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卫诗篇(第一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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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卫诗篇(第一部)- 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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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把手放在光滑的琴键上,仅仅这个动作就使他如同根须接触到泉水的兰花一样鲜明起来,一股清新力量的注入令他变得生动、舒展,充满自信。他在琴凳上整理好坐姿,长外衣下摆象国王一样披散在座垫上。他试了试音,“近期有人来调正过音准。是您吗?”
  博拉列夫斯基不置可否,安德烈没有看见他注视自己的目光。然而月色在他面前突然消失了,安德烈陷入一片温暖干燥的黑暗里。他的手指反射性地颤抖了一下。
  博拉列夫斯基用手蒙住了他的眼睛。
  静止了片刻之后,博拉列夫斯基听见了一种犹如梦幻的奇妙琴声。他能感觉到温热的呼吸喷在手腕上,柔软的发丝落在胳膊上,细密的睫毛在指间滑动,甚至眼睑下血管在博跳,而他怀里的头颅却一动不动,似乎琴键上飞舞的一双纤长的手已经获得了独立的生命而摆脱了肩膀。“这是谁?为什么?”他迷惘地想。
  不知过了多久,他听见一声疲惫而甜蜜的叹息,手指慢慢被湿润了。
  回去的路上两人都保持沉默。直到看到客厅里的灯火,司令员在花园里站住了,科萨柯夫也只得停住。
  “让我的汽车先送您回去。”博拉列夫斯基平静地说,然后招手叫自己的警卫员。
  安德烈终于忍住了到了舌边的话:“还能再见到您吗?”
  因为司令员没有再看他,独自向大厅匆匆走去。

  第 7 章

  七.1
  博拉列夫斯基和基洛夫一同走进客厅楼上的私人办公室,基洛夫仔细而动作很轻地关好门,做了一个手势示意对方坐下。人们所习惯的愉快和蔼神情消失了,现在博拉列夫斯基看到的是一张苍白凝重而疲劳的脸。
  市委书记弯腰从保险柜里拿出一份文件放到博拉列夫斯基面前,食指轻点着上面一个名字。博拉列夫斯基微皱起眉,“从没听说过,在内务部这个人默默无闻。”但是往下看到内务部长亚戈达的鉴定和推荐意见时,司令员沉吟起来。
  基洛夫摇摇头,用很轻的声音说:“这个人来接任列宁格勒保安局长让我极为意外,从亚戈达那里我没有得到任何真正的东西,我不知道这里面有没有他的意思。”
  博拉列夫斯基知道高级干部们口中的“他”永远指的是谁。
  “针对尤涅金上校的这件事,究竟有什么用意呢?”
  “这位尤涅金上校有什么独特之处,有外国血统吗?家庭是白俄或者——?”基洛夫忽然想起博拉列夫斯基的贵族出身,停住了。
