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中年以后,祖国在战争中惨败,家庭又遇到诸多不幸,凡尔纳的作品“深沉”多了。到了晚年的《约拿旦号历险记》,其文学技巧达到高峰,而宿命态度也达到高峰。但这个时期的作品往往不受人们重视。
再有,评论家认为他的作品文学技巧单薄,人物塑造平面化,缺乏丰富的内心生活。其实这些问题凡尔纳本人并非不知道。但是,他当时是在创造一种新的文学样式。不仅创作方法上是全新的,读者也是“新”的。读者们认同怎样的写作风格,凡尔纳和他的出版商都拿不准。以作者晚期的《流星漂流记》等作品来看,凡尔纳并非没有描写复杂人性的创作能力。但是他在早期的成功后,谨慎地保持了最初的写作方法,其中作品销路是个重要的考虑因素。
其实,正是这些评论家眼中的“缺点”,使凡尔纳的作品在传播上拥有一个重要优势:道德观上非常单纯,适于“教化”之用。教皇利奥八世亲口夸他的作品“纯净无瑕,朴实无华”。在二十世纪那些意识形态针锋相对的不同国度里,凡尔纳的作品都因视为无害的儿童科学启蒙读物而被引进。以致于我们翻开世界各国科幻文艺史,考察其最早时间段里发生的事情都会发现,翻译凡尔纳作品是必不可少的一页。
人们常把凡尔纳当成预言家。但如果说真正属于他的预言,不是潜水艇、飞机或者宇航技术,而是他对人类社会未来走向的预言。这一预言体现在他晚年的杰作《约拿旦号历险记》中。可惜的是,这部没有任何科技奇观的伟大作品淹没在《海底两万里》的惊涛和射月大炮的烈焰中,久久不受人重视。
小说完成于作者去世前一年,作者在这部作品里几乎总结了自己一生的经验。小说的主人公是个无政府主义者,把“无上帝、无主人”作为自己的信条。他的真实身份是某北方帝国拥有继承权的王子,按照故事中的描写,可以断定他是俄罗斯王子。当时的俄罗斯也是无政府主义者的大本营。这位王子厌恶人对人的统治,渴望无限自由,最终自愿地离开当时被各国瓜分的土地,来到南美大陆最南端火地岛中的奥斯特岛上。那里还不属于任何一国,只生活着印弟安土著。王子和他们生活在一起,被他们称为“勒柯吉”,意思是“救星”。因为他拥有火枪和医术,经常救助原始状态的土人们。勒柯吉就成为他在故事里的名字。
勒柯吉在奥斯特岛生活多年后,智利和阿根廷达成协议瓜分火地岛,奥斯特岛属于智利管辖。不过,由于远离智利本土,智利从未派人前来。勒柯吉知道这个协议后,准备迁往另外的无主岛屿。就在这时,一艘名为“约拿旦号”的移民船在该岛外遇难。船上载有一千多名前往南非拓荒的各国移民。船长、大副等有权力的人都在风暴中死去。勒柯吉就把这些人接到岛上生活。并帮助他们建房过冬。在这个过程中,勒柯吉显示了高超的生存本领,受到几乎全部移民的爱戴。移民洛德士等人请求他在一盘散沙的情况下担任领导,但坚持无政府主义信仰的勒柯吉一次次拒绝了他们的要求。
智利政府为了吸引移民留下来开荒,承诺放弃奥斯特岛主权给这些移民。“奥斯特邦”成立了。信奉社会主义的律师博瓦勒通过宣传,成为领导人。但他除了政治鼓动外,全无治理能力,只知道把船上储备的生活物资无偿分发给人们。大部分移民素质低下,怨天尤人。除了李威利等少数人自觉进入岛的深处开荒外,剩下的人酗酒、斗殴,坐吃山空,很快消耗了生活物资,饥荒来临。博瓦勒无力改变局面,就以财产共有的名义,煽动懒惰的移民去抢掠那些通过劳动获得财富的移民。而另一个“社会主义者“多里士更想通过危机,夺取博瓦勒的政权。