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课堂上讲得口舌生花,学生听得如痴如醉,包括林天声。
傍晚,我发现一个大脑袋的身影在我宿舍前久久徘徊,我唤他进来,温和地问他有什么事。林天声犹豫很久,突兀地问道:
“何老师,你真的相信物质无限可分吗?”
我吃了一惊,纵然我自诩为思想无羁,纵然我和林天声之间有心照不宣的默契,但要在高压政治气候下说出这句话,毕竟太胆大了。我字斟句酌地回答:“我是真的相信。你呢?”
林天声又犹豫了很久。
“何老师,人类关于物质世界的认识至今只有很少几个层次,总星系、星系团、星系、星体、分子、原子、核子、层子或夸克。虽然在这几个层级中物质可分的概念都是适用的,但作出最后结论似乎为时过早。”
我释然笑道:
“根据数学归纳法,在第n+1步未证明之前,任何假设都不能作为定理,但如果前几步都符合某一规律,又没有足够的反证去推翻它,那么按已有规律作出推断毕竟是最可靠的。”
林天声突然说:
“其实我也非常相信。我一听你讲到这一点,就好像心灵深处有一根低音大弦被猛然拨动,发出嗡嗡的共鸣。”
我们互相对视,发现我们又处于一种极和谐的耦合态。
但林天声并未就此止步。
“何老师,我只是想到另外一点,还想不通。”
“是什么?”
“从已知层级的物质结构看,物质‘实体’只占该层级结构空间的一小部分,如星系中的天体、原于中的电子和原子核。而且既然中微子能在任何物质中穿越自如,说明在可预见层级中也有很大的空隙.你说这个推论对吗?”
我认真思索后回答道:
“我想是对的,我的直觉倾向于接受它,它与几个科学假设也是互为反证的。比如按宇宙爆炸理论,宇宙的初始是一个很小的宇宙蛋,自然膨胀后所形成的物质中都有空隙。”
林天声转了话题:
“何老师,你讲过猎狗追兔子的故事,猎狗在兔子后100米,速度是它的两倍。猎狗追上这100米后,兔子又跑了50米;追上这50米,兔子又跑了25米……这似乎是一个永远不能结束的过程。实际上猎狗很快就追上兔子了,因为一个无限线性递减数列趋向于零。”
我的神经猛然一抖,我已猜到了他的话意。
林天声继续他的思路;
“物质每一层级结构中,实体部分只占该层级空间的一部分,下一层级的实体又只占上一层级实体部分的若干分之一。所占比率虽不相同,但应该都远小于1——这是依据已知层级的结构,用同样的归纳法得出的推论。所以说,随着对物质结论的层层解剖,宇宙中物质实体的总体积是一个线性递减数列。
“如果用归纳法可以推出物质无限可分的结论,那么用同样的归纳法可以推出物质的实体部分必然会趋近于零。所以,物质只是空间的一种存的形式,是多层级的被力场约束的畸变空间。老师,我的看法是不是有一点道理?”
我被他的思维真正震撼了。
心灵深处那根低音大弦又被嗡嗡拨动,我的思维好像乘着这缓缓抖动的波峰,向深邃的宇宙深处探听神秘的天籁。
见我久久不说话,天声担心地问:
“老师,我的想法在哪个环节出错了?”
他急切地看着我,目光中跳荡着火花,似乎是盗取天火的普罗米修斯,跌宕前行中,天火在他瞳仁里跳跃。天声这种近乎殉道者的激情使我愧悔,沉默了很久,我才苦笑道:
“你以为我是谁,是牛顿、马克思、爱因斯坦、霍金、毛泽东?都不是。我只是一个普通的中学物理教师,纵然有些灵性,也早已在世俗中枯萎了、僵死了。我无法做你的裁判。”
我们默然相对,久久无言,听门外虫声如织。我叹息道:
“我很奇怪,既然你认为自己的本元不过是一团虚空,既然你认为所有的孜孜探索最终将化亡于宇宙混沌,你怎么还有这样炽烈的探索激情?”
天声笑了,简捷地说:
“因为我是个看不透红尘的凡人:既知必死,还要孜孜求生。”
夜幕暗淡,一道青白色的流星撕破天幕,倏然不见,世界静息于沉缓的律动。我长叹道:
“我希望你保持思想的锋芒,不要把棱角磨平,更要慎藏慎用,不要轻易折断。天声,你能记住老师的话吗?”
