,里面装满了报纸,破台灯,旧自行车零件及其他一些东西。成堆的报纸摆在倚墙而立的旧桌子上。另一张桌子上摆着三架轮转电话机,旁边是一个早已过时的台式计算器。四周有十几把折叠椅。
“詹宁斯律师,”那老人公鹅般地叫了一声,又鸭子般迅速俯下头来,摇着,“你带了个人来,我看见了。”他把一幅双光眼镜顶到那陡直的鼻子上。
“这是布莱恩·拉姆杰,”拉尔夫亲热地拍着我的肩,“我们最卓越,最值得信赖的同事。”其实我只是他在接纳木勒案子时惟一手头正巧没案子的同事。
“你好,先生。”我向他打招呼。
“你好,你好,噢,坐,坐。你还记得德里克·丹吧?他在那儿呢,詹宁斯律师。”他向刚才关电视的那个中年纳木勒人点了点头。
“当然记得。你好,德里克。”拉尔夫道。
“你好,詹宁斯律师。”那人答道。
我们在两把折叠椅上坐下来。我拿出一个笔记本,做出一副卓越、值得信赖的样子。德里克·丹坐在刚巧能看到我写什么的地方。
“你们听说过圣保罗制定的新规则吧?”老人说道:“《密西西比河航运险通则》?”
“在您将我的注意力引向这之前我没听说过。我昨晚飞离华盛顿之前读了一下。”
“你觉得怎样?”
拉尔夫说了几段律师在这种场合常说的套话。这些话听起来冠冕堂皇,但没有任何实在意义。他说完后,老纳木勒道:“我要你想办法废除那个新规则,让一切都保持原来的样子。”
拉尔夫显出一副智哲的模样:“嗯,或许能办到。我们有联邦优先购置权,并在司法方面有一定优势,当然,困难也是有的,既然新规则的条款只影响到航运利益,我们应采取的另一个行之有效的措施是拥有一个明尼苏达航运公司。这样就可以作为受害人而成为控方。”
“我们可以买一个。”老纳木勒说道。
拉尔夫装模作样地点点头,仿佛他早就预料到这一点。
“当然,我们可以负责为您购买。然而,我还有一事不明:我难以想象纳木勒家族会从推翻密河新航规中得到什么益处,它不会影响你的任何事务,你到底想要什么?”
老纳木勒发出一阵野鹅般的怪笑。
”你总是问这同一个问题,詹宁斯律师;而我也总给你同样的回答:就让我这样做吧,你管好我让你负责的事就行了。”
(二)
一个月后,纳木勒家族的买卖就顺利完成了。拉尔夫透露他们为了迅速完成这笔交易多付了近一百万美元。二月份我们的上诉就得到明尼苏达公务委员会、船务分会的受理。圣保罗天空的浮云如同远处那一堆堆的脏雪,人行路两旁,从高楼大厦的围栏间隐约显现的近20英尺长的冰柱钟乳石般凝立,如两列哨兵在路旁守卫着。但街道上几乎空无一人:每个头脑正常的人都把手缩在衣袖里,在装有玻璃窗的天街上行走。天街是连接大部分建筑物的约二层楼高的空中走廊,我们绕绕道,甚至可以从旅馆一直走到公务委员会去,拉尔夫就这样领我走去了。我喘着粗气,提着两个胀鼓鼓的诉讼包在他后面跟着。一个小时后,我挨着他坐在一间阴暗的小听审室里,他正在慷慨激昂地评论我国庞大水路交通动脉,这些水路上由来已久的自由贸易。那些用梦想造就了这贸易的小人物们,以及政府出面扼杀这种自由贸易的危险后果……有一小段时间我的注意力有些转移。你稍微注意一下就能发现我们努力要推翻的新规则的实质:它只是要求在此通航的船舶使用明尼苏达的港口,借以收保一种责任险。对于我来说,整个事件中惟一有趣的地方是为什么纳木勒家族的人如此关注它。我漫不经心地在听审室内巡视。
在为对此案感兴趣的公众准备的座椅的最后一排,有人正盯着我看——一个女人。