  “不是,尤涅金是基辅人,火箭弹专家——”,博拉列夫斯基摇摇头,他立刻明白了关键的地方,年初的一批德国军事专家来访时,尤涅金上校一直负责陪同工作。但他没有露出表情,“这件事您不用出面,我以军区名义问一下亚戈达,即使是间谍嫌疑逮捕,军事机构也有优先的调查权。”
  基洛夫忧虑重重地看着博拉列夫斯基,“不会太简单的;米哈伊尔。亚历山大耶维奇,这是一场阴谋正在拉开的序幕。”
  楼下传来鸣笛声,送安德烈的汽车回来了,博拉列夫斯基在窗口意外地看见他的参谋长从汽车里钻出来。入夜已深,招待会早已散去,没有尽兴的人们都涌向涅瓦河边去看午夜的礼花了,庭院里巨大而空旷,沃洛佐夫高高的身影被月亮拉得很长。博拉列夫斯基凝望了一眼后面建筑巨大黝黑的阴影,觉得一个小时之前发生的事犹如梦中。
  汽车开动了,坐在后排的司令员和参谋长各怀心事地沉默着。过了很长时间,沃洛佐夫从怀里拿出一张纸,递给博拉列夫斯基。
  “尤涅金的供词。”
  博拉列夫斯基不可置信地接过来,发现白纸上面只有一个鲜红的指纹。
  “他自杀了。”沃洛佐夫干巴巴地说。
  “什么时候?”博拉列夫斯基侧过头,紧紧地盯住他。
  “一个半小时以前,在你充当艺术赞助人的时候。”
  博拉列夫斯基没有理会他话里的嘲讽,凝视着纸上刺眼的血迹,基洛夫最后的话在他耳边尖锐地回响着。
  汽车疾驰着冲过涅瓦河大桥,节日的烟花正在夜幕中绚烂地不停绽放,聚集在岸边的人群发出欢呼。以后黑夜将越来越短,直到迎来彼得堡著名的白夜季节。
  两位军人下车以前没有再交谈,直到司令员走出车厢,听到后面沃洛佐夫的声音响起,“要为你的火箭小组做好准备,米沙,他们还想要米丘林和伏拉波娃。”
  七.2
  安德烈。科萨柯夫整个五月里没有见过博拉列夫斯基,不过好消息倒并不缺乏。他考上了列宁格勒音乐学院的作曲系并且得到了最高额度的奖学金。这件事上他伤了父亲的心,老科萨柯夫一心希望儿子成为自己没能成功的钢琴家,而且钢琴家的演出收入比无名的作曲家稳定且丰厚,但安德烈这次坚持得很执拗,任凭老头子怎么叫喊和冷嘲都无济于事。
  现在安德烈已经坐在初夏傍晚的校园里了,穆索尔斯基那张著名的画像被复制成浮雕,阴郁愤怒地盯着开开心心散步的年轻人们,安德烈微微侧过脸躲开穆索尔斯基的凝视,正好看到画报栏里博拉列夫斯基在会议上讲话的标题照片。尽管模糊,安德烈还是一眼认出了司令员独有的体态,他也看见了旁边坐的沃洛佐夫,象海神波塞冬一样严厉,安德烈不知为什么,觉得这位参谋长对自己有一种莫名的轻蔑。那天他坐司令员的车回家,上车前看见了对面擦肩而过的沃洛佐夫,安德烈没有忘记他的表情。
  看着司令员的照片,安德烈仍然不敢肯定地回忆那一支黑暗中的奏鸣曲是否真的存在过,对着钢琴他再也没能完整地重复弹出一遍。他只记得最后自己不知不觉的泪珠打湿了司令员的指尖,然后温暖的手指按下来擦拭他的眼角,沿着面颊滑过肌肤,最后停在长长的颈子上,他的肩膀被轻柔而久久地搂住,博拉列夫斯基下颌紧紧贴着他柔软的发际,在他额角轻轻吻了一下。
  这个吻温柔纯洁,一无邪念,宛如儿时梦中的音乐天使降临。它使安德烈战栗的身体忽然宁静了下来,感觉到有月光照在身上,有花香的风在吹动。
  然而日复一日,本来以为不会再见到博拉列夫斯基的安德烈,却意外地和司令员又相逢了。