河边地势陡峭,那是黄土高原千万年来被冲刷的结果,是大自然的鬼斧神工。夕阳已近塬上,晚霞烧红了西天。
老太太所说的神像实际上是一尊伟人塑像。塑像的艺术性我不敢恭维,它带着文化大革命特有的呆板造作,但是,衬着这千古江流,血色黄昏,也自有一番雄视苍茫的气概。
暮色中闪出一个矮小的身影,声音抖抖地问:
“谁?”
我试探地问:“是小向吗?我是何老师。”
向秀兰哇的一声扑过来,两年未见,她已是一个典型的农村女子了。她啜泣着,泪流满面,目光中是沉重的恐惧。我又立即进入了为人师长的角色:
“小向,不要怕,何老师不是来了嘛,我昨天才见到你的信,来晚了。天声呢?”
顺着她的手指,我看到山凹处有一个身影,静坐在夕阳中,似乎是在作吐纳功。听见人声,他匆匆作了收式。
“何老师!”他喊着,向我奔过来。他的衣服破旧,裤脚高高挽起,面庞黑瘦,只有眸子仍熠熠有光。我心中隐隐作痛,他已经跌到生活的最底层了,但可贵的是他的思维仍是那样不安分。
我们良久对视,我严厉地问:
“天声,你最近在搞什么名堂,让秀兰这样操心?真是在搞什么穿墙术?”
天声微笑着,扶我坐在土埂上:
“何老师,说来话长,这要从这一带流传很广的一个传说说起。”
他娓娓地讲了这个故事。他说,距这儿百十里地有一座天光寺,寺中有一位得道老僧,据说对气功和瑜伽功也修行极深。文化革命时他自然逃不了这一劫,脖子上挂一双僧鞋,天天拉上街批斗。老僧不堪其扰,有一天批斗队伍路过一座古墓,老僧叹息一声,径直向古墓走去。押解的人一把没拉住,他已倏然不见,古墓却完好如初,没有一丝缝隙。吓呆了的红卫兵把这件事暗暗传扬开来。
他讲得很简洁,却自有一种冰冷的诱惑力,我甚至觉得向秀兰打了一个冷颤。我耐着性子听完,悲伤地问:
“你呢,你是否也相信这个神话?难道你的智力已降到文盲的档次了?”
天声目光锐利地看着我:
“稍具科学知识的人的确不会相信这种违反科学的传说。只有两种人会相信;一种是无知者,他们是盲从;一种是哲人,他们能跳出经典科学的圈子。”
他接着说道:“何老师,我们曾讨论过,物质只是受力场约束的畸变空间。两道青烟和两束光线能够对穿,是因为畸变的微结构之间有足够的均匀空间。人体和墙壁之所以不能对穿,并不是它们内部没有空隙,而是因为它们内部的畸变。就像一根弯曲的铜棒不能穿过一根弯曲的铜管,哪怕后者的直径要大得多。但是,只要我们消除了两者甚至是一方的畸变,铜棒和铜管就能对穿了。”
他的话虽然颇为雄辩,却远远说服不了我。我苦笑一声问道:
“我愿意承认这个理论,可是你用什么消除空间的畸变,口念咒语意沉丹田?你知道不知道,打碎一个原子核需多少电子伏特的能量?你知道不知道,科学家们用尽解数,至今还不能把夸克从强子的禁闭中释放出来?且不说更深的层级了!”
林天声怜悯地看着我,久久未言,他的目光甚至使我不敢与他对视。很久,他才缓缓说道:
“何老师,用意念的力量去消除物质微结构的空间畸变,的确是难以令人信服的。我记得你讲过用意念隔瓶取物,我当时并不相信,只是觉得它既是世界性的传说,必有产生的根源。从另一方面说,人们对于自身结构,对于智力活动,感情、意念、灵感,又有多少了解呢?你还讲过,实践之树常绿,理论总是灰色的。如果可能存在的事实用现有理论完全不能解释,那么最好的办法是忘掉理论,不要在它身上浪费时间,要去全力验证事实,因为这种矛盾常常预示着理论的革命。”
我没有回答,心灵突然起了一阵颤动。
“你去验证了?”我低声问。
林天声坚决地说:
“我去了。我甚至赶到天光寺,设法偷来了老和尚的秘笈。这中间的过程我就不说了,是长达三年的绝望的摸索,在地狱的幽冥世界里,孤独和死寂使我几乎发疯,直到最近,我才看到一线光明。”
听他的话意,似乎已有进展,我急急问道;
“难道……你已经学会穿墙术?”
