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上)
十八。1
五匹顿河骏马牵到院子里来,看上去全都肥壮剽悍,军人们站在台阶上簇拥着两位对手,布琼尼颇为大方地请博拉列夫斯基先挑选。博拉列夫斯基深深吸了一口冬夜凛冽而清新的空气,走向一匹栗色牡马。他拉过缰绳,轻轻抚摸它白色的鼻梁,马儿抬起眼睛注视着他,这清澈安静的目光忽然使他想起安德烈,他微微一笑,飞身上马,轻快地在院子里跑了一圈,人群中顿时响起一阵低低的喝彩,安德烈站在离军人们稍远的一根柱子下面,凝神屏息地望着他。博拉列夫斯基向安德烈的方向抬手轻轻碰了下帽檐,纵马朝外面飞奔而去。
布琼尼紧跟在后面,离开院子时大叫着:“伙计们,到图拉去等着我吧!”随后他们两人的警卫员也骑马跟了上去。
随着马蹄声渐渐消失,人群里开始躁动,一言不发的伏罗希洛夫突然转身向客厅走去,吩咐自己的司机备车。
“克莱门特•;叶夫列莫维奇,您带大家去图拉吗?”一个戴眼镜的中年人问道。
国防人民委员在离开之前冷冷地回答:“我可还没喝醉。”
留下的人们面面相觑:一部分人在找机会不被注意地离开;而骑兵军的老战友们相互招呼着坐进汽车沿着公路追去。一片混乱中,安德烈独自走回客厅,这里杯子和酒瓶一片狼藉,副官和司机们忙着进进出出,一股焦苦的杏仁味泛上他的咽喉,他从桌上随便拿了杯剩了一半的酒狠狠灌下去,正在这时听到一个和善的声音:“您是米哈伊尔•;亚历山大耶维奇的朋友?”
说话的正是刚才那位戴眼镜的中年人,他友好地点点头:“您愿意跟我一起去等他吗?”他看看安德烈的神情,“别担心,他的骑术非常好。这些人喝醉了总是这样,用不着太介意。”
在车上安德烈得知此人是红军政治部主任加尔马克尼,显然,他对年轻的司令员比老家伙们更有好感。安德烈稍稍放松下来,酒精和倦意立刻侵袭上来,他把车窗摇开一条缝,冰冷刺骨的风迅速灌进车厢。月过中天,把一望无际的积雪照得明亮耀眼,安德烈脑海里突然浮现出夏天打猎时那次诡异的遭遇,虽然事后他没有追问过任何问题,但是对这种严重事件极不正常的平静也令他疑惑。即使后来他渐渐领悟到司令员的敌人不都来自公开的一方,今天事态的戏剧性变化还是叫他心里发冷。对安德烈,米沙就是米沙,涅瓦河边戴着风帽的英俊“雷神”,出神时不自觉地流露出孩子气,却有着让男孩们心折的果断沉着和亲切。但是他错了,米沙并不只是米沙,他低估了司令员的显赫和危险。“我发誓过要保护他,”安德烈在北风里打了一个寒噤。
一只手伸过来帮他关上了窗子。加尔马克尼指着远方的小径,“看,赶上他们了。”
安德烈凑到玻璃边,借着积雪的反光看到了小路前方的几团黑影,但汽车沿着公路离他们越来越远,最后这些迅疾而去的影子迅速地隐没在树林中。
“他们抄小路,我们走公路。天亮就能在图拉等他们了。”加尔马克尼拍拍安德烈的肩膀。安德烈感激地看了对方一眼,突然略带迟疑地问:“能把您身上的钢笔借给我一下吗?”
18 (下)
十八。2
风开始一阵阵紧了,彤云遮住了清朗的夜空,吉普车里灯光微弱,加尔马尼克有点惊奇地看着奋笔疾书的安德烈,他的眼睛闪闪发亮,嘴唇轻轻颤动,加尔马尼克几乎被他脸上闪耀的奇异光彩震慑住了,“我在升天大教堂的壁画上一定见过这样的脸。。”他暗自想,看了看手表,秒针均匀的声音在发动机的轰鸣中保持着一种微弱而奇妙的平静韵律,“生活总是这样的,有的节奏永不会改变。战争、革命、饥荒、动荡消灭了生命和政权,但是谁能消灭诗歌,消灭音乐呢?”
