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西元士兵没有在镇住大局后就势掩杀,给乐康巷百姓造成更进一步的损害,让我不能不对做战略布置的人心中叹服。
我先和自己幸存的三名护卫会合,安抚前来救援的西元士兵,才在稍微清洁的空地上站稳,提气纵声:“乐康巷的百姓今日作乱,都是中了奸细的毒计,本身没有过错。只要放下武器,坐地投降,本官保你们性命无忧,更不会连累家里的老小!”
孔艺身边的一群人先放下手里的棍棒锄头,群众闻风而动,众人手里的武器卸尽,窑场上的战事也已结束。
大乱之后,场中居然透出一股异常的清冷寂静。
寂静中,孔艺跪地大叫:“大人,乐康巷的人冤枉啊……”
“冤枉……”
他一跪,身边的人群也呼啦啦的跪倒一片,刹那间哭声大作。
还有什么比这满地血污里,那一声惨烈入心,悲苦入魂的“冤枉”更能令一个心中尚有良知的人更心胆俱裂,剧痛入骨的?
直到此时,我才真真切切的感受到“父母官”一词所含的分量,那不止需要权谋,更需要有背负百姓的期盼的勇气。承担他人的信任与期盼,代表永不可辜负、永不能背弃,甚至于这信任与期盼只要有一天存在,就永远也无法将它卸下。
我心头震动,面上却不动声色,双手虚抬,朗声说道:“不必哀哭,你们有什么委屈可以一一告诉本官,本官一定替你们主持公道!”
孔艺老于事故,知道适可而止,见大局抵定,也不拖拉,嘶声道:“大人,前日城安衙派人来征用十六连窑,疫情紧急,小人们也知道分寸,只想求衙门的官爷给小人们另指一条活路,保着乐康巷的老小不至饿死。谁想那胥吏残暴,不止不予救济,反而指使衙役把里长打死示众,勒令乐康巷的四千多居民全都搬到乐康巷后面的祠堂去住,说是怕我们再住在乐康巷,会染上疫病。”
我皱了皱眉,人在说话的时候会不自禁的捡对自己最有利的说辞,我绝不是偏听偏信的人,但衙门强征十六连窑,不仅不予补偿,反而打死里长,威吓人民,实在让人无法容忍。
“杀人者偿命,掳财者服刑,虐民者,我必叫他们忏悔过错……你们的委屈,本官会记在心里,等我回到衙门,就立即处理。你们起来罢!”
孔艺却不起身,他体虚气弱,说了那么长一段话,已经极难得。但他还是强撑着喊叫,声音比刚才更凄怆了几分:“大人,今日午时,城安衙的衙役突然来说,整个平康巷的居民已经染上了疫病,为了防止疫病扩散,平康巷的所有居民必须在未时以前自尽,否则衙门就要派兵围剿……”
原来这才是乐康巷百姓作乱的直接原因!
这世上,谁甘被人逼着自尽?哪个想活的人会不在绝境中拼死一博,以求生机?
这是什么样残暴无仁、荒谬绝伦的命令?四顾窑场,小小从一辆运尸的驴车下拉着贺宽爬出来。
我瞪着贺宽,只觉得一股怒火直冲心魂,无法压制,两眼生痛,声音却异常的冰冷:“贺宽,你乱编政令,滥用职权,胆子可真不小啊……”
贺宽全身颤抖,扑倒在泥尘里,厉声哭叫:“大人恕罪,那群反贼用下官一家十一口人的性命要胁,要下官派人到乐康里来传这假命令,方便他们挑唆百姓作乱,下官也是无可奈何……”
“你的妻儿老小的命是命,乐康巷的百姓的命就不是命了?自杀也好,作乱也罢,这道假政令都足以逼死乐康巷数千百姓!”
我的手也不自禁的颤抖,破口大骂:“混帐东西,你简直是天良泯灭,丧心病狂!”
即使是面对着最尴尬的时刻,我也从来没有这么愤怒过,怒得我全身的血液都似乎在沸腾翻滚,蒸得我口干舌燥,连手脚都有些无力。
孔艺看着我和贺宽,重重的叩下去去,嘶声叫道:“……大人,小人是听说只有捉住您做人质,我们才能从元族的严密守卫下逃出安都,所以才被奸细鼓动,跟着他们一起作乱。大人,小人们只是不想死啊!”