拉尔夫陈述完他的论点坐了下来。一个辩护律师站了起来,开始了一番更无聊的争论来支持新规则。我用眼角的余光研究那个女人。她,面露饥色,一直瞪视着我,表情中有几分神秘,她自身就是一个有趣的标本:从某种角度上讲,她或许可以称为美丽,一头浓密的黑发,一双大大的,燃烧着火焰的双眼,但尘世的几许重负,几许哀愁已在她的发际染上几道银灰,镂空了她的双颊,吞蚀了她那原本消瘦的身材上的一点血肉。
辩护律师的声音渐渐地停了下来,会场又恢复了安静。公众席上的那本就为数不多的几个人都在打瞌睡,房间中可以听得见空调器散热时发出的微弱的声音。这时,行政法官史尼德醒了过来,翻开一页纸,又清了清喉咙,说道:“最后,一个消费者协会会员代表反专制委员会,就委员会规则第846条,三款三项第十点作出了证明,现在让我们听听狄姆士·诺兰先生的陈词。”
那个面带饥色的妇女从一只黑色维尼龙包里抽出一叠纸递给旁边的一个男人。他接过来,走上前去。那是一个肥胖的,两腮垂着两团赘肉的男子,蒜头鼻子,留着阿福罗式发型。他面带一种受伤的,焦虑的表情,仿佛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这个人不知怎么看起来有些面熟。
他笨手笨脚地站到史尼德法官的桌前,花了好一会儿时间整理手中的文件,然后提高声音,颤抖着说道:“是的,阁下。我现在站在陪审团前,因为我要履行我那令人痛苦的职责——更正上诉人提出的这个案件中的显然被歪曲了的事实。”他瞥了拉尔夫和我一眼,表情中既有愤怒又有理解。
“这个事件完全不是像他们所说的那样,他们歪曲了事实。他们提出来的每一点都是错误的。这个新规则就应该一字不差地实施。他们那样做真是可恶,是可耻。但你想他们这些人为什么来这儿极力要废除这个新规则?“詹宁斯先生,”那个胖子的两腮剧烈地抖动着,吐出了詹宁斯的名字。“您作了那么多滑稽可笑的论断,它们……,它们……,但让我来回答您,阁下,让我告诉您真正的原因。”
他双手颤抖着整理着他的那几页纸,然后突然念戏剧台词般地朗诵道:“阁下,航运险利率就要上调了。是的,惟一能承保这个新规则所要求的那种航运险的两家公司在马来西亚的一个港口事故中蒙受沉重的损失。只有少数一些人知道这件事。詹宁斯先生的当事人就知道这件事,但他们不会说出来。不,阁下,他们并没有向我们可敬的陪审团陈述这一事实。几个月后,航运险利率会成十倍增长。”
我很不舒服的感到那个瘦女人的目光正停留在我身上。
“如果他们的保险率升得真有那么快,那么使用密西西比河的航运公司将不得不提高他们的运费。为避免高价运费带来的损失,农民将不再用河运而改用铁路运载他门的产品,其结果将是明尼苏达和南部铁路公司将在24年来第一次获取利润,而这将会激起澳大利亚国际财团的投资欲,他们一直在关注铁路市场动态,一定会要求在这次收购中获得控制股。而联邦政府不得不同意将铁路卖给外国,让他们获利,因为它借此可以要求澳大利亚拆除对美农产品的贸易壁垒作为回报。当澳国这样做的时候,美国谷物的售价每蒲式耳将会上升2.5美分,这样衣阿华东南部的农民为获利将不再大量种植小麦,而改将玉米作为他们的主要作物,这将会减慢土壤中铬磷肥的衰竭速度,从而增强庄稼抵制谷物萎菌病的能力,这种病目前正由墨西哥漫延过来。”他说这话时仰起头,摇晃着紧握的拳头。史尼德法官看看他,眼睛瞪得大大的。”如果衣阿华东南部的农民继续种植小麦,萎菌病会在5年内将小麦全部杀死,他们将不得不以极低的价格出售他们的土地,卖给詹宁斯先生的当事人——纳木勒家族!”
说完后,他大踏步回到座位,不停地喘气。
史尼德法官松开紧握桌角的双手,轻吁一口气。
“谢谢您,诺兰先生,”他说,“还有什么反对意见吗?”