在移民自相残杀的动乱关头,勒柯吉终于放弃了自己的信条,宣布自己是领袖,从无政府主义者一下子变成绝对的独裁者,并受到移民的拥戴。岛上的秩序迅速恢复。勒柯吉废除财产共有、无偿分配的制度,恢复货币流通,确定移民的土地所有权,鼓励经商,发展对外贸易,并且建立起法院、警察部队和监狱这些他曾经十分反感的机构。几年后,奥斯特岛成为远近闻名的富裕之邦,不仅本国人民生活富足,更吸引外国人来这里作生意。在勒柯吉的领导下,奥斯特人还击败了巴塔哥尼亚人的进攻。多里士等人试图推翻他的统治,但最后以失败告终。
尽管情况良好,但由于独裁地位和自己的内心信条相悖,勒柯吉还是准备退位。就在这时,奥斯特岛上发现了金矿,本地居民受到诱惑,不事生产纷纷去淘金。更有大量外国人闻讯涌上岛屿,奥斯特邦社会秩序一片混乱。勒柯吉不得不废除事先确定的民选日期,保持独裁领导,引导本国人恢复生产,并且驱逐了外国流民。在这个过程中,勒柯吉不得不命令士兵向手无寸铁的流民开枪,从而使自己与最残暴的独裁者并列。
小说结尾,身心俱疲的勒柯吉将领导人的位置传给自己的弟子迪克,在夜幕中登上合恩角新修建的灯塔,准备在那里终老一生。
凡尔纳之孙在给祖父写的传记里,曾经这样评价这部作品:“不难使人联想到十五年后列宁倡导的‘新经济政策’”。而一百年后的中国读者,更可以把这部作品看成极左路线在中国大地兴盛到灭亡的写照:博瓦勒分光吃尽的共产政策,和五十年代末期的大锅饭何其相似;“多里士帮”和“博瓦勒帮”打着社会主义旗帜进行的火拼,可以看出文革中“保皇派”与“造反派”武斗的影子。勒柯吉的改革过程,不难看出中国的改革开放过程。甚至,作者浓墨重彩地描写了勒柯吉发放第一份土地证书的场面,把它当成十分一个重大事件。那个场面和安徽凤阳小冈村农民在包产到户合同上按手印的历史时刻也堪有一比。如果读者能够读到这部杰作,就会发现,上面这些都不是庸俗的、表面的类比。凡尔纳的慧眼确实穿越时空,预感到了人类社会将要发生的种种悲剧。如果这部作品写于2003年,可以被看作事后诸葛亮式的寓言。而它竟然完成于一百年前,我们不得不为自己忽略了前辈的智慧而感到汗颜。
在这些细致入微的社会预言之上,凡尔纳更站到思想的高度进行了总结:勒柯吉的成功,他之所以受到移民的拥戴,并不是他的无政府主义信念,而是因为他能作实事。小说很具体地描写了他在打猎、治病、建房、筑路等方面的技能和经验。由于他在奥斯特岛生活多年,他对本地环境的了解更是出类拨萃。作者还刻意为他建立了两个反面对比:高谈阔论,满腹理论的博瓦勒和多里士,褒贬色彩十分强烈。
从科幻文学的角度看,《约拿旦号历险记》应该算作历史上第一部社会科学题材的科幻小说。那个时候,社会科学本身尚未成型,也没有今天这样的诸多分科,还是一种概括和整体的研究。凡尔纳在这部作品里,展示了他对当时社会科学成果的充分了解。小说里有经济、金融、政治、法律,乃至国际关系等诸多方面的准确描写。在“奥斯特岛”这个人类社会的缩微景观中,浓缩了各个民族、各个阶层、各种观念的人物,使它的变化成为纸上的社会实验。最令人叹服的是,这个纸上实验的准确性,超过当时许多社会学者的学术著作。
可以想见,这部赞美产权,歌颂私有制,提倡“发家致富”的幻想小说,在那个时代是多么不合时宜。凡尔纳倾注巨大心血完成的这部杰作,到现在仍然尘封在书架上,它的警世价值远远没有得到挖掘。如果今天的人们打开这本书,发现里面竟然细致地描写人们怎么样去搞私有化,你会不会惊讶于前辈思想的伟大穿透力呢?
