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有过一场很晚的霜冻。”他望着稀疏的花苞想。科萨柯夫曾在基辅住宅的门前空地上汗流浃背地种过玫瑰,他和儿子马克西姆都很喜爱那几株适应了小亚细亚干燥气候的品种,花期很长,早晨散发出奇特的、带有沙棘气味的甜香。搬到莫斯科以后,他不再种任何植物,虽然分配给他的别墅有一个带漂亮铁篱笆的院子。
花园拥有一位严格的园丁,那些修理得如同士兵的常绿灌木,为攀爬植物竖立的高低错落的铁丝架子,四周不太起眼但是作用重大的排水管,都无声宣告着他的存在。科萨柯夫没有任何理由地认为,这是一个满头白发的瘦削的人。
屋里也有一种相似的气味,但是由于布置简朴而显得更隐晦些,科萨柯夫发现书架最上格和底格的书脊上,灰尘的清洁程度几乎完全一样,这让他突然想起沃洛佐夫。但米沙不是这样的,他回忆着博拉列夫斯基的私人办公室,当然,同样很注意保持整洁,但那不是他的天性。
当主人走进来的时候,科萨柯夫刚刚从花园的思绪里回过神来。照进屋里的阳光在地板上暖洋洋地踱着步,时间不慌不忙地跟在将军高大的影子后面,科萨柯夫本来准备见到一个老者,但是他很吃惊,这是一个异常魁梧、腰身笔挺的人,头发漆黑,向外下垂的眉毛和过大的鼻子,本来使他看上去显得愁眉苦脸,但是配上那双坚定的,甚至有点专横的褐色眼睛就完全不同了。
主人和客人简单地表达了欢迎与荣幸,雅克站在深居简出的战争英雄身边,由于激眼睛闪闪发光,翻译的腔调也有点可笑地尖细起来,。
将军在落地窗前坐下,正好背对着小花园。科萨柯夫想象中那个满头白发的瘦小的园丁烟消云散了,象钢笔插进笔帽,整齐的灌木、玫瑰、矮墙和没有小路的正方形草坪立刻找到了灵魂,将军的花园是他精神的严谨复制品。
“真是个好天气,希望旅途没让您太疲劳。您喜欢巴黎吗?”将军安静地说,他坐下去仍然很高大,与一口柔和轻快的法语很不般配。
“不,这不是一个隐居者,”科萨柯夫有点忧郁地想,“只有权力才能使人保持如此年轻。”
“巴黎,”科萨柯夫说。他看到了雅克紧张的眼睛,微微一笑,“我不认为这个世界上有谁会不喜欢巴黎。许多城市值得为她们去死,而巴黎却值得为她而活。”
雅克松了口气,立刻试图用一个迷人的法国谚语翻译这个漂亮句子,然而将军打断了他,“听到您这么说很高兴。听说您是列宁格勒人?了不起的城市,没让德国人占到任何便宜。”
科萨柯夫淡淡地说,“用列宁格勒、斯大林格勒和俄罗斯的牺牲来责备巴黎是不公正的,仅仅因为希特勒没有毁了她。”
将军打量他片刻,突然孩子似地笑了,“您真坦率。冒昧地说,我这个老头子开始喜欢您啦。”
目瞪口呆的雅克没有插上嘴,因为他听到了将军在说俄语,虽然缓慢,并且带有含糊不清的口音。俄语!一个众所周知的传说是,战争中这位将军担任流亡政府领袖时,曾由于和盟国的冲突,发誓这辈子永远只讲法语。
科萨柯夫笑了笑,“谢谢”。他侧过脸去,也许由于角度的原因,他突然发现在将军背后,玫瑰花丛里有一支蓓蕾伸展了出来,他愣住了,四月有时会有玫瑰的早花,但是他看到的却是一支黑色花蕾。
黑玫瑰。
将军顺着科萨柯夫的目光扭头看去,不出声地笑起来。“怎么,您在巴黎没有听说今年最轰动的科隆贝黑玫瑰?难以置信,我们好客的马尔罗居然没邀请您去花卉博览会?”
雅克正想解释点什么,可是这次是科萨柯夫在他之前开口了,“我听说过中世纪威尼斯的两个家族——”
“16世纪,”将军纠正道,“萨乌里奥和卡瓦乔内,意大利最古老的两个花匠世家,为培育纯黑色玫瑰品种竞赛了四百年,作家赫拉东为此写过一个流行的蹩脚罗曼司。”
他回头转向雅克:“亲爱的孩子,谢谢你。不过请让我们单独交谈几分钟不介意吧?”
