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两个人的毁灭。我明白。”赖克的声音变得干涩起来,“是的,泰德,这件事你我同上了一条船,而我既然干上了就要一直干到底……一直到毁灭为止。”
整个星期一他都在计划,敢于冒险,大胆果断,同时充满信心。他用铅笔写下大纲,仿佛一位画家在填色之前小心翼翼地在纸上打好精细的线描底稿。但他并未敲定最后的细节。那一部分全靠周三当日的“杀人者本能”指引。他把计划放在一边,周一晚上睡了一晚……又一次梦见了那个没有面孔的男人,尖叫着惊醒。
周二下午,赖克早早离开帝王塔,顺路拐进了希尔顿地区的世纪声频书店。那里以出售电子记忆水晶知名:像安放在优雅布景上的纤巧的珠宝。最近的时尚是“音乐女士”的歌剧胸针(“不管走到哪里,她都需要音乐。”①)。世纪书店还有成架的古旧印刷书籍。
“我想给一位冷落了许久的朋友选本特别的书。”赖克对店员说。
他被店员们用商品狂轰乱炸了一通。“都不够别致。”他抱怨说,“你们这些人,为什么不雇一位透思士替你们的顾客省省心呢?简直太落后于时代了。”他开始在店里漫步,一批不安的店员像尾巴似的跟在他身后。
赖克装腔作势地表演了一通,在那位焦急的经理找来超感营业员之前,他在书架前停了下来。
“这是什么?”他惊讶地询问。
“古董书,赖克先生。”营业员开始解释视觉古董书②的制作原理和阅渎方法,赖克则缓慢地寻找自己的目标——一本破烂的褐色书卷,他记得很清楚。五年前他匆匆浏览过,并在自己那小小的黑色“机会本”上作了记录。老杰佛瑞·赖克并不是赖克家族惟一笃信有备无患的人。
①“音乐女士”估计是那个世纪系列音乐商品的时尚广告人物,而引用的话是流行的广告词
②即我们现在普遍使用的纸制书籍
“有意思,不错。真有意思。这本是什么?”赖克取下那本褐色书卷,“《让我们一起玩派对》。上面的出版日期是?开玩笑吧。
这意思是说那么久以前就已经有派对了?”
那职员向他保证古人有许多时髦得让人吃惊的习惯。
“看看内容。”赖克咯咯笑着,“‘蜜月桥’……‘普鲁士扑克’……‘邮局’……‘沙丁鱼’。到底是什么玩意儿?第九十六页。咱们瞧一瞧。”
赖克不停翻动纸页,找到一个粗体标题——欢闹的派对游戏。
“看这个,”他大笑道,假装很惊讶的样子,指指那个他记得清清楚楚的段落。
沙丁鱼挑出一个玩家扮演沙丁鱼的角色。所有的灯都关掉,沙丁鱼任意躲在屋中某处。几分钟后,其他玩家们开始分头搜索。第一个找到沙丁鱼的人并不说出来,而是静悄悄和它躲在一起,不管它在哪里。接下来,每一个找到这些沙丁鱼的玩家也加入它们,躲在同一个地方。而最后一人,也就是失败者,被独自留在外面的黑暗中。
‘我就买这一本,”赖克说,“它正是我需要的。”
那天傍晚,他花了三个钟头小心翼翼地破坏这部原本就残破不堪的书。加热,加酸,添加污点,甚至使用剪刀,就这样,他破坏了这本游戏说明。每一次烧灼、每一次砍杀,都是对德考特尼痛苦挣扎的身体的一记重击。当他的模拟谋杀结束时,每一个游戏都只剩下不完整的残片,只有“沙丁鱼”保持完整无缺。
赖克将书包裹起来,写上鉴定师格雷厄姆的地址,将它投进气递邮件系统的空气槽。噗的一声,接着是砰的一声,包裹不见了。一个钟头以后包裹重新返回,上头已经加上了格雷厄姆的密封官方鉴定。赖克搞的破坏没有被识破。
