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赶快拆下一块雪橇的木板当桨用。就这样,我使足力气,拼命划动木桨,让我所在的那块冰块朝你们的船只靠拢。我当时打定主意,如果你们的船是往南的,那我宁可在海上听天由命,也决不放弃我原定的目标。我还盼望能说服你们给我条小船,我好去继续追赶我的敌人。不过你们正好也是往北行驶的。你们把我拖上船的时候,我已经筋疲力尽了。要是再晚一会,我就会在历尽了这种种艰险困苦之后死于非命。我还不想死啊,因为我的使命尚未完成。
噢,什么时候,我的守护神才能将我指引到那个恶魔跟前,让我了却心头最迫切的愿望?难道必须死的人是我,而他却还在这世上逍遥?
沃尔登,你得向我发誓,如果我真的死去了,你决不能让他逃脱,你会去找到那个恶魔,杀死他,为我报仇。哎,我怎能要求你去继续我所经历的那条饱含艰辛的朝圣之路,去忍受我所承受的千难万险呢?不,我还没有这样自私呢。
但是,等到我死了以后,如果他出现了,如果复仇之神把他带到你面前,你一定要发誓,不能让他活着离开,不能让他因我的惨死而得意洋洋,然后留在世上继续作恶。
他强词夺理,能言善辩,我甚至都被他的花言巧语打动过。千万别相信他。他的灵魂就像他的身体一样丑陋不堪,奸险狡诈,像魔鬼一样邪恶。别听信他,你一定要喊着威廉、贾丝汀、克莱瓦尔、伊丽莎白、我父亲,还有那可怜的维克多的名字,把你的宝剑直刺他的心窝。那时,我的灵魂一定会在你的身边徘徊,助你一臂之力的。
沃尔登致萨维尔夫人的信(续)
玛格丽特,你已经读完了这篇离奇而恐怖的故事。你难道不觉得毛骨悚然吗?到现在,我浑身的血液都害怕得凝固了似的?
有时候,他的心头会突然涌上一股揪心的痛苦,所以不得不中止叙述。而更多的时候,他用哽咽嘶哑的嗓音,艰难地吐出那些饱含着辛酸的话语。他那双清澈、可爱的双眼时而燃烧起愤怒的火花;时而目光惨淡,黯然无神,流露出无尽的悲哀。有时候,他表情从容、声调平静,能够不动声色地讲述最恐怖的事件,没有流露出丝毫痛苦的痕迹。但有时,他的表情突然大变,就像火山爆发似的,满脸都是最狂野的愤怒,同时厉声斥责那个迫害他的怪物。
他的故事脉络清楚,就像在讲述一个最简单的事实一样。虽然他自称故事是完全真实的,而且他那么诚挚,但是更让我相信他的故事的真实性的,却是他给我看了他保存的费利克斯和莎菲的亲笔信;另外,我们也的确在船上看到了那个冰上怪客。这么说来,确实有这么个怪物存在!我毫不怀疑这一点,并对此又惊讶又敬仰。有时,我竭力想从弗兰肯斯坦嘴里打听出制造这个怪物的具体细节,但是他关于这点始终守口如瓶。
“你疯了吗?我的朋友。”他说,“要么就是你那无知的好奇心误导了你的心智?
