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三的时候我转来这个班,在此之前,作为申心的“关系户”的我已经声名远播了。我没有理睬那些窃窃私语的同学,决定继续当我的空气男。
语文课上听见老先生读申心的随笔,其他人早就习以为常,于我却是第一次。那篇随笔以一个桔子的故事开始,不长。
从前有一只桔子,一直以来都生活的很自在,她没有什么过分奢求,除了偶尔会羡慕羡慕苹果光华的外表。有一天,桔子醒来,发现自己突然变了模样,她不再是桔子而成了一只苹果,有光华外表的苹果。桔子欣喜若狂,所有的桔子都说她漂亮,都羡慕她的外表。她生平第一次感到什么叫做优越感。然而,那只是神恶意的玩笑罢了。当桔子已经习惯了“自己是苹果”这个事实后,她却再次恢复成了桔子,可是,她不再像从前那样无欲无求逍遥自在了。
接下去申心提到了很多别的东西,由于是许多年前的事情了,只依稀记得文字是很漂亮的。而我现在之所以能完整的回忆起那个故事,是因为那天放学以后,申心在寂静的小路上突然问我:景煜,你知道桔子怎么样才能重新快活起来吗?
我摇头。申心说,那就是忘掉自己变成苹果的日子,彻底的忘掉。
我停下脚步,转过头看她,她却笑了,声音里带着愉快的调子。
她说,这是为你写的,景煜。
整个初三我都很忙碌,忙碌得无暇顾及其他。我想要进入市重点高中,我想要在三年后考入一所名牌大学。所以我很拼命的读书,只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庄逍逸的样子偶尔会在脑海中闪现,他正带着一脸的古怪说话,我看到他的口形在动,却什么都没有听进去。
然后,六月过去,然后,我终于如愿以偿。高中一年级的那个秋天,我第一次来到图书馆,看到了《约翰·克里斯朵夫》。这是唯一一本庄逍逸读过而我没有读过的书,总算让他在我面前挽回了一点面子,在阅读这方面我们之间的差距是显而易见的,他有许多的朋友,自然不像我余下那么多的时间只能用来读书。
这套书是一个女孩推荐的,在她转校之前一直都是庄逍逸的同桌。文静的女孩子,头发齐肩,白净的像个娃娃。下课的时候一个人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从课桌下面抽出书来看,仿佛教室里的喧闹和她完全无关似的。庄逍逸觉得他们不像一个世界里的人,后来为了和她搭话才花了整个星期攻克了这套书。
其实我猜想得出他是如何囫囵吞枣的看完的,但优势在于他毕竟看过。
于是我也读了,一点一点的读,细细的读,陆陆续续的读到了高三。
很久没有提到彼氏了,我想我是在故意疏远他,刻意的和他保持距离,而他整个冬天也因为那个高一女生的事情,有点自顾不暇。那女生每天都来找他,写信给他,彼氏却懒得回,推说自己很忙,于是她改变了方法,开始每天陪他吃中饭。
没有彼氏拖我出去吃饭,我整个冬天最起码有一半的时间是在寝室里吃泡面加火腿肠的,这样倒也逍遥自在。
第二年开春的时候,发现两个人已经散了。那女生说彼氏不在乎她,发了小姐脾气,最后居然还找了个男生来气他,而当彼氏真的不要她了,她又哭着要他回心转意。
室友说,这就是女人的口是心非。趁现在有活生生的例子,学着点,以后就不愁了。
之后彼氏迷恋上了抄机,反正历史班空闲多,他的基础又好,就经常泡在网吧里。
音乐教室在老教学楼里,现在已经废弃不用了,朝向和其他教室不同,窗的位置开得很怪。从那窗户看出去,便是一棵红枫。那棵红枫也只有在这个教室才能看到全貌,我喜欢夕阳下的这棵树,层层叠叠的叶片闪着光,似乎是一曲光的大合唱。
