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 章
九.1
正是盛夏,林中苔藓上投满了阳光斑驳的影子,在溪水浸润过的地方蘑菇长得很茂盛。山毛榉与橡树高大的树冠从小溪两岸伸展过去在空中连为一体,稍远处是一丛丛灌木,碎裂的新鲜浆果引来了不少山雀。
两个男人将小船系在河边,赤脚沿着溪流向上游走去,博拉列夫斯基背着枪,猎囊里却空空如也;安德烈牵着一条长毛契犬,它不满地向前连连跳跃,将绳子猛然拉紧,一串串水花溅出来,直到博拉列夫斯基回头轻声呵斥:“斯季瓦!”
溪水越来越深,他们不得不到岸上来,博拉列夫斯基一面把背上的鞋子解下来穿上,一面笑着对安德烈说:“真丢人,一上午连只山鸡都没打到。”
安德烈无声地一笑,刚要开口回答,忽然停下,“听!有声音。”
博拉列夫斯基回头一眼发现远处草丛里飞速移动的灰色影子,他迅速端起猎枪,熟练地瞄准。枪声响了,几乎同时,斯季瓦欢快地挣脱安德烈,箭一般冲过去,稍顷,嘴里衔着一只肥硕的野兔跑回来。
安德烈大声喝彩,博拉列夫斯基兴奋地蹲下去拍拍斯季瓦的脑袋,扭头看着安德烈:“您的听觉真不可思议。”
安德烈微笑着眨眨眼睛,把背包解下来,掏出面包和水壶放在溪水边的岩石上,一棵山毛榉巨大的枝条伸过来为他们遮挡了阳光,安德烈和博拉列夫斯基并排坐下,博拉列夫斯基惬意地向后躺倒,轻轻吹起了口哨,树叶间的天空蓝得令人晕眩,他的目光落在安德烈举着水壶的手上,这手指那么纤长、苍白,宛如鸽子的羽毛,然而落在琴键上却力度惊人,博拉列夫斯基记起了那个月光下的夜晚,仿佛精灵附着在上面,用永不疲倦的红舞鞋的力量在音乐里奔腾,记起了自己那奇异的兴奋、迷惘与依恋。瞬间涌上来的冲动让他突然抓住了安德烈扶着岩石的另一只手,把它拉到胸口上。
安德烈惊诧地望着躺在石头上的司令员,自己的指间被博拉列夫斯基的手指插了进来,紧紧地交握在一起,他能感觉到常年接触枪械在拇指与食指上留下的一层薄茧。司令员半闭着眼睛,金棕色的睫毛在脸上投下又深又长的阴影,神态安祥而天真。他感到手背上微微的气息,博拉列夫斯基仿佛马上就要把它拉到唇边。
然而他突然改了主意,松开安德烈的手坐了起来,蔚蓝的眼睛闪动着狡黠和慵懒,“您不想去游游泳吗?多好的溪水,天气正合适。”
没等安德烈回答,博拉列夫斯基已经站了起来,麻利地从头顶脱下罩衣和衬衫,双臂向上划了一个漂亮的伸展,安德烈只看见他头发的金光一闪,随着一个弧线轻盈地跃下去。
九.2
博拉列夫斯基灵巧地潜下清浅的水底,再冒出来已经在溪水隐没于树林的交界处,他的手臂挥舞了一下,很快消失在安德烈视线里。
安德烈捡起他留在岩石上的衣物,熟悉的清新而温暖的气息微微地散发出来,又收拢在他怀里。溪流与森林重新变得寂静,连灌木丛中的山雀都无声无息,只有阳光仍然在强烈地、默默地照耀。安德烈伸手摘一片树叶掐在指间,回忆那略带粗糙质感的摩擦,他不明白如此坚定有力的手掌为什么会长着那么柔软而敏感的手指,眼睛与肌肤的记忆在交互印证彼此缠绵;现在,坐在阳光下的河岸边,他丝毫不觉得羞耻、尴尬,这些记忆发生过,就像他安德烈。柯萨柯夫的存在一样真实和自然,甚至到他这个人都不存在的时候,它也会像琥珀里的蜜蜂一样,永远保留住阳光和花朵的芬芳。
不知道过了多久,树阴渐渐拉得越来越长,安德烈迷迷糊糊觉得好像有人在轻轻拍他的头发,“他回来了”,然而他睁开眼睛却什么都没有看见,一切依然空旷沉寂,太阳不那么炽热了,而森林深处如同坚实的墨玉,看不出一点有人活动的迹象。
安德烈犹豫了一下,脱掉衣服跳进小溪里,沿着司令员的方向游向上流。
当树林庞大的阴影压过来笼罩住他的时候,他感觉到溪水一下子变冷了。水面上漂浮的树枝和叶片越来越多,河道没有分叉,而岸边松软的腐殖土上看不到任何人上岸的痕迹。安德烈渐渐担心起来,他攀住一棵伸到河面上的橡树,奋力爬到高处,但浓密的树林依然挡着他的视线,他把手指蜷起来放到唇边,吹响了一声悠长的口哨。
没有回应。
安德烈又接着吹了几声,然后开始呼唤:“米哈伊尔。亚历山——”
声音尚未完全出口,一声尖厉的呼啸紧擦着他耳边飞过去,安德烈听到树干上仿佛啄木鸟“笃”的一声。
是子弹。
没等他做出反应,又一声嗖地飞来,但是这次落在了水面上,劈开沉沉的水花。安德烈飞快地爬下枝丫,在树干后面找到一个隐蔽处,努力控制着呼吸,心脏开始狂跳。
又有几颗子弹打在水里,或者从别处弹回水中。而后一切安静下来。
安德烈惊魂未定地依在树干上,过了许久,决定再上去看看,他无声地压了压发紧的喉咙,正准备向上爬。突然听见一声清晰的狗吠声,短促得立刻嘎然而止。
“斯季瓦!”安德烈呆住了,感觉浑身血液一瞬间被抽干了,“米哈伊尔。亚历山大耶维奇!天哪,米沙!”