他把那本书按礼品的样式包装好,并附上了那个鉴定(这是惯例),然后把它投进空气槽,送往玛丽亚·博蒙特的宅邸。20分钟后他接到回复:“亲爱的!亲爱的!亲爱的!我意(以)为你已经万(完)全忘记了迷人的我。多好啊。今弯(晚)到博蒙特的别墅来吧。我们要举行一个派对。我们将使用你这个甜蜜的礼物来做游戏(回条上的错别字表明它是玛丽亚亲手所写)。”玛丽亚送回的信息包里还有一颗人造红宝石星星,上面浮现出一幅玛丽亚的画像。自然,那是一幅裸体肖像。
赖克回答:“糟透了。今晚不行。我那些百万家财中有一笔不见了,我今晚得找找。”
她回答:“周三,你这个机灵鬼。我用我的资产弥补你那一百万。”
他回答:“乐意接受。会带客人来。我吻你的全部……”然后他回到床上。
然后冲那没有面孔的男人尖叫。
周三早晨,赖克探访了帝王公司的科学城,(“你知道的,我这个人有点家长式作风。”)和科学城里聪明的年轻人度过了激发灵感的一小时。他讨论了他们的工作,以及倘若他们对帝王忠心耿耿会有一个怎样光辉的未来。他还讲了一个古老的脏笑话:一位禁欲者当上了开拓宇宙的拓荒者。深入外太空后,此人来了个紧急迫降,正好落在一辆灵车上。尸体惊叫起来:“别搞我,我不是本地人,我只是个游客!”聪明的年轻人附和着笑起来,心中却有点瞧不起这位大老板。
既然是非正式的随便转转,赖克于是顺理成章地逛进禁区,拿起一枚视神经冲击炮。它是一小块铜质立方体,只有火帽的一半大,杀伤力却大一倍。只要一炸开,它会闪出一道让人目眩的蓝光,让视紫红质①——视网膜上的紫色视觉细胞——电离化,使受害者致盲,破坏他对时间和空间的感知。
①也叫视网膜受光蛋白,它是视网膜细胞中的感光物质,也是使眼睛产生视觉的最基本的物质
周三下午,赖克去了戏剧区中心地带的乐曲巷,拜访了“心理歌曲公司”。这家公司是一位聪明的年轻女人经营的,她为他的销售部门写了一些颇有才气的广告歌曲。去年当“帝王”想尽办法平复罢工运动时,她还创作了一批极有煽动性的反罢工歌曲以助宣传声势。她的名字是达菲·威格&。在赖克看来,她是现代职业女性的样板——诱惑男人的纯情女。
“喂,达菲?”他随便地吻了她一下。她极善察言观色,和销售曲线一样敏感,相貌也很漂亮,就是年轻了点。
“赖克先生?”她好奇地望着他,“总有一天我要雇一位透思士,为我弄明白你这个吻是什么意思。我一直在想,这个吻可能不单单出于礼仪。”
“说对了。”
“坏蛋。”
“吻一个姑娘,就是在和自己的钞票吻别。二者之中选哪一个,当男人的不得不早做选择呀,达菲。”
“你吻了我。”
“仅仅因为你和头像印在信用币上的那位女士长得很像。”
“匹普。”她说?“波普。”他说。
“比姆。”她说。
“巴姆。”他说。
“我想宰了那个发明这种风气①的混球。”达菲狠狠地说,“好吧,帅哥。你有什么麻烦?”
①“这种风气”指以上的绕口令,这是作者发明的一种未来的比较随意的招呼方式,这些词语本身没有意义。
“赌博。”赖克说,“我的娱乐部主管艾勒瑞·威斯特抱怨帝王公司内部赌博风行。说已经玩得太过火了。我个人倒并不在意。”
“让员工欠公司的债,他就不敢提出加薪。”
“你实在是太机灵了,年轻的女士。”
“这么说,你想要一种可以让人戒赌的歌?”
“类似的吧。琅琅上口,别太直接了,延时起效,不是直接的宣传调调。我希望这种影响作用于潜意识层面。”
达菲点点头,飞快地记着笔记。
“调子弄得悦耳一点。天知道之后我会听到多少人用这个调子哼哼叽叽,吹口哨什么的。”
“你这家伙,我的所有曲子都悦耳。”
“倒有那么一首。”
“在你的账单上就有上千首。”
赖克大笑一声,接口道:“要说千篇一律嘛,就是你们的曲子喽。”
“才不。”
“你写过的曲调哪一首根子扎得最深?”
“扎得最深?”
“你知道我的意思,比如那些广告歌,简直没法把它们从脑子里赶出去。”
“哦,‘百事’。我们都这么叫它。”
“何解?”