我很久没有去过那里,一方面是因为忙碌,一方面是因为近来流行的那个鬼怪传说。
音乐教室的大门被关上了,虽然没有锁,但是那斑驳、粗糙的把手却令人害怕,那一地剥落的红漆也仿佛永远清扫不干净,无论阿姨们怎么打扫,每天黄昏还是会出现。
有人在黄昏的时候偶然经过,听见从里面传来奇怪的声音,似乎是女孩在哭泣,然而在哭声中还夹杂着细细的低语,好像是些“我很难过”“很痛苦”之类的话,如同梦呓般含糊不清,令人不寒而栗。
那天我其实没想到音乐教室去,只是在楼梯的拐角不经意瞥见一个女生,她站在音乐教室的门前,门可能开了,她可能看到了什么,但从我的角度看不见,我朝着她走过去,她却突然一把把门合上,然后转过头脸色苍白的看着我。
我被她看得心里发怵,她说,季景煜,我们走吧,天要黑了。
我这才想起她是历史班的同学。那个时候我和她一起走了,我想她一定是看见什么了,但她不想让我知道。如果是彼氏他一定会开门看看,但我习惯于放弃,我没有那么旺盛的好奇心。
学校宿舍里三天两头的停电,那天估计又是哪个寝室用电不当,把保险丝烧断了。我们借着应急灯的光和打火机的光纷纷点起蜡烛,有个室友特别喜欢鬼怪的故事,这下算是给他逮着机会了,他在自己面前放了一支蜡烛,开始讲学校的那个传说。
几十年前有个女孩和学校年轻的音乐老师相恋,两个人时常到那个音乐教室里相会。后来,女孩怀孕了。这时候音乐老师却接到了调令,可以回北京继续他的远大前程。女孩未婚先孕,她哭着求他和自己结婚,然而音乐老师却抛下了她,回到了北京。从此那个女孩也失踪了。
有人说,她从学校楼顶跳了下来,也有人说,她威胁老师要把事情说出去,所以被他杀死了。无论是什么结局,有一点是共同的,女孩的血染红了那棵树,她的灵魂盘踞在那里,一直不肯离去。所以,才会有黄昏时候的哭声,女孩是真的很喜欢那个老师,所以当他抛弃了自己时,才会那么痛苦。
烛光在晃动,室友的脸看上去显得异常兴奋。他说,季景煜,你知道那是什么树吗?
我说,不是枫树吗?
室友神秘的笑了,错了,那是槭树。
悲戚的树,悲戚的传说。我想起申心的母亲,不知道她当年是否也经历过这么惊心动魄的事情。
正这么想着,下一秒,日光灯亮了,我看见彼氏正交抱着双臂颇有些不满的看着那个室友。彼氏说,你无聊啊,当心吓得他晚上乱说梦话,我们大家都不得清静。
室友说,玩玩呗,你不觉得这个故事很不错啊?
彼氏想了一会儿,点点头,比上次那个厕所间的好,终于进步了。
我看着室友,别告诉我那故事是你编的?
室友说,你不觉得我很有天赋吗?
彼氏笑了,你还当真了啊,傻不傻啊你。
我当时也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然而脑中挥之不去的却是那个女生的样子,她站在音乐教室前面,脸色苍白,如同见鬼。
学校的传言终于传入了老师们的耳朵里,于是那扇门上便添了一把铁锁。从此以后,再也没有听见什么奇怪的声音,这个校园怪诞也就此落下了帷幕。
高三时我把分数看得简直比生命还重要,后来彼氏说帮我复习我就一口答应下来了。我觉得那个时候大家都特别势利,最好能和比自己好的学生在一起复习功课,连我自己也不例外,我明明是想疏远他的,但又舍不得放弃这么好的机会。彼氏倒是个例外,很多时候他会给我一种错觉,仿佛我们还在高一高二,而不是在距离黑色七月只有最后两个月的时候。
什么味道!彼氏的鼻子突然凑近我的手臂猛嗅了一阵。
风油精,我白了他一眼,这都闻不出来你可以去五官科挂号了!