雅克沮丧地想我早就知道了,但是将军和蔼地拍拍他的肩膀,从抽屉里拿出一个牛皮纸的大信封递给他,“我想你会喜欢的。”
书房里安静了一会儿,主人和客人似乎都不太健谈。一只灰背杜鹃从松树上飞下来,蹦蹦跳跳落到窗外台阶上,歪过小脑袋好奇地盯着玫瑰花丛。将军用宽大的指节重重敲了下玻璃,杜鹃悻悻地看了他一眼飞走了。
“您知道这个故事的最后结局吗?”将军不知为什么又说起了法语,不过慢而清晰,“卡瓦乔内家族的末代后裔,一个天才的园丁,花了毕生精力终于培植出历史上颜色最深的花蕾。当时这个人已经年迈体衰,积蓄用光了,还借了债,但是这笔四百年来没人能领走的奖金看来一定属于他了……”
连绵不绝的洪亮钟声打断了将军,教堂的弥撒结束了,戴白色便帽的女人们领着孩子走到街上,喧闹地彼此告别。一个穿海军衫的男孩向花园的方向快乐地大叫着什么。
“这孩子的麻疹好了,”将军向窗外看了一眼,从桌子上拿起电话:“佛朗索瓦,请把上次那支钢笔派人送给小皮埃尔,对,费尔迪特拉家那个——不,今天我不见政府里的任何人,明天也不见——阿尔及尔?法国政府在巴黎,他们纠缠我这个老头子干什么——不需要谁来看望,难道我在生孩子吗?”
科萨柯夫把头转开再去寻找那朵黑玫瑰花蕾,可没有成功。阳光有些强烈,他的视线中浮现出一些跳跃的白色光点。
“我的老朋友沃洛佐夫元帅身体好吗?”毫无预兆地,将军突然在他身后问。
科萨柯夫转过头来,静静地凝视着他。“还好,谢谢您。”他停顿了片刻,“元帅问候您,并且托我把这个转交给您。”
将军从抽屉里取出一只老式单片眼镜戴上,以老年人的慢吞吞的姿态打量着这个细巧的银色小十字架,“我已经40年没见到它了。您相信吗,我母亲的祖父曾经带着它,在拿破仑战争中去过莫斯科呢。”他抬起头来,水晶镜片上光芒一闪,仿佛随意问到一个老朋友似的。“听说去年你们给他恢复了名誉?”
科萨柯夫看不清楚将军在眼镜后面的目光,他踌躇了一下,忽然觉得茫然,怎样才叫恢复一个人名誉?仅仅因为《真理报》上又出现了死者的名字,而且以一种古怪含糊、不能细究的腔调?
他迟缓而干涩地说:“在某种意义上,可以这么说。“
将军冷笑了一声,“哪种意义?在苏联,人们是用这种对待娼妇的态度对待玷污过的回忆吗?昨天在学校里告诉孩子们——“该死的叛徒”,今天呢——“搞错啦,敌人陷害了这个不走运的家伙”,象从黑板上抹去粉笔字一样轻巧。”
一瞬间——只是很短的一瞬间而已,科萨柯夫感觉到,漫长的生活中逐渐附丽在对方身上的层层外壳,英勇的将军、精明的领袖、严肃的园丁和他有点刻意表现出来的简朴隐士,奇妙地爆裂开了。裂缝里隐隐约约可以看到最初那个人——一个暴躁而诚挚的、有点傲慢的多血质高卢青年。
这个青年,和米沙在寒冷的巴伐利亚军官战俘营里一起排队领稀薄而热乎乎的菜汤,喝偷偷藏起来的德国烧酒,用法语、俄语和德语热烈辩论装甲作战的发展前途,为政治问题争得面红耳赤。也许他们还打过几架,又在拥抱中和好……他帮他逃跑,以年轻人的天真自信,预言彼此的远大前程。正是眼前这双筋骨纠结,打赢了战争,又种了很多年玫瑰的花匠的手,把这枚小小的、孩子气十足的纪念品挂到朋友的脖子上。
科萨柯夫知道,30年代米沙来过法国,他不知道他们是否见过面,但他希望没有。在青春里分手的朋友,只适合在垂暮相逢,只有这两个阶段的人们才感受得到不受损伤的生活真谛,前者用心灵,后者用经验。他一直没有机会知道这个答案。十年前将军访问莫斯科时,他也曾作为艺术名流列入官方招待会的名单,在最后一刻斯大林亲自划掉了他的名字。
将军摘下眼镜,在抽屉里寻找了片刻,最后找到一只漂亮的小丝绒盒子,把里面的亮晶晶的东西(科萨柯夫觉得那大概是不知哪个国家颁发的勋章)掏出来随手扔到一边,将小十字架放进盒子里,仔细地整理好链子。他抬起头,将盒子递给安德烈。
“我认为它还是放在俄国更好些,既然已经呆了那么些年。请转告沃洛佐夫,欧洲胜利日存下的葡萄酒,到明年大概可以尝尝了,请他到这里来作客。顺便说一声,我没忘记他欠我的伏特加。”
科萨柯夫接过盒子,“元帅目前可能不方便出国。”
将军皱皱眉头,“如果由法国政府邀请呢,我不介意在巴黎接待他。”
科萨柯夫敏感地飞快看了将军一眼,而将军泰然自若,拿手帕用力擦着眼镜。“没关系,他会找到办法来的。您一定知道,他是个讨厌的老别扭鬼。”
科萨柯夫终于没忍住莞尔微笑,“没错。”他端详着小盒子,突然问,“将军阁下,能讲完那个黑玫瑰故事的结局吗?”
