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及掩耳的动作,然而现在坐在对面,一双浅得看不出颜色的眼睛里只有泰然自若。
“有什么我能够为您做的呢?”
“谢谢,米哈伊尔。亚历山大耶维奇,尽管我不愿意给您带来烦扰,我的工作却不可避免有一些不愉快的部分。”
司令员作了一个继续的手势。
谢德列维奇平静而低声地问:“您最近发现有人企图接近和行刺了吗?”
博拉列夫斯基毫无表情,“没有”
“那就太幸运了。我们在郊区得到报告,一个我们注意了很长时间的德国间谍曾经潜入境内,根据我们掌握的情报,他的目标是您。”
“那么我需要小心点?”博拉列夫斯基略抬起下颌,微笑着凝视对方,一缕冰冷的嘲弄从眼神里迅速掠过。
谢德列维奇一动不动地望着他,连眼睛都没眨一下。
“然而,现在我们发现他失踪了,已经一个多月,所有的线索都很奇怪地断了,他似乎溶化在空气里了。”他仍然坐在沙发上,但是一种奇异的神情让人觉得他似乎正在展开羽翼扑来,“这很不同寻常。”
博拉列夫斯基没有回答,依然盯着他。
安全局长站起身来,“军队的情报工作独立于内务部门系统,请您理解我们无意干涉。我很遗憾曾经——”他停顿了一下,但是司令员听出这仅仅出于礼貌而非歉意,“——有些造成悲剧后果的事件。只是出于您的安全考虑,我需要尽到职责——”
博拉列夫斯基也缓缓站起来,他没有理会这套闪烁其词的说辞,直截了当打断他:“谢谢。军方没有动您的德国间谍,您可以继续调查。至于尤涅金上校和专家组事件,我不希望看到其他的麻烦,不管来自您或者亚戈达。”
谢德列维奇点点头,“我很抱歉。”伸手去抓门把手。
博拉列夫斯基在他身后抱着双臂冷冷地看着他,直到后者拉开门,向他示意道别的时候,他突然开口了。
“对不起,我过去是否在其他地方见过您?”
他是用法语说的。
谢德列维奇没有收回已经跨出门外的脚步,只是抬起头来接住司令员的目光,浅色的眼睛里没有任何表情。他用清楚的俄语回答,“我想没有,米哈伊尔•;亚历山大耶维奇。”
博拉列夫斯基目送对方远去,棘手而困惑的表情锁住了他的眉心,他随意地坐在写字台上,盯着窗外出神,直到沃洛佐夫的敲门声响起。
博拉列夫斯基感到他的参谋长从户外带来的一股秋天的干爽的寒气,他没有回头,“彼佳,我要关于这个人全部的历史资料,让情报处去做,立刻。”
沃洛佐夫走到他背后,“你怀疑他什么呢?”
两人都不再说话,沃洛佐夫递过来一只标着“绝密”的文件袋,司令员抽出里面的报告扫了一眼,随即放在写字台上。
过了良久,沃洛佐夫低沉而清晰的声音响起,“是你杀了他,对吗?”
博拉列夫斯基突然不出声地笑起来,并且越来越剧烈,肩膀都开始抽动。沃洛佐夫吃惊地看着他,“米沙——”
司令员停住了笑声,扭过头,沃洛佐夫发现这张熟悉的面容因为布满悲凉和嘲讽而显得陌生。
“彼得•;伊里奇•;沃洛佐夫,是您杀了他。”
第 13 章
十三。 1
博拉列夫斯基俯过身来,他的脸与沃洛佐夫靠得很近,碧蓝的瞳孔收缩成两个锐利而寒冷的光点,嘴唇微微颤抖,沃洛佐夫几乎可以听到牙齿咬合的摩擦声。沃洛佐夫深深吸了一口气,避开他的目光。
他只见过一次这个样子的米沙。
在华沙城下。
斯大林拖延了列宁的命令,没有将后备队及时派给孤军深入的博拉列夫斯基,已经基本完成合围的红军陷入了反包围,成营建制的战士阵亡和被俘。在突围后指挥部的临时掩体中,此前一路凯歌的方面军司令员终于意识到,他军旅生涯中第一次重大失败已经降临。愤怒、羞辱、自责和近于极限的疲劳击垮了这位年仅25岁的“小拿破仑”。沃洛佐夫难以忘记最后下命令时他眼睛里的痛苦和疯狂。沃洛佐夫掩护着后撤,竭力使撤退不沦为溃败,但是天知道,如果再多看米沙一眼,自己会不会扔给他一柄马刀一支枪,和他一起跨上战马不管不顾地杀回华沙。
现在,使他几乎为之拼命的神情又出现了,讽刺的是,针对他沃洛佐夫的。
沃洛佐夫站在原地,经常皱起来的浓密眉头平静得一动不动。
“米沙,你是什么意思?”