他用食指蹭了蹭鼻子,露出阳光般的笑容,怪味道。
不喜欢就别凑这么近,回自己位置好好坐去!我顺手抄起一本参考书拍在他的胸口,连人带书的把他按回了对面的座位。
是啊是啊,他点着头,还是离远些好,免得惹味上身,人家美眉要哭泣的。
我不睬他,继续做面前的参考书。彼氏已经做完了,正无聊着呢。他好不容易安静了一会儿,又突然扒过我放在旁边的《约翰·克里斯朵夫》,假模假样的低头嗅了一阵,其认真程度可以和经常取名“旺财”的某种生物相媲美。
可怜的书也有味儿了,你到底看了几遍啊!他说,从我高一认识你开始你就在看,现在你都高中三年级了,又不是小学三年级,怎么会看得那么慢!
师父大人,你管得还真宽啊!
那是当然,我宝贝徒弟的事儿嘛!他眯起眼睛嬉笑,看到你这么有出息,为师真是死也瞑目啦!说着,抹了一阵干泪。
好了好了,别抹汗了!我不耐烦的对他说,继续做我的习题。
其实我早就看完了《约翰·克里斯朵夫》,但依然只知道故事梗概。奥里维是要死掉的,这是无法改变的事实。然而我并不想看见他死去。
“他突然之间听见房门开了。一种异样的感觉使他不马上掉过头去。他觉得有一只手放在他的肩上,便转过身子,看见奥里维微微笑着。他并不惊奇,只是说:
‘啊!你终于来了!’
只有一刹那功夫,幻景就消灭了…… ”
每次看到这里,我都会把书重新翻回折角的那一页,在那里,年轻的克利斯朵夫遇见了奥里维,生命中一段难得的安逸的时光即将开始。
我将他们定格在那里,永远的定格在那里。
这本书真的那么好看吗?彼氏这次的口气很认真,他翻开书,从我折角的地方看起,还读出了声。我想提醒他,这样的习惯很不好,既会影响他阅读的速度,也会搅乱我解题的思路,可又后来觉得,听他读读也无妨。
克利斯朵夫看到奥里维的第一眼,就从他的眼睛里看了某种熟悉的东西,另一个人灵魂的延续。然而,奥里维并不是安多纳德的替代,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是克利斯朵夫一生中最重要的人,就连葛拉齐亚也不能与之相匹敌。
正在我这么想的时候,彼氏突然停下来,你不觉得这样的描写简直就像一见钟情吗?
他的话让我呆了一下,我想我的笑容是凝结在脸上了。轰的一声,有什么东西在我的脑子里炸开,冰凉的感觉从指尖开始,直到每个神经末梢。
这是罗曼·罗兰写的东西,只有你会想得这么肮脏吧!
现在,彼氏的笑容也没有了,他看着我,表情严肃。
我只是随便说说,你居然用“肮脏”这么激烈的词。景煜,我觉得你有点怪。
我瞪大眼睛盯着他,看上去似乎怒不可遏,只有自己心里清楚,我在害怕。
以前你的感觉那么柔和,现在却好像刺猬一样,我到底哪里得罪你了?他想了想,忽然说,是因为我听见你说梦话了吗?
我的脸色大概是惨白的。我咬着牙,一字一字的问他,你·到·底·听·见·什·么·了?
庄逍逸,还有,妈妈。彼氏说,庄逍逸就是上次碰到的那个人吧,他是不是欺负过你,那时候你好像有点怕他。是不是发生过什么?还有你妈妈——
彼氏突然住口了,因为我站了起来,把手放在桌下,刻意的隐藏起颤抖的指尖。
你终于还是问了。我看着彼氏的眼睛,熟悉的双眸中闪过一丝讶异。他大概已经彻彻底底的忘记了曾经对我说过的话。
高二的时候,彼氏对我说,等哪天你受不了我了就赶快逃走!我绝对不会刨根问底为难你的。那个时候,我是真的激动了很久。我以为我终于遇见了一个可以自由交往,可以毫无顾忌的交谈的人,我不用担心在知道别人事情的同时用自己难堪的过往交换。
然而我错了,这个世界上没有只付出不求回报的人,正如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一样。
失望渐渐盖过了恐惧,我表情平静的收起书,朝他挥挥手走出了自修室。
我想我真的是个傻瓜,不希望看到奥里维死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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