雪终于开始下了,车灯从黑暗中掘开两道通明的隧道,纷纷扬扬的雪花在光柱里如同无数扑火的飞蛾,安德烈写下最后一个音符,抬起头来被这壮丽的景象吸引住了,雄沉的音乐在他脑海里奏响,在怒号的风雪中回荡。他屏住了呼吸,几乎带着欣喜和敬畏倾听,这音乐高于他本人,天地中的某种意志和激|情征用了他的技巧,只不过通过他的手将音符流淌出来,然而还不完善,安德烈想,缺乏一种能够持久下去的东西,能够在风雪停下来之后仍旧生根发芽的绵密力量。
“您在写乐曲吗?”
加尔马尼克温和的声音将安德烈的思绪陡然拉入现实,他突然难为情起来,只是笑笑没有回答。然而这时司机突然叫出声来,“前面的车回来了!”
果然,昏黄的灯光在浓密的风雪遮蔽下的地平线上出现了,两点,三点,越来越多,似乎早先出发的几辆车都折了回来,加尔马尼克皱起眉头,吩咐停下车。
果然,不一会儿,喇叭声传来,警卫员下车去询问情况,回来说莫斯科有人来把赶去看热闹的醉醺醺的将军们严令召回来了。
“那么博拉列夫斯基和布琼尼呢?”加尔马尼克问。
答案是:还没有人了解他们是否得到了通知。
安德烈的心一下子提到咽喉,“我们追上去拦住他们!求您!”
加尔马尼克沉吟了片刻,摇摇头,叫司机掉头尽量迅速地开回去。
安德烈忽地站了起来,拉开车门冲了出去。他一脚陷进了雪地,冰冷的雪屑塞进了他的皮鞋,北风立刻呼啸着卷走了他的围巾,安德烈顾不得理会,跌跌撞撞地向那条小路方向跑过去。
“您疯了!停下!”加尔马尼克的声音从后面传来,又马上淹没在北风中。
安德烈听见后面有人在追赶,大声喊叫他的名字。但有一种冰冷而激烈的力量推动他在雪地里奔跑,仿佛要去制止一场迫在眉睫而不可抗拒的灾难。
但是最后他摔倒在雪地上,加尔马尼克和警卫员拼命想把他拉起来,安德烈大口喘着粗气,狂舞的雪花象蝗虫一样从天而降,狠狠地向他的眼睛扑过来,他觉得自己的身体无比沉重,刚才那个主题又无法摆脱地响起,升调、加速,混成相互追尾的急速而怪异的卡农。他头晕目眩,直到加尔马尼克低低的声音在耳边传来:
“他现在一定已经不在这里了,跟我回莫斯科,请相信我。”
19(上)
19。1
加尔马尼克预料得没错,在他们的归程上,博拉列夫斯基和布琼尼都已被半路追来的命令召进了克里姆林宫。直到傍晚,司令员的汽车才出现在加尔马尼克家的门口。
安德烈病倒了,高热不退,被加尔马尼克夫人留在了家里。此时他还在昏睡,博拉列夫斯基向政治部主任道了谢,在窗边的椅子上坐下,后者注意到他苍白的脸色,递过去一杯冒着热气的茶。
“这个比伏特加好些。”政治部主任开玩笑说,他们曾在红军军事参谋学院短暂共事,当时算不上好朋友,但今天却彼此亲切了不少。
“谢谢,”司令员苦笑着接过杯子,缭绕的热气扑到刚刚掸去雪花的帽子上,给那颗耀眼的红星蒙上一层水雾,他的金发在细小的水珠里闪着冠冕一样的光芒。加尔马尼克突然想起过去学员们私下叫他的绰号“米哈伊尔亲王殿下”。博拉列夫斯基的远祖曾经名列在古罗斯公国诸大公的行列里,现在从“俄国贵族天鹅绒手册”中还能找到那些古老的名字。
“博罗季诺战役中有一位博拉列夫斯基团长,和您有关系吗?”
司令员略为感到奇怪地看了对方一眼,“是我的一位曾叔祖父,我们家族还保存着一枚库图佐夫将军送给他的戒指。”
“真是战士的家族啊,我的曾祖父那时候大概正在斯摩棱斯克的农田里铲马粪。说真的,米哈伊尔•;亚历山大耶维奇,很难想象在红军里遇到一个老托尔斯泰笔下家族的后裔,虽然欧洲总爱把您比成那位伟大而轻浮的波拿巴。”
最后一句话让司令员皱起了眉毛。
加尔马尼克笑了,“别介意。波兰战争太有戏剧性了,一时很难让人忘记。说实话,三年前您把不该这个战例写进红军参谋学院的教材。”
“我已经承担了应付的责任。”
“不,他不会这么认为的。毕竟我们大家都清楚是怎么回事。”
博拉列夫斯基叹了一口气,沉默了片刻,低声说:“是的,而且还不止这个。”
“怎么?”