事实上,凡尔纳对私有产权的尊重,一直体现在他的作品里。在《太阳系历险记?中,三十六个人被卷上彗星“加利亚”,其中有一个犹太商人伊萨克,以及他满满一船货物。在众人流浪太空的两年中,物资匮乏,伊萨克又被描写成悭吝人,似乎有足够的经济理由和道德理由,可以把他的货物征为公用。但小说中大家推选的总督塞尔瓦达克始终坚持公买公卖。部下利用“引力变化”的规律,戏弄伊萨克,多买了他七倍的货物,塞尔瓦达克还要坚持把钱补给货主。虽然到小说结尾处,伊萨克用一船货物换来的金币因为超重不能带上气球,被迫抛弃。但这是大自然的戏弄,近乎神圣的私有制法则从来没有被打破。
作为科幻作家的先驱者之一,凡尔纳最先遇到了后世科幻作家经常遭遇的问题。即使是在他已经有世界声誉的时候,法国的文学评论界仍然不愿正式他的作品。使其只拥有“流行小说”的名声。凡尔纳在晚年为此事深深遗憾:“无论什么书,在各报都载有介绍文章,哪怕只有短短的几行,但我们所发表的东西,除元旦前夕提过一下,从来只字不提,看到这些,我心里感到十分难过。”(1893年8月6日给小赫泽尔的信。转引自《科幻小说之父——凡尔纳传》下卷:352页。)
凡尔纳找到了其中的一个原因:他的作品长期只登在《教育与娱乐》杂志上(连载后出单行本)。这是一份面向青少年的刊物,不入文学界法眼。而正规的文学刊物又不刊登他的作品。
在后来的一个多世纪里,这种两难困境几乎每个国家的科幻作家都遇到了。因此,我们今天当然应该有比凡尔纳更深入的认识:主流文学界对于科幻小说这种“异质”的东西,还不知道怎么去接受它。他们没有判断科幻文学的概念和理论。到今天,这个规律仍然在起作用。要知道,人们是不可能不戴任何概念的“眼镜”去读东西的。
不过,时间多少能够改变这个境遇。笔者读到过一位中国文学理论家对凡氏作品的片断结论,那完全是站在纯艺术视角上得出的判断:正是在这种实践中,通过人对必然王国的逐步掌握,从而获得越来越多的自由,外在对象(例如崇山峻岭、汪洋大海等)也逐步由恐怖的对象,变为崇高的对象,再变为美的对象。19世纪的儒勒凡尔纳在科学幻想小说中所描写的地心、大海,就其审美性质和风貌来说,与古希腊文学作品(如《奥德赛》)中凶恶的大海和高山,已经完全两样。(杜书瀛:《创作论》高等学校文科教材,人民文学出版社2001年11月版)
在《海底两万里》中,凡尔纳曾经借尼摩的口说到:地球上需要的不是什么新大陆,而是新人。在那个单纯追求征服自然,征服地球的时代里,能够讲这种话,说明凡尔纳不仅仅是青年益智读物作家,而是一位超越时代的哲人,可惜人们始终无法更深理解他。
即使在科幻界内部,凡尔纳也没有得到恰如其分的评价。后世科幻作家大多向他投以深深的敬意,却没有谁愿意学习他的创作手法。人们以为,象他那种紧贴现实,紧贴科学的写法已经老土了,只是科幻文学萌芽时的表现。但是,科幻文学云游“未来世界”和“外星世界”一百多年后,发现自己在社会上的影响力却越来越小时,越来越成为“小圈子里的赏玩”。我们要不要回到凡尔纳,学习他那种真正直面现实的创作呢?
第二卷:世界科幻文学史 第三章:不朽的宗师(2)
第二节:威尔斯
与凡尔纳相比,威尔斯受到的误解要小一些。但要深入和真实地解读他的科幻小说,直到一百年后的今天,仍然不是容易的事。
1866年9月21日,威尔斯出生在英国肯特郡勃朗里城一家餐具店里。这位后世的大作家和大学者幼年失学,当过药房伙计、布店职员,作过兼职教师。虽然与知识界并无前缘,但勤奋好学支持着他的前进方向。
1888年,当时仅二十二岁威尔斯在《科学学派杂志》上发表了一篇叫《时间的鹦鹉螺》的短篇小说。后来,威尔斯将这个短篇反复修改,到1895年拿出了第五稿,并再次出版,这便是划时代的科幻名作《时间机器》。
虽然早在1890年,法国作家罗比达就创作了以时间旅行为题材的科幻小说《往昔与今同在》。更早还有马克吐温的类似作品,但真正使这个题材广为人知的,还是威尔斯的《时间机器》。在小说里,时间旅行家来到公元802701年的世界上,发现那时地球上的人分成两支,一支是生活在地面的埃洛依,智力仅及儿童,整日花天酒地,不劳而获;而另一支是生活在地下的莫洛克。他们用以前遗留下的机器饲养埃洛依,并在夜间猎捕他们为食。最近,这部诞生一百零四年的科幻经典被作者的一位后人再一次搬上银幕,仍然获得雄居票房榜首的佳绩。
在当时阶段矛盾十分尖锐的英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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