“鬼晓得。他们说因为第一首这样的歌是多少个世纪以前,一个叫百事①的家伙写的。我不相信。那种东西我写过一次……”达菲回想,“甚至现在我都不愿想那支曲子。只要一想,保证能缠你一个月。我被它足足折磨了一年。”
①显然在未来,百事可乐已经成了没有人知道的东西。
“你放什么卫星呀。”
“全是实话,我以童子军的名义保证,赖克先生。《紧张再紧张》,我为那个有关疯狂数学家的蠢节目写的歌。他们想要一首操蛋歌,这下如愿以偿了。听众实在受不了了,他们只好撤回了那首歌,亏了一大笔。”
“咱们听一听。”
“我可不想整你。”
“来吧,达菲。我真的很好奇。”
“你会后悔的。”
“我不相信你。”
“好吧,猪头。”她说,将一个击键乐器面板拖到身边,“这是对你那个敷衍的吻的报复。”
她的指掌熟练地滑过操作面板,房间里顿时充满一种彻头彻尾千篇一律的曲调,平庸得令人难以置信,让人过耳难忘。简直集中了赖克听过的所有俗套、老调。无论你回忆起什么调门,总是不可避免地被它带了过去,变成烂熟的《紧张再紧张》的调子。
达菲开始唱道:八,先生;七,先生;六,先生;五,先生;四,先生;三,先生;二,先生;一!
紧张再紧张;紧张再紧张。
紧张,忧惧,纠纷从此开始。
“哦,我的上帝!”赖克惊叹道。
“这个调子里,我弄了些真正失传的老窍门。”达菲一边演奏一边说,“注意到‘一’后面的那一拍了吗?那是一个半终止音①。在‘开始’处又有一个变音,将歌曲的结束部分又变成了半终止音。所以你永远无法停止它。这拍子让你不停地绕着圈子跑,比如“‘紧张,忧惧,纠纷从此开始’,不断反复,‘紧张,忧惧,纠纷从此开始’不断反复,‘紧张,忧……”
①乐段是表现音乐内容最小的曲式,而它又是由乐句组成。乐段的最后一个乐句结束在主音上时,叫完全终止,它具有稳定的终止感,其他乐句结束在不稳定音上,叫半终止,具有期待感
“你这个小魔鬼!”赖克跳起身来,双手猛地堵住耳朵,“我被诅咒了。这种折磨会持续多久?”
“不超过一个月。”
“紧张,忧惧,纠……我可算毁在你手里了。有什么摆脱的方法吗?”
“当然,”达菲说,“很简单,反过来毁了我就行。”她紧紧贴上他,给了他一个年轻人的炽烈的吻。“笨瓜,”她呢喃道,“猪头。
呆子。蠢货。你打算什么时候把我从这个阴沟里拉出来?聪明点吧,坏蛋。为什么你不像我想像的那么聪明呢?”
“因为,我比你想像的更聪明。”他说着离开了。
正如赖克的计划,这首歌在他头脑中深深地扎下了根。他走下街道这一路上,它响呀响呀,怎么都停不下来。
紧张再紧张;紧张再紧张。紧张,忧惧,纠纷从此开始。
不断反复。对于没有超感能力的常人来说,这是最佳的思维屏障。
一个透思士可以从中发现什么呢?紧张再紧张;紧张再紧张;紧张再紧张。紧张,忧惧,纠纷从此开始。
“聪明得多。”赖克喃喃自语。他招呼了一部跳跃器,去上西区杰瑞·丘奇的当铺。
紧张,忧惧,纠纷从此开始。
不管反对者如何大声疾呼,典当业依然是最古老的行当。安全便捷地出借金钱是人类社会最古老的职业。它从遥远的过去延续到可见的未来,如同当铺本身一样一成不变。只要你走进杰瑞·丘奇那家杂乱地塞满各个时期遗留下来的废物的地下店铺,你就置身于一个亘古不变的博物馆里。丘奇消瘦萎靡,眼神直勾勾的,脸因为内心所承受的痛苦变得黑气沉沉、意气消沉,他本人具体表达了永恒的放贷人的形象。
丘奇从阴影中慢吞吞地走出来,面对面站在赖克面前,一缕阳光穿过柜台斜照过来,他站在那里,被这一道光照了个正着,在黑暗的店铺中显得格外醒目。他没有吃惊,他没有认出赖克。他与十年来一直是他死敌的人擦身而过,走到柜台后面,说:“你好,有什么需要?”
“你好,杰瑞。”
丘奇并不抬头,只把手伸出柜台。赖克想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