博拉列夫斯基没有立刻回答,喝了一口茶,斟酌了片刻如何措辞。
“政治安全总局好像对我在德国的经历有点兴趣,据说德国人有一个计划,准备谋杀我,或者——”
“或者怎样?”
“收买我。”
加尔马尼克吃惊得目瞪口呆,“斯大林怎么认为?”
“他说这是无稽之谈,但是希望我在党的内部接受一次公开质询,反正即将有一次军队整顿,国防部、军事学院和各大军区指挥员都要接受审查。‘如果您能说服大家都信任您,我就让您到国防部来,向谢苗•;米哈伊洛维奇证明您是对的。’”
加尔马尼克紧紧蹙起眉头,站起身来在屋里踱着步,过了很久,他用很低的声音说:“我一点都不喜欢这件事。您知道,最近牵扯到军人的所谓间谍案件,象您那里的尤涅金事件,非常不可理喻。亚戈达正在拼命制造功劳进政治局,最近他身边有了一个热门的接班人——”
博拉列夫斯基打断加尔马尼克,轻轻说出了一个名字,“很不幸,此人就在我身边。”
他的神色陡然凝重起来,一瞬间忧虑被坚定的口吻代替了。“不管怎么样,回到列宁格勒之后,我一定会拔掉这颗毒牙。”
从走廊尽头,加尔马尼克看着司令员在停下脚步小心翼翼地去推安德烈房间的门,他想起昨夜在雪地里安德烈燃烧的眼睛,出于本能他发现老骑兵粗俗的玩笑并非完全无稽。他不知道该对此持何种态度,或者根本不必有任何态度,有种东西超乎他的经验,并不使他厌恶却使他担忧。瓦西里升天大教堂的钟声正在响起,他向空中划了一个十字,快步向他妻子正在忙碌的厨房走去。
尽管司令员的脚步放得很轻,安德烈还是醒了,他的脸颊烧得通红,博拉列夫斯基把凉润的手放在他的额头上,两人静静地对视着。
“您赢了?”安德烈微笑着问,有点虚弱。
司令员摇摇头,“我不是个好骑兵。”
“不过,您也许是个好提琴手。”
“那么答应我,给我写首曲子。我会拉一辈子。”
“好的,”安德烈凝视着他冰蓝色的眼睛,“我为您伴奏。”
司令员突然感觉到眼睛中危险的湿润,他迅速地站起身来走到炉火边,水滴在红热的木炭上立刻化作了一缕轻烟,一粒火星崩到了他的手上狠狠刺痛了皮肤。“总有一天钟声为了谎言终结而鸣,”博拉列夫斯基想起托尔斯泰《青年》里的句子,他强制自己平静下来,为壁炉加了一块炭。
19。2
列宁格勒歌剧院
《死魂灵》的彩排,“三套马车”的花腔正缭绕着穿透云霄。谢德列维奇独自站在二楼包厢上,背着手悠闲地看他的部下们翻动座椅,搜索吊灯,检查剧院的每一个角落。
包厢的沉重的弹簧门无声地打开了,一个帽檐压得很低的男人快速走进来。
“例行的保安工作有时候挺不愉快,您知道,我最讨厌干扰演奏中的乐队。”谢德列维奇回头笑吟吟地一欠身,在紫红色丝绒椅子上坐下来。“请坐,旅途一定辛苦了,找个合适的借口到列宁格勒来给您添麻烦了吗?”
对方还站在原处,紧紧盯着谢德列维奇的眼睛。它们象无色的玻璃珠,殷勤的笑容一点没改变那里面的真正含义:埋伏的猎人正在把手指缓缓放到扳机上。
“不,一点不麻烦。”来人冷冷地说,在阴影里摘下了帽子,一对浓眉跳了出来。
谢德列维奇没有介意他的口吻,“不知道您愿不愿意到这儿来,不过我认为您大概不会更喜欢我的办公室。其实我自己都不是很喜欢它:很多前途远大的高级干部在那里令人惋惜地丧失了名誉,有些人去了您知道的地方。”
“威胁可以省了,说主题吧,你要什么。”沃洛佐夫干硬地说。
谢德列维奇没有立刻回答,很有耐心地打量着对方。“请原谅,我对您的性格有一点私人的兴趣。您花了我很多时间,甚至比我们的司令员还多。”
他微笑着向对方倾过身子,细长的手指轮流敲击着椅背,象蜘蛛挥舞许多只脚。“其实,找到您那份签名的德文副本倒没叫我太吃惊,您不是个迂腐的人,在那种情况下知道什么是面对现实。然而,您却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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