求生,只是人的本能,我更清楚求生的艰难。
“这命令是假的,完全是城安衙府台贺宽个人的疯狂行为,绝不是官府的意思。你们放心,你们都不会死的!”
孔艺脸上还是带着一丝疑虑,颤声问:“大人,您说的是真的么?小老儿听说这次的瘟疫厉害,只要和病人有了身体接触,就会传染。所以官府曾经下令,凡是有病人的人家,就得关门闭户,不许外出,如果不听命令就将其满门抄杀……”
这话里带着试探意味,他试探什么?是官府是否有这么严酷的命令,还是因为他们中间已经有人染上了疫病?388EB荒盏如:)授权转载 惘然【ann77。xilubbs。】
说到底,他们怕的还是官府会因为他们中间有人染病而把他们全部处死。
在不知传染途径的情况下,城北司衙为了防止疫病扩散定下的政策也的确太严苛了。
“你们中间染上疫病的人,站出来吧!”
跪了一地的人,但我这一句轻轻的问话却没有人回答,讳疾忌医,就是这么回事。
我心里叹了口气,说不出到底是悲哀还是怜悯,步入人群,走到一个伏在地上全身发抖的人身前停下。愚昧小民,对官威有股天然的迷信惧怕,在官员面前发抖也属平常,只是这个人全身的颤抖却不仅仅因为害怕,更是因为疟疾发作,正在打摆子。
我伸出手,把那人拉了起来。那人身形矮小瘦弱,满面灰尘,看他的脸相,也还是个孩子啊!
“生病了,很冷是吗?”
“不……不……”
那孩子惊恐的否认着,一身簌簌发抖,脸色的青紫一半是因为病冷,一半是因为害怕因病而被抛弃的恐惧。
我心中恻然,探手替他抹去脸上的灰尘,柔声道:“今天我来城北的时候,带来了天下最好的大夫,现在已经找到了治你身上这种病的药方,你的病还不严重,最多吃两天药就会好的,别怕别怕。”
那孩子全身发冷,颤抖得厉害,牙齿格格的作响,脸上的神情瞬息万变,有惊有疑有喜有惧:“大人,他们都说,我的病只要接近了我身边的三尺内的范围,就会被染上……”
这么瘦弱细小的孩子,过早的面临着被政治动乱利用的丑恶,让我的心不自禁的柔软起来,轻轻的把他揽入怀里,在他背上安抚的拍了拍:“没有这样的事,你这病是被蚊子叮咬才引起的,与人肢体接触根本就不会传染。”
“真的?”
“真的!”
我感觉他已经不再发抖,想是这一阵的发作已经过去,便松开了手,看着他微笑点头,肯定的说:“我不是已经离你这么近了么?”
那孩子的神情有些恍惚,突然放声嚎啕,哭了两声却又忍不住咯咯的笑了起来
我松了口气,退开几步,扬声道:“疫病的传染,主要是饮食不干净,大家只要注意清洁,不要和病人共用碗筷,不要被他们的唾沫溅上,就不会被传染。而且本官今天来的时候已经带来了能够医治疫病的大夫,染上病的人都能治好。”
刹时间一片嘈杂,有疑有惊又喜,我等他们激动过后,安静下来才朗声说:“疫病不会因为这样的接触传染,我也不会因此而调动官兵来杀戮乐康巷的居民!假如我说的是假话,那么我刚才接触了病人,调兵过来,该死的就是我自己了!……乐康巷的父老兄弟,是生是死,我和你们同命同运,你们还不信我吗?”
哭声与笑声交织一片,难以分辨,也说不清笑是哭,或者哭是笑。到底是因为得知疫病有治的喜极而泣,还是哀恸因为假政令而受到牵累送命的亲人?
张天血污征衣的赶来,见眼前的情势尽在掌握之中,不禁拍拍我的肩膀,低声赞叹:“阿随,我可算服了你啦!”
我看他的神态,就知道事情不好,不禁有些声音发涩:“张兄,围在乐康巷外围的人怎样?”
张天皱眉,脸色有些发恨:“他妈的,不知指挥的人是谁,用兵厉害,借着巷道和我缠斗这么久,只可惜他指挥的是些普通百姓,难以和我的精兵相抗,不然的话也是劲敌。阿随,我分兵来救你,自己却四下捉拿作乱者了,没耽误时间伤着你吧?”