“玫瑰?”将军仿佛完全忘记似的停顿了一下,他忽然挑起眉毛,黄褐色的眼珠骨碌碌地转了起来,“您感兴趣的话,我们干吗不到花园里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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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已经倾斜,在柔和的金色光辉里,花丛的影子被拉得很长。草坪剪得短短的,浇灌时残留的水珠让他们脚下有点滑,科萨柯夫猜想大概除了亲手打理花园的主人,没有人能被允许走近这里,更不能想象一个传统的草地午餐了。
将军走在前面,不知何时已经戴上了一双脏兮兮的白色工作手套。他在玫瑰前面叉起腰,活象他那张著名的在凯旋门检阅士兵的新闻照片。
“您知道莫里哀怎么说的吗?‘就算我一无所能,仍然可以从士兵队列里认出勇士,在成群婢女中找到公主。’”
他得意地扬扬眉毛,在一棵玫瑰前蹲下,“瞧,她多么骄傲,我的黑桃皇后。”
“科隆贝的黑玫瑰?”
将军蓦然抬起头来,闪闪发光的眼珠意味深长地盯着他,过了片刻才说话,声音又轻又慢。
“不,黑玫瑰在这个世界上从来没有存在过。”
科萨柯夫一言不发,在将军的目光里凑近那黑色的花蕾,在很近的地方看,她呈现出一种极深的紫红色。
将军在他身后开口了;“这个品种,据说就是那位最后的意大利园丁留下来的,花苞在深夜的确是纯黑的。随着阳光照射,黑色开始消退,当它完全开放时,就和一般的红玫瑰没有区别了。您现在看到的还是花蕾,所以颜色仍然很深。”
“那么卡瓦乔内失败了?他没赢得奖金?”
“是的,”将军低沉而简单地说,“他发疯了。”
“多可怕。”科萨柯夫平静地对上他的目光,“不过,我也听说过,这个故事好像还有个结局呢。”
将军从玫瑰底下仔细地捻起一小块泥土,慢慢搓起来,“哦,真的吗?我很感兴趣。”
科萨柯夫看着肥腴的褐土从将军指缝里飘洒下去,“另一个结尾是这样的:卡瓦乔内的女儿,一个聪明的姑娘,很早就发现了黑玫瑰失败的秘密,但是——如您所说,卡瓦乔内又老又穷,健康很差,黑玫瑰是他一辈子希望和快乐的唯一源泉。女儿想了个冒险的办法,在玫瑰刚刚孕育出花苞的深夜,伪装成小偷把暖房的天窗砸碎了了。所有完美的花蕾一夜之间全部冻死枝头——但它们永远将是纯黑色。这件不幸传遍了意大利,威尼斯的市民怜悯老人,在人民的请求下,总督最后承认了卡瓦乔内作为黑玫瑰培植者的荣誉,还有领取奖金的资格。”
土块变成了粉尘,将军小心翼翼地把它们拢回花的根部,然后拍拍双手,站了起来。“很有趣。那么,看来那位赫拉东先生可怜的想象力已经破产了,否则他的书说不定能多卖二百本。不过,”他盯着刚刚从玫瑰丛里直起腰的科萨柯夫,“您喜欢哪个结尾?花的喜剧,还是人的喜剧?”
科萨柯夫叹了口气,玫瑰甜蜜的香气不知不觉侵占了他的衣角和袖口,凉爽的晚风蹦蹦跳跳地赶来,拽一把他亚麻色的头发,又在将军肩膀上踩了一脚,才继续向前奔去。
他有点不敢确定地回忆,过去他是怎么问他的。
“你做诗人还是做勇士?安德鲁沙,重要的是——”
“重要的是,”科萨柯夫回答,“卡瓦乔内,是个园丁。”
将军眨眨眼睛,做了个手势,“请说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