第 10 章
十。1
安德烈一个踉跄绊倒在树根上,当他爬起来的时候赤裸的上身一片青紫,但是丝毫感觉不到疼,全身发抖头脑却异常冷静。他在心里迅速估算了一下子弹打来的方向和狗吠声的位置,猫腰钻进灌木丛,不可思议地谨慎而疾速地穿插着,枝条不断在他脸上狠狠鞭挞,叶片的锯齿边缘飞快留下血痕,安德烈模糊而坚定的意识罔顾一切,直到一股力量突然将他拉住。
血迹。
凌乱的血迹一直延伸出灌木丛,引向一小片林中空地,斯季瓦静静仰卧着,鲜血染红了柔软的白色腹毛。
安德烈倒抽一口凉气,但是他的惊呼被无声无息地梗在了喉咙里。
一支冰冷的枪口顶在他的后脑上。
安德烈听到一个冰冷的声音命令他:“先生,请问您的同伴在哪里?”咬字清晰,然而缓慢,显然为了掩饰俄语里的外国口音。
安德烈僵立着,脸上和身上都在渗血,而大脑在急速转动。他不知道这一切是怎么回事,但是米沙一定还没有被发现;既然他听到了斯季瓦的叫声,作为职业军人的米沙一定也能。
安德烈稳了稳神,尽量使自己的声音平静些:“他不在这里,我不知道,我们走散了。”
“那我只好请求您仔细想一想了。”
手枪一点一点向前移动,最后停在他的太阳|穴上,那人也随之转到安德烈的前方,但是离得太近,安德烈的眼睛失去了焦点,只看得见枪筒下一个模糊的影子。
死亡的气息在逼近。
安德烈叹了口气,“我不敢确定,也许他回到船上去了。”
那个声音不疾不徐地继续:“如果是这样,只好劳驾您带路。”
安德烈举起双手,慢慢转过身,向前走去,没走多远,脚底一软,重重瘫倒在地上。
“别耍花样,我保证这对您没好处!”声音不耐烦地提高了。
安德烈皱起眉头,从脚掌挑出一根树皮里的木刺,血慢慢流出来。
枪口依然指着他,安德烈站起来,一瘸一拐沉默地走着。
河岸已经不远了,小船仍然象他们来时原样靠在水边。夕阳西下,河水变得幽深而平静。安德烈咬了咬牙,但是仿佛脚下的剧痛再也不能支持,他被一块石头重重绊了一下,连摔带滚地冲下河滩。
“您干什——”
那个人没有机会把这句话说完,他身后丛林里的枪声响了。
安德烈被一只有力的胳膊扶起来,博拉列夫斯基的另一只手还举着枪。
“干得好。”
再见到这双深深的、湛蓝的眼睛,已经如同隔世,安德烈嘴唇剧烈地抖动却什么也说不出来,真正的剧痛带来难忍的痉挛。他无力地靠在司令员的肩膀上,随他把自己挪到一块岩石边。
博拉列夫斯基翻过尸体,确定已经断气。“应该打他手腕,但是我没有把握,不敢拿您的生命冒险。”博拉列夫斯基回头忧虑地看着虚弱的安德烈,“真不该让您卷进这样的风险中来。我沿着血迹跟来,一路上都找不到下手的机会,这个家伙是受过训练的。”
“他是谁?”