“援兵来的正是时候,张兄的作战策略定得极好,减少了许多不必要的伤亡。”我心里焦急,忍不住直言相问:“这一场混乱,我们折损了多少兄弟?乐康巷的居民伤亡多少?抓了多少真正的谋逆者?”
“现在还没统算,不过精兵与普通百姓对阵,自身的伤亡数应该不大。乐康巷的百姓在你这里是保全得很好,死在我那队人手里的就多了,三五百总是有的,伤就不知道了。真正的谋逆者……阿随,你先回衙门里去吧,我把人蓖出来后再送到城北司衙给你审讯就是。”
乐康巷四十五户人家,四千多人,号称户,其实就是共用十六连窑的家庭式工厂,人数虽然多,大家却是彼此熟悉的。只需各人列出自己的亲友,相互对应,结伴离开,剩下身份难掩,又无人伴的陌生人就是此次作乱的江湖人物,
细细查究,虽然烦琐,却也不算什么难事。
“张兄,取证拿人,察颜观色的事刑衙司的人比较熟悉,不如将他们调来辅助?”
乐康里的百姓作乱,虽是有人恶意挑唆,却绝不能算是意外。因为任何一个人在面临绝境时都会选择拼死一搏的路,翼望可由此而逃出生天。
城北先受物质不足之苦,又被瘟疫所迫,民众对官府的信任荡然无存,统治基础溥弱得不堪一击,如果再不尽快的建立新的秩序,使民众安心,乐康巷的事故必会在他处重演。
破坏容易建设难,想在这样的废墟上建立起被民众信任的统治政府来,大不容易啊!尤其是官府的官员拖后腿的多,有建树的少,那就更困难了。
第三十二章问悬疑
平定乱事以后,我借着乐康巷百姓自制的跌打药将右腕粗粗包扎,撇开官架子以子侄身份和孔艺在远离战场的草棚里坐下,就城北政务疫情的实情问他。
孔艺说的话,可比那些卷宗文件直白多了,更可贵的是他不止将自己所知的情况完全告诉我,也将他的看法与想法一并说出来。
他站在民众的角度,对事件的切入点与官方人物截然不同,却更贴近实情,他也是年老成精的人物,说出的想法真的是一针见血。
“其实病人的看护人员根本就不必官府征召,只要解除原来严苛的禁令,病人的亲眷谁不想亲自服侍染病的亲人?就连征用民房给病人居住,都可以不必官府来管。各家各姓各宗族的家长都知道瘟疫的厉害,自己都会注意安排出病人专用的房间……”
若真能官民齐心,这一场疫病,要治起来似乎真的不难啊!
孔艺说的许多想法,都很能节省财政支出,如果照他的思路好好的谋划,倒真的可行。
日落的时候,西元士兵将自己战死的袍泽兄弟也运到了窑场,退守在山谷旁边,让开地方给刑衙司和城安衙调来的衙役协助百姓收拾战乱后残局。
乐康巷的百姓在混乱中死去的有三百多人,都是窑厂里的青壮弟子,时局所迫,世俗丧仪的停灵守丧之礼是顾不得了。
十六连窑的几十座窑房,今夜必然无暇息火,那化去的亡者有瘟疫亡者、无辜百姓、西元士兵也有真正叛乱的江湖人物。
十六连窑近几年来烧制砖瓦都是以木柴奠底引火,以煤块间层烧化,焚化亡者的遗体他们也采用了同样地手法。我万万没有想到自己见到煤会是在这么使人心痛的场面,有这沉重悲哀的一日,足以使我终身再难轻狂。
窑场里哀声一片,我的心痛到了极处,却只能对着窑场上的尸体跪了下去,深深地施礼。小小跟在我身边,见我跪地行礼,吓了一跳,呐呐的低喊:“二哥,你这是在干什么?”
他是旧朝皇子,地位崇高,阶级分明,即使面对的是亡者,他也绝不会屈身下拜,只是在场的人除去西元士兵以外,见我下拜,也都跟着行礼,他一人站着,心里就有几分不自在。
“小小,你只是局外人,不必背负这次的伤痛,这不是你的责任。”
小小蹲下身子,轻轻的说:“二哥,你根本就不知道会发生这样的叛乱,这也不是你的责任啊!”
我摇头,慢慢地说:“你错了,做为父母官,不知道自己座下子民的苦难,就是最不能原谅的过错!在其位,谋其政,位是职,政是责,这些无辜死亡的西元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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