“没有了,阁下。”拉尔夫笑着回答道。
(三)
休庭后,拉尔夫打了几个电话,然后对我说,“我们已经为纳木勒的航运公司在普里包里上找到了一个买主。我明天必须在佛罗里达出席‘海斯’案件的审理;我希望你在这儿再待一两天,这样当这个买主出价准备购买时,你就可以把买卖文件传送给纳木勒家。”
当一辆出租车载着他那灰色的公事包驶往机场的时候,他已经开始在阅读“海斯”案件的诉状了。
在回旅馆的路上,我在迷宫一般的天街中迷了路,当我第三次穿过第一银行大厦二楼门廊的时候,我把公事包放在快餐店前的地上,想仔细辨一辨方向。正在这时我看见了狄姆士·诺兰。
他没看见我。他正坐在快餐店靠窗的位置上,一面狠吞虎咽一面哭泣。在我看到他的时候,他向嘴里填了一个汉堡,一块酸乳酪,一个煎鸡蛋,一块巧克力蛋糕,几张法国馅饼,一份沙拉,一块烤乳酪,一块三明治。这些东西把他的两腮塞得鼓鼓的,他的双眼盯视着远处,眼泪顺着眼角涌下。
(四)
晚一些的时候,我懒懒地将自己扔到旅馆的床上,想读一本科幻杂志。窗外夜色加浓了,这时有人敲门。
是那个在听审时看我的女人,枯瘦的脸上一双灰色的眼睛闪闪发亮,长长的,瘦骨嶙峋的双手颤抖地捏着她那只带到法庭上去的黑色维尼龙小包。
我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她才喃喃道:“我能进来吗?我有件事要与你商量。”
我让开路,关上门,我的嘴就在她的颈后。
“当然,”我笨拙地说道,“进来吧。”
她对我作了个可以说是笑容的表情,脱掉外套扔在床上,然后僵直地走到窗前向外看着。外面雪正从灰色的空中铺天而下,洒向灰色的圣保罗市。
我清了清喉咙,她颤了一下,迅速转过身来,给了我另一个毫无表情的微笑,将一绺半灰的头发从眼前拨开。
“我饿了,”她说道,“能为我叫份晚餐吗?”
她是面带饥色,我拙手拙脚地摸出菜单,电话,叫了一份双人晚餐。当我做完这一切再抬头时,她正倚在墙上,把那黑色维尼龙包紧紧抱在瘦削的胸前。
“我能告诉你关于纳木勒家族的情况。”她说,“我知道你急于了解这方面的情况。”
“关于他们你知道什么?”我生硬地问道,同时切记做律师的规矩:不要讨论当事人的秘密。
“一切。包括他们怎样计划驱逐出所有其他农民,最后统治整个国家。关于他们的一切我都非常清楚。”
“你不是真的相信诺兰在法庭上所编的荒诞故事吧?”
“那是事实。”
“是吗?当时房间里所有的人都极力克制自己才没有大笑出来。”最伟大的电子天才和最先进的电脑都不会给你讲述保险规则会导致谷物萎菌症这样的故事。”
“电脑只会计算数字,而纳木勒人思考的是事情。”
这时电话铃响了,我还没来得及去接,她已抢先把电话握在手中。
“喂?”她以清懒的飘渺的声音低语道:“抱歉,他现在很忙,你过会儿再打过来好吗?”然后“噢”了一声,将电话递给我。
是阿尔夫,从佛罗里达打来的。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滑稽,但他只是说:“我刚听说我们的买主要出价了,你今天要把文件起草好。克里斯坦森运输公司。”他在给我读地址。“你把文件弄好后我会打电话通知纳木勒家的人跟你约个时间。”
当我挂断电话的时候,那女人继续说着,仿佛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样。“我们知道谷物萎菌症是纳木勒家族用来挑战新规则的法宝,狄姆发现了这一点。”
“是吗?”
“是的,要知道他本是他们中的一员。”
这提醒了我。我忽然意识到我看诺兰觉得面熟的原因了:那窄窄的额头,紧靠的鱼限,突出的说话时上下疾动的喉节,惟一不同的是他身材肥胖。
“他们把他送入大学进行试验。他们家族的年轻人不上学——他们贿赂了一些州教育官员特批了一种家庭教育大纲,狄姆是他们家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