“不知道。”博拉列夫斯基打量着尸体的面容特征,“可能是波兰人,也可能是日尔曼人。”他伸手到口袋里,掏出几张纸来,“是密码,不过应该……”
他的动作突然僵住了。
“怎么了?”
没有回答。博拉列夫斯基用一种奇怪的姿势仿佛凝固在那里
尽管剧痛使安德烈的神志有些模糊,他还是被司令员的脸色吓住了:一瞬间,血色从那张无论何时都镇定愉快的面容上消退得干干净净,现在它惨白如同一片败坏的叶子。“
安德烈想要继续问下去,然而他只发出了几个不成单词的音节,随后便坠入了黑暗中。
十。2
黑公主降临到天鹅湖上展开无边黑暗之翼,最后一个胡桃夹子里掉出惨白的骷髅,王子吻了睡美人,她睁开含情脉脉的眼睛,发出女巫的狞笑……不,丝绒的帷幕重新打开,柴可夫斯基的童话退场,这是斯特拉文斯基充满情欲的野性之祭,黑衣的祭司将祭台的火堆点燃,安德烈清清楚楚地看到火焰簇拥中自己的脸,这张脸睁开了眼睛,不是他的眼睛,而是博拉列夫斯基幽蓝的眼睛……
安德烈从此生最奇异的梦境里醒来,夜风吹在他密布汗珠的额头上微微发凉。白色亚麻窗帘在轻轻抖动,衬托着窗外璀璨、浩瀚的夜空。夺目的金星如钻石镶嵌在夜幕上,银河庄严地缓缓移动。
“多么纯洁,多么安宁。”安德烈想“我为什么从没觉得黑夜这么美呢。可惜夏天的黑夜那么短。”
脚上的包扎提醒了他,但是下午的记忆,如同刚刚的噩梦一样,并没有伤害此刻重生般的喜悦。安德烈站起来,脚心还有些疼,他走到桌前,在镜子里看见了自己潮红的脸颊和闪光的眼睛。他摸摸自己的脸,额头冰凉而双颊火烫。
他放轻步子走下楼梯,如同一只悄无声息的松鼠。
博拉列夫斯基独自站在客厅里,黯淡的灯光在墙上映出他一动不动的侧影,苍白严厉,完全不像他自己。
安德烈停留在楼梯上,倚住栏杆,远远望着这个偶然闯进他的命运中,不知道会怎样改变它的人。在革命后的头几年,男孩子们中间流传过他在战争中的传奇,但是那些荣耀和他本身相比,算得了什么,有什么关系呢?他的气息是亲切的,从一种长久的青春里自然地散发出来,能够征服任何人。只有永恒的土地、星空、河流才能保有这样质朴的青春活力,而他是怎么做到的呢?
博拉列夫斯基看到了安德烈,皱了皱眉头。“您应该休息。明天早上我派人送您回去。”
安德烈没有作声,安静地走过来,柔和的目光不躲不闪地正视着对方,没有局促也没有平日的腼腆。
博拉列夫斯基苦笑了一下,“大概我不能向您解释下午那件意外,请保守秘密。”
安德烈点点头,但似乎丝毫没有注意,他深深地、饱含柔情地注视着对方,象要把这副亲爱的面容永远镌刻进眼睛里。过了许久,他轻声说:“我想陪您呆一会儿,可以吗?”
这句话中有一种不寻常的东西让司令员抬起头来,安德烈眼睛里跳动的明亮灼人的火焰让他下意识地躲开了。他惊奇地发现,这个总是笼罩在羞涩与淡淡感伤中的少年身体里蕴藏着难以描述的激|情和坚忍,象一根美丽的折不断的芦苇。全心全意的钟情、长期的自我压抑和斗争、痛苦漫长的坚持——所有这些看不到的精神生活,如同一座黑暗古教堂里的穹顶壁画,现在被一只蜡烛缓缓照亮,展示出令人目瞪口呆的美轮美奂。
久久的伫立,呼息相闻的沉默。
最后,响起了安德烈颤抖的声音:“您为什么要我来?”
又是沉默,时间长得使安德烈绝望。他低下头,眼睛里的火花黯淡下来,向楼梯走去。
这时他听到身后博拉列夫斯基低沉的声音,“您为什么要来?”
安德烈猛地转过身,与博拉列夫斯基的目光相遇了。钟声在敲响,一切不可能的、无法置信的、不存在的,突然展现在他们面前。
第 11 章
十一。1
“我的爱情像海洋一样广阔,生活的河流容纳不了它。”
奇异的晕眩与虚脱中安德烈喃喃自语。他深陷在柔软鹅毛枕头里,长长喘息,浸满汗水的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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