你也想为自己、和这个世界造出个一个恶魔般的仇敌来吗?算了吧。从我的苦难中吸取教训吧。别再自寻烦恼,无端给自己增加痛苦了。”
弗兰肯斯坦后来发现我在记录他所叙述的经历,便要求我给他看这些笔记。在很多地方,他做了更正和补充。但更正的地方主要是他和那个仇人之间的多次谈话,使之更加真实、感人。“既然你记录了我的叙述,”他说,“我就不愿意留给后人一份残缺的记载。”
就这样一个星期过去了,我听完了这部可以把人类的想象力运用到极至的最曲折离奇的故事。我的这位客人以他的传奇经历和他本人温文尔雅的举止,赢得了我对他的浓厚的兴趣,我的整个身心都为之所吸引了。
我很想安慰安慰他,可是面对这个承受了无尽的苦难,心中所有的希望之火都被掐灭的人,我又如何劝他坚强地活下去呢?唉,眼下他所能享受的惟一欢乐,就是平静地长眠于九泉,这样他才能弥合起破碎的心灵,得到永远的安宁。
不过,他还能获得的一丝安慰,那就是一个人独处,沉浸在孤独和梦幻之中。他相信在梦幻中,他还能同亲朋好友亲切交谈,在这种交流中,他可以缓解他内心的苦闷,并激起他复仇的愿望。他还认为这些并不是他的幻觉,而是他的亲人真的从另外一个遥远的世界来看望他了。这种信念使他的梦幻凭添了一层神圣的光环,因此使得他的这些幻觉对我来说,就像现实一样庄严肃穆而又生动有趣。
我们谈到的内容也不总是局限于他自身的经历和不幸,在科学文化的各个方面,他都显示出渊博的学识和敏捷透彻的领悟力。他非常雄辩,而且富有感染力。每当他讲述某个悲惨的事件,或者他试图激起听众的同情或怜爱之情时,我总是忍不住热泪盈眶。
现在他身陷绝境时,尚且如此高贵、圣洁,那他在春风得意的时候,一定是个了不起的人物。他似乎能够意识到自身的价值,以及他惨痛的教训。
“年轻的时候,”他对我说,“我相信自己注定要成就一番伟业。我的情感虽然强烈深刻,但是我同时具有那种能够成就事业的冷静的判断力。正因为我意识到自己的这种天性,所以我才能在一般人早已感到抑郁不堪的环境中挺过来。我觉得,把自己的才能白白浪费在毫无意义的哀叹上,等于是在犯罪,因为我的才能本来可以造福于我的同胞。每当我想到自己所完成的那件作品,想到自己能够造出一个有感性和理性的生命来,我就觉得自己决不属于平庸之辈。但是这种想法,在我的事业刚开始时还算是我的精神支柱,可是现在,只能让我自惭形秽、无地自容。我所有对未来的远大理想和抱负都化为泡影。我就像那个天使长,一心渴望获得万能的权威,到头来却被永远禁锢在地狱之中。
“我有生动鲜活的想象力,更有敏锐的分析能力和很强的实践能力。正因为结合了这些特质,我才会萌生出制造一个人的念头,并将之付诸实现。直至现在,当我回想起我在完成工作之前的那些异想天开,仍不免激动万分。那时,我在想象的世界里尽情遨游,时而为自己过人的才干而自鸣得意,时而又为自己的能力所能产生的影响而兴奋不已。
“从幼时起,我就有远大的理想,对自己寄予了崇高的期望,可是现在,我却如此潦倒落泊。唉,我的朋友,如果你在我以前志得意满的时候就认识我,那你一定认不出我现在这个失意困顿的样子。那时候,我从未感受过沮丧失望,我似乎命中注定是要飞黄腾达的,可是最后我一下子栽了下来,而且就再也爬不起来了。”
难道我真的得失去这个令我如此仰慕的人吗?我很久以来一直在寻觅朋友,寻找一个能够与我分享同情和友爱的挚友。就在这浩淼苍茫的大海上,我终于找到了这样的人。可是我恐怕我在发现他,并了解了他的价值之后,又得失去他。我劝他听天由命,服从上天安排,可他却非常排斥这个想法。
“谢谢你,沃尔登,”他说,“感谢你对我这个不幸的人的善意,你提到建立新的关系,培养新的感情。但是你想一想,还有谁能代替那些已经逝去的亲人和朋友?对我来说,还有什么男人能像克莱瓦尔那样呢?还有哪些女人能像伊丽莎白那样呢?即使我们之间的感情没有更进一步的发展,但是童年时代的伙伴,对人们的内心总有一种特定的影响力,这是后来交到的朋友所无法拥有的。童年时的伙伴知道我们幼年时的习性,尽管我们长大后可能会有所改变,但不可能完全消除。所以,他们对我们的行为可以有更深刻的判断,因为他们清楚我
们真实的动机。兄弟、姐妹决不会怀疑自己的手足同胞居心叵测、用心险恶,除非是早就有这种迹象暴露出来。而对于其他的朋友,不管你对他多么热爱,都可能有被怀疑到的可能。