我紧盯着他,向秀兰则近乎恐惧地望着他,显然她并不清楚这方面的进展。我们之间是一片沉重的静默,很久很久,天声苦笑道:
“我还不敢确认,我曾经两次不经意地穿越门帘——从本质上讲,这和穿过墙壁毫无二致。但是,我是在意识混沌状态下干的,我还不知道是否确有此事。等到我刻意追求这种混沌状态时,又求之不得了。”
他的脸庞突然焕发光彩;“但今晚不同,今晚我自觉得竞技状态特佳,大概可以一试吧。我想这是因为何老师在身边,两个天才的意念有了共鸣。何老师,你能帮我一把吗?”
他极恳切地看着我。我脸红了,我能算什么天才?一条僵死的冬蚕而已。旋即又感到心酸,一个三餐无着的穷光蛋,却醉心于探索宇宙的奥秘,又是用这样的原始方法,这使人欲哭无泪。我柔声问:
“怎样才能帮你?你尽管说吧。”
向秀兰没有想到我是这种态度,她望着我,眼泪泉涌而出。我及时地拉住她:
“秀兰,不要试图阻拦他。如果他说的是疯话,那他这样试一次不会有什么损失,至多脑袋上撞一个青包,”我苦笑道,“也许这样会使他清醒过来。如果他说的是事实,那么……即使他在这个过程中死亡、消失,化为一团没有畸变的均匀空间,那也是值得的,它说明人类在认识上又打破一层壁障。你记得普罗米修斯盗取天火的故事吗?”
向秀兰忍住悲声,默默退到一边,珠泪滚滚而下。
天声感谢地看着我,低声道;“何老师,我就要开始了,你要离我近一些,让我有一个依靠,好吗?”
我含泪点头。他走到塑像旁,盘脚坐好,忽然回头,平静地向姑娘交待:
“万一我……你把孩子生下来。”
我这才知道向秀兰已经未婚先孕了。向秀兰忍着泪,神态庄严地点头,并没有丝毫羞涩。
最后一抹夕阳的余辉涂在天声身上,他很快进入无我状态,神态圣洁而宁静,就像铁柱上锁着的普罗米修斯在安然等待下一次苦刑。我遵照天声吩咐,尽力把意念放松。我乘着时间之船进入微观世界,抚摸着由力场约束的空间之壁,像是抚摸一堆堆透明的肥皂泡。在我的抚摸下,肥皂泡一个个无声地碎裂,变成均匀透明的虚空。
意念恍惚中我看到天声缓缓站起来。下面的情形犹如电影慢动作一样刻在我的记忆中:天声回头,无声地粲然一笑,缓步向石座走去,在我和小向的目光睽睽中,人影逐渐没入石座,似是两个半透明的物体叠印在一起,石像外留下一个淡淡的身影。
我下意识地起身,向秀兰扑在我的怀里,指甲深深嵌入我的肌肤。不过,这些都是后来才注意到的。那时我们的神经紧张得就要绷断,两人死死盯着塑像,脑海一片空明。
突然,传来一声令我们丧魂失魄的怒喝:
“什么人!”
那一声怒喝使我的神经铮然断裂,极度的绝望使我手脚打颤,好半天才转过身来。
是一个持枪的民兵,一身文革的标准打扮,无领章的军装,敞着怀,军帽歪戴着,斜端一支旧式步枪,是一种自以为时髦的风度。他仔细打量着向秀兰,淫邪地笑道:
“妈的,老马还想啃嫩草咧。妈的臭老九!”(他准确地猜出了我的身份)。
他摇摇摆摆走过来,我大喝一声:
“不要过来,那里面有人!”
话未落,我已经清醒过来,后悔得咬破了舌头,但为时已晚了。那民兵狐疑地围着石像转了一圈,恶狠狠走过来,劈劈拍拍给我两个耳光:
“老不死的,你敢玩我?”
这两巴掌使我欣喜若狂,我一迭声地认罪:“对对,我是在造谣,我去向你们认罪!”
我朝向秀兰做个眼色,主动朝村里走去。向秀兰莫名所以,神态恍惚地跟着我。民兵似乎没料到阶级敌人这样老实,神态狐疑地跟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