博拉列夫斯基摇摇头,叹了口气,拉开抽屉将桌上的文件袋放进去,取出另一个扔给沃洛佐夫。
军用密码写成的几张卡片,最后一张上钉着的发黄的纸上写的却是德语和俄语,一张贴上去的相片,最下面有一个陈旧而依然清晰的签名:彼。伊。沃洛佐夫。1917年11月26日
博拉列夫斯基用干涩的声音问:“你能解释吗?”
沉默。过了一会儿,沃洛佐夫不屑地哼了一声,“别忘了你自己也在战俘营签过绝不逃走的保证书。”
“但不包括当潜伏间谍!”司令员低声怒吼起来,他的手指狠狠掐在桌角上,指节挤得发青,“我说的没错:你杀了他。那天他并不是偶然遇见我,有人约他在树林见面——他要见的人就是您,对吗?我一直好奇,一次心血来潮的狩猎,居然如此碰巧——”
“够了。”沃洛佐夫心想,他再也受不了从四面八方向他扑过来的回忆,12年来他在努力忘记和决心承受之间挣扎,但不是为了这个,绝不是。
他抬起头来,“听着,米沙,我不想说第二遍——或许你说的没错,我不打算辩解任何事。你可以逮捕我上军事法庭,或者交给谢德列维奇,你乐意怎样决定都可以。”
他麻利地卸下手枪,扔在桌子上,转身向门口走去。
“你要去哪里?”
沃洛佐夫回头淡淡一笑,“您的安德烈今晚有场出色的音乐会,我可不想错过”
十三。2
入秋之后老彼得。科萨柯夫的身体以不可思议的速度衰弱下来,手指颤抖得再也碰不了琴键。然而老头子酒喝得更凶了,他不再喋喋不休,那些一针见血的尖刻话正在随着生命力一同慢慢消失,现在喝醉后他只是长时间安静地缩在房间角落里,看着安德烈弹琴,或者在五线谱上奋笔疾书。
一个难得的秋日好天气,安德烈也从波兰回来了,暖洋洋的阳光从窗口照进来,落在老头子肩膀上。看着光线里无数安静飞舞的粉尘,老科萨柯夫突然感到一种很久没有过的对世界的留恋。他迟疑了一下,终于戴上帽子蹒跚走出户外。
他沿着涅瓦大街漫无目的地朝前走去,没有在平日流连的小酒馆门前驻足,河边的风有点冷,他向大衣领子里缩了缩脖子,打算横穿马路到对面去。他没有注意到一辆从冬宫方向拐过来的黑色汽车正飞驰而来。
尖厉的急刹车声响起来,老科萨柯夫一个踉跄几乎摔倒,一句咒骂还没出口,车门打开了。
一个文职打扮的小伙子跳下来,“公民同志,在马路上这样走是很危险的!”
老科萨柯夫终于站稳了,他看看对方,冷冷地说,“年轻人,我在彼得堡生活了30年,就是沙皇也没禁止过行人在涅瓦大街上走路。”
小伙子很不习惯被如此抢白,刚要说话,却被一个低低的声音打断了,“您没有受伤吧?”
一个黑衣男人无声无息出现在车门口。
老科萨柯夫正在弯腰按摩脚踝,听见这个声音脊背突然抖动了一下,他停顿了片刻,慢慢直起身子。一对接近无色的浅灰眼睛与他的目光碰在了一起。
“叶甫根尼•;安东诺维奇……天哪,你是尤里亚!”
黑色大衣里的男人浮现出似乎困惑的神情,彬彬有礼地一点头,“对不起,您认错人了。请原谅,如果您没事的话。”他低头钻进汽车。很快,车轮扬起的尘土消失在大街尽头。
老科萨柯夫一时弄不清发生了什么事情,怔怔站在原地。过了半晌,他不知道喃喃自语着什么,慢慢走向一家他常去的小酒店。
汽车绕了几个弯,最后在一幢漂亮的公寓房子门口停下,列宁格勒安全局长谢德列维奇走下车,手里多了一大束娇艳欲滴的鲜花。他注意看看了楼上的一个阳台窗口,百叶窗没有拉上。司机开走了车,他敏捷地消失在楼门里。
铃只响了一声门就开了,“Sophie(索菲),” 就象从前在家里,他用法语叫着她的名字。
索菲亚。普里科娃象一阵旋风飞过来,笑容满面,不是给男人们看到的神秘魅惑的笑容,而是闪闪发光的、热切而温柔的笑容。她把对方紧紧抱住,把花儿都几乎压碎了,“尤里亚,尤拉!终于等到你回来了!”