“但是我还是非常珍视朋友,并不仅仅是因为习惯、或是由于经常往来,而是在于他们自身的品性。无论我身处何地,伊丽莎白那如涓涓细流的声音和克莱瓦尔生动有趣的谈话总会在我耳边响起。虽然他们都已辞别人世,但是在难耐的孤寂中,惟有一种情感才能说服我维持自己的生命。如果我所从事的是某项崇高的事业,能够造福于我的同胞,那么,我还能活着将这个事业完成。但这并不是我的命运,我必须追上那个我亲手制造的怪物,并把它消灭掉。到那时,我在人间的使命也就完成了。我也就死而无憾了。”
沃尔登一七××年八月二十六日
我亲爱的姐姐,
我给你写信的时候,正身处险境。我不知道我这辈子还能不能再见到亲爱的英格兰,以及住在那里的挚爱亲朋。
我们被困在冰山中。我们无法逃脱,船只随时都有可能被冰山挤碎。那些被我劝说出来陪我出海的勇士们,此刻都用求助的目光看着我,可我自己也一筹莫展。虽然我们的情况十分危急,但是我还没有完全丧失希望和勇气。但是,一想到船上这些人全是因为我,才有此性命之虞,就非常难受。倘若我们命丧于此,那我的疯狂的计划就是罪魁祸首。
玛格丽特,要是果真如此,你那时有会是什么心情呢?你不会听到我遇难的消息,而你又会焦急地盼着我归来。年复一年,你不仅要忍受绝望的侵扰,同时还要被希望所折磨。
噢,我亲爱的姐姐,一想到你心急如焚地盼我归来,可是却永远等不到我,这简直比我自己死去更让我心痛。不过,你有丈夫,还有可爱的孩子。你会幸福的。愿上苍保佑你,赐你幸福!
我的那位不幸的客人给予了我最体贴的同情。他极力让我的内心充满希望,说起话来的样子好像他自己也十分珍爱生命似的。他提醒我,那些往日的航海家们在试图穿越这一带海域时,也常常会遇到类似的意外。不由自主地,他的话令我充满希望,甚至连水手们也被他雄辩的口才鼓舞起了士气。只要他一开口说话,他们就不再感到绝望。
他唤起了他们的能量,当水手们聆听他的话语时,会觉得眼前巨大的冰山只不过像鼹鼠丘一样,终究会在人类坚强的意志面前崩塌。
但是这些想法只是昙花一现。每天都不见情况好转,恐惧逐渐占据了他们的心灵。我几乎害怕这种绝望的情绪有可能导致一场哗变。
九月二日
就在刚才,船上发生了极为有趣的一幕。虽然这些信非常有可能永远到不了你的手里,但我还是忍不住要把这件事记录下来。
我们还是被困在冰山之间,仍旧处在千钧一发的危急状态,随时都有可能被冰山碾成粉末。天气寒冷彻骨,我的不少不幸的同伴已经命丧于这片荒凉寂寥的冰川之上了。弗兰肯斯坦的健康每况愈下,但他眼中仍燃烧着灼热的光芒。但是他已经筋疲力尽了,有时候会出现回光返照的现象,但是很快又再次陷入萎靡不振,毫无生气的状态。
我在上封信里提到过我担心会发生什么变故。今天早晨,我正坐在那儿看着我朋友苍白的面容——他眼睛半闭着,他的胳膊无力地垂下来——这时,我被五六名水手惊动了。他们嚷嚷着要闯进船舱来。
他们进来后,为首的对我说,水手们一致委派他们几个作代表来向我提出一项请求。公平的来讲,我无法拒绝他们的这项请求。我们被困冰山,也许永远无法脱身。不过他们担心的是,万一到时候冰山消融,空出一条航道——这倒是有可能的——我还会鲁莽地继续航行。这样一来,他们可能好不容易侥幸地逃脱了一场厄运,却又要面临新的危险中去。所以,他们坚决要求我做出一项庄重承诺,如果我们一旦侥幸脱险,船只就得立刻掉头南行。
这番话让我感到很棘手。我还没有完全绝望,也还没有想过一脱险就掉头回航。
但是,从公平的角度来讲,我无法拒绝他们,也不可能拒绝他们的要求。我犹豫着不知该如何作答。
弗兰肯斯坦起初在一旁一直沉默不语,而且他看起来也的确连说话的气力也没有了。可这时,他突然振奋起精神,双眼炯炯有神,脸颊在一瞬间泛起红晕。他转过脸来朝那些水手说道:“你们这是什么意思?你们要求你们的队长干什么?你们怎么这么轻易地就退缩了?你们不是曾经称之为光荣的探险吗?那么请问它的光荣又体现在哪里呢?
当然不是因为这里的海洋会像南方一样风平浪静,而是因为这次探险充满了危险和困难;是因为每当遇到新的艰难险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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