  第 8 章

  八.1
  参加华沙国际钢琴比赛,是列宁格勒音乐学院的一个传统,而且成绩格外受到重视。这出于一种说不清楚的微妙心理,既有前宗主国对殖民地的优越感,也不乏对波兰音乐传统与水平的真心认可,尤其重要的是,要向欧洲展示苏维埃的文化成就,这个地点最为合适。
  安德烈是作曲系中唯一入选的学生,一路呼声并不弱于钢琴系任何选手。但是在最后决定曲目时却出了麻烦,院方按照传统,除了规定的两首肖邦作品,又给他选了一首难度很高、以炫技为主的练习曲作为自选曲目。就老柯萨科夫一直以来对儿子的训练来说,这本是安德烈的强项,然而他提出了异议,倾向于另一位不太出名的波兰作曲家更富有情感的奏鸣曲。少年到青年的转变,不可思议地飞快为安德烈打开另一个世界的大门,他强烈地感到无法继续沿着过去那条顺利的音乐之路前行,不再能从华丽的技巧堆砌中找到释放激|情的缺口,他踉踉跄跄地在黑暗中摸索,远离安全而黯淡的路灯去寻找远方荒原上的闪电。
  双方争执不下时,校方与列宁格勒的文化部门决定在预演上听取本地首长们的意见。安德烈和另外两个参赛学生在不知情的一天,被叫到学校的练习厅。进门的一瞬间,安德烈毫无预兆地看到了身穿便装,正愉快地与院长交谈的博拉列夫斯基,心跳顿时停止了。
  随即心脏又开始剧烈疯狂地跳动起来,安德烈不得不压抑着要把它呕吐出来的一阵阵反应。有一瞬间他害怕自己全无血色的脸被别人识破,然而他发现另两个人居然也是一样苍白,才稍稍安心。
  司令员向他们走过来,亲切地向他们微笑,问他们的年龄和名字,目光并没有在安德烈身上比别人停留更多一会儿。安德烈感到勇气在一点点消失,随之流逝的还有生命力。他模糊不清地听见他对大家说“不要紧张”以及诸如此类的话,绝望于时间如此残酷地漫长。
  折磨人的演出终于完了,安德烈跌坐在给安排的椅子上,正面对着显赫的听众们,仿佛是接受挑选的样品,孤独而无助。他转脸去看窗外高远晴朗的天空和樱桃树的枝条,去想象树干脉络里时时刻刻永不停止的液体循环,试图以此让自己平静下来,然而训练有素的耳朵背叛了大脑,准确自动地为心灵捕捉着博拉列夫斯基低沉的声音。
  最后他们被放了出去,首长们预祝他们成功,博拉列夫斯基和他们一起走过来与选手握手。“没关系,打了败仗也不会被砍头的。”他听见博拉列夫斯基打趣地说,“我在华沙打败仗的时候不是也没有砍头吗?”他靠得很近,安德烈能闻到男用香水淡淡的清香,潮湿冰冷的手被司令员轻轻握住,放下时迟疑了片刻,他听到几若不闻的细微声音:“您等一下。”
  不知过了多久,待在黑暗的走廊尽头的安德烈听见熟悉的脚步声,博拉列夫斯基在离他稍远的地方站住,安德烈屏住呼吸等他开口。
  “我认为您的想法是明智的,我支持您,刚才我把这意思告诉了弗拉索夫院长。。”
  “谢谢。”安德烈垂下视线。
  两人又安静地站了片刻,一时都不知道应该再说点什么。博拉列夫斯基仔细地打量安德烈在过去两个月里的变化,他长高了,但是瘦了一些,柔和的眼睛由于克制黯淡了一些。
  “我年轻的朋友,”他突然听见博拉列夫斯基很轻很轻的,与平日不同的,带着忧郁和惆怅的声音,“不要太苛刻地想我。”
  八.2
  警卫员在远处等待,博拉列夫斯基在阴影里低下头,他蹙起眉心的样子有使人怦然心动的孩子气,仿佛忧伤带来了净化,逆光的剪影纯洁得犹如牧羊少年。
  “大卫王离开羊群来到战场,这样的人到世间本是要令人们彼此流血。”安德烈想,但是他说出来的话是:“您认为我会怎么想您?”
  安德烈安静地说下去,“刚才我坐在那里,听着您说的每一句话,期盼您看我一眼又立刻祈祷您千万别看我;现在您站在面前,能看出您不快乐而我丝毫没有办法安慰您。米哈伊尔。亚历山大耶维奇,我不是,也不能做您的朋友,尽管我愿意把灵魂出卖给魔鬼去交换这样的力量。”
  博拉列夫斯基目光闪烁地沉默着,最后他垂下眼帘,缓缓摇了摇头,转身走开,感到一阵沉重倦意袭上来,无力再思索。
  博拉列夫斯基的住宅在司令部里,象所有的单身汉一样,陈设简单,除了极其整洁以外毫不引人注意;但是,只有熟知他天性的亲密的朋友,才知道司令员在远郊区还有一个别致的住处。默默无名的伊瓦特拉河畔森林风景如画,一直绵延到北方的拉多加湖。有人猜测这是他的猎艳场所,而事实上博拉列夫斯基喜欢在这里独自游泳、钓鱼,或者带着猎枪逆流而上去森林里寻觅山鹬和野兔。
  年轻的司令员独坐在窗前,看着阳光在河水上粼粼地跳跃。桌上放着内务部给他的公文回复,和亚戈达的亲笔回信放在一起。信写得十分亲热而客气,保证他随时得到调查的任何进展情况,甚至可以派出军方的代表参与其中。博拉列夫斯基想集中起精神思考这件事,但没有做到,他将双手交叉枕在脑后,靠在柔软的椅背上,出神地望着窗外。光线在浓密的树叶中摇曳,有一小会儿耀花了他的眼睛,回忆突然在脑海里清晰地闪动,谢尔戈罗夫斯克的庄园宁静的午后,十五岁的男孩子郁郁不乐地坐在小溪边,苍老疲惫的亚历山大。尼古拉耶维奇走过来,怀着内疚和慈爱抚摸他金色的头发:“亲爱的,让你失望了……加林娜秋天以前必须要备好嫁妆,你希望姐姐幸福对吗……我们来读《战争与和平》吧,你喜欢安德烈公爵吗……象他去做个军官怎么样……?”
  博拉列夫斯基想到命运的不可思议而深深叹了口气,这时远方路上一阵轻微的汽车声音提醒了他,他低下头,一根长长的睫毛随着眼睛眨动掉在了漆光可鉴的写字台上,他把睫毛捻起来放在掌心,想起那个关于命运的寓言,轻轻吹了一口气让它飞出窗外。
  汽车在别墅前面停下,司令员从窗子里看到安德烈。科萨柯夫从车厢里走出来,亚麻色的长发飘拂如同蝶翼,安静地消失在大门里。

  第 9 章

  九.1
  正是盛夏,林中苔藓上投满了阳光斑驳的影子,在溪水浸润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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