他轻轻推开她,迅速地关上门。
普里科娃抚摸着他的脸颊,眼睛里充满了爱和喜悦的泪光。谢德列维奇拉住她的手,亲吻她的两腮。
“我美丽的姐姐,仍然是全彼得堡的骄傲。”
普里科娃挽着他在沙发上坐下,“尤里亚,为什么这么瘦?真见鬼,这些年他们给你过的什么日子啊。”
谢德列维奇笑而不答。看到风情万种的索菲象一个最普通的姐姐一样絮叨,已经是他记忆中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我呆不了多久,可能没法留下吃晚饭,”他垂下眼睛不去看普里科娃脸上明显的失望,“沃洛佐夫来过吗?”
普里科娃怔了一下,“最近不常来,他好像心情不好。”她略一踌躇,但还是说了出来,“你觉得有必要——?”
谢德列维奇微笑着打断了她,“我亲爱的索菲,只不过是情报员的职业敏感罢了,我可没兴趣拿自己唯一的亲姐姐赌这个筹码,你喜不喜欢他我才不管哪,不过——”他把索菲的手拉到心口,“谁也配不上你。”
姐弟俩安静地坐了片刻,谢德列维奇出了一会儿神,悠悠地说:“索菲,你还记得我学校里那位音乐教师,严厉的怪老头儿吗?”
“我记不起他的名字了,不过,”普里科娃在回忆中嫣然一笑,“在那时那群公子哥儿里,你可是他唯一的宠儿,爸爸多么骄傲啊。”
他在沉思,而她在凝视他与自己相握的那只手,“修长、有力,这本来可以成为钢琴家的手。”她想。
第 14 章
十四。1
“米哈伊尔•;亚历山大耶维奇•;博拉列夫斯基,32岁,出生于谢尔戈罗夫斯克的破落贵族庄园,1912年进入亚历山大军校,1914年加入近卫军谢苗诺夫团第2连参加对德战争,授中尉衔。1915年被俘关押于利尔茨战俘营,1917年十月革命后逃回俄国,1918年加入布尔什维克党,党证号码:239661”
灯光很暗,谢德列维奇放下文件,点着一根烟,闭了闭疲劳的双眼。烟雾袅袅升起,红色火光与久远的回忆一起时亮时灭。
1914年,年轻的叶甫根尼•;安东诺维奇•;斯米连斯基伯爵跳下马车,向父亲告别上前线去。他只带了很少的行李,却没放弃心爱的小提琴。微笑着却难掩忧伤的老伯爵……文弱而坚决的年轻人,一心想摆脱窒息又糜烂的彼得堡……索菲是勇敢的,又哭又笑着和他吻别并且预言他成为英雄凯旋……
……骄傲的近卫军从身边开过,都是快乐的士官生们,……“多么令人羡慕啊!” “您错了,您才令人羡慕”,天蓝色眼睛的中尉说,他看起来比他还年轻,说话却用大人的口吻……“您在很久以前就拥有了一把小提琴,可现在我们都来打仗了……这话让他想起他的音乐教师,那个怪老头儿,“怎么,这个国家有天赋的青年人都这么急着去送死吗?”……
他终于没有当成近卫军,尽管一心要上前线,他还是成了将军身边的副官……但是最后这一切已没有意义,在见识了足够的死亡之后,他要保卫的国家和沙皇都不存在了……将军自杀了,寒冷的战壕里士兵们在激烈争论着是否倒戈,而他只想回家去,坐在长年卧病的母亲身边,最后再听一次索菲的歌声和父亲的伴奏。
然而革命的车轮碾过一切,停战条约签订了,沙皇被处决,他的全家逃往高尔察克将军保护下辛姆比尔斯克的庄园。很快传来消息,红军东方面军击败了高尔察克,支持他的斯米连斯基老伯爵被捕枪决;母亲在父亲死后第二天病逝,索菲失去了消息……
烟卷烧到尽头,突然灼痛了他的手指,谢德列维奇的嘴角抽搐了一下。他睁开眼睛,扔掉烟头,继续看下去。
“1918——1919年历任东方面军、高加索方面军司令员,在伏尔加河流域击溃高尔察克白卫军,解放了列宁的故乡辛姆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