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起十多年前的那个夜晚,想起父母家人惨死之时的情景,想起自己忍受的种种委屈,如何能够不恨?
哈,大仇未报,自己却先跟仇家缠在了一块儿,岂不是天大的笑话?
幸好,现在醒悟还不算太迟。
何应欢闭了闭眼睛,左手缓缓握成拳头,耳边响起一阵清脆的铜铃声。他心中甚是迷茫,一会儿觉得自己是爱着江勉的,一会儿又似乎恨他入骨。不知究竟应该去找他报仇,还是应该继续爱下去?
在这爱恨交织之下,终于使得他的面容渐渐扭曲了起来,连眼神亦变得极为骇人。
何应欢在门口僵坐了许久,才慢慢站起身来,动作迟缓的朝另一个方向走去,悄无声息的穿过庭院,很快就摸进了江勉的房间。
他眼神空洞,面上毫无表情,心底更是一片空白,完全不明白自己打算干什么,只一步步的接近床铺。
然而,他的手刚刚触及床板,躺在床上的那个人便动了动,轻轻唤一声:“应欢?”
那声调温温软软的,极是动听。
何应欢一下惊醒过来,怔怔的朝江勉望去,恍然若梦。
月色昏黄,江勉瞧不清何应欢的表情,更加没有发现他的异样,仅是微微笑了笑,说:“怎么?你也睡不着?”
他用了一个也字,自然证明他亦正为情所困,直到现在都还未入睡。
何应欢虽然心绪混乱,却还是听出了这话中的意思,当即柔情又起,点了点头,答:“嗯,我想你了。”
江勉又笑了一声,突然往床里挪了挪,一把掀开被子,伸手轻轻拍几下,道:“过来吧。”
何应欢略呆了一呆,心头大震,一时不知如何反应才好。
江勉也不催促,只笑盈盈的盯着他看,眸光流转,神色温柔。何应欢好似受了蛊惑一般,不由自主的爬上床去,乖乖在他身旁躺下了。
江勉重新把被子盖好,又动手拨了拨何应欢额前的头发,道:“这下可以睡了吧?”
顿了顿,不待他应话,便接着说下去:“真是奇怪,明明晓得只要过一晚就能相见,可为什么你一不在身边,我就忍不住挂念?”
他嘴里说着奇怪,声音却是温和动听的,隐隐藏了无限欢喜。
何应欢听得心神大乱,张了张嘴,竟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躺在江勉的怀里,身体逐渐暖和了起来,一颗心却依然冰凉冰凉的,恍恍惚惚的想:勤之待我一片真心,我怎么可以利用这一点来害他?可是……仇又该怎么报?
江勉当初只是见死不救而已,并没有干下什么十恶不赦的坏事,我为何非要找他报仇?但是,他那时若肯出手相救,爹娘或许就不会死了,我怎么可以不记前嫌,心安理得的跟他在一起?
何应欢翻来覆去的想了大半夜,几乎没有阖过眼睛,直到天快亮的时候,才迷迷糊糊的睡了过去。等他再次醒来之时,已经将近中午了。
江勉打好了温水给他洗脸,又吩咐厨房做了几道他喜爱的菜色,特意端进房里来给他吃。
何应欢纵有万般仇恨,在这种种柔情之下,也不由得软了下去。他一边吃饭,一边在心里寻思道:何家的灭门惨案已是十多年前的旧事了,当初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也没人说得清楚,兴许其中有什么误会?江勉当时没有出手相助,也未必就是贪生怕死,说不定他突然生了什么急病?
无论报不报仇,总要先向他问个清楚,再做定夺。
第二十八章
何应欢越是细想下去,就越觉得有道理。他跟江勉朝夕相处了三个多月,早已把对方的性格摸得一清二楚,无论如何也不相信他是个无情无义之人。
所以,这其中一定有什么误会。
何应欢这样想着,一颗心终于平静了下来,他既已认定江勉不是坏人,面上便也逐渐有了笑容。他津津有味的吃着午饭,一面跟江勉说笑,一面盘算着如何提起那件旧事。
若是问得太过突然了,恐怕会引起江勉的疑心,所以得好好思量一番。然而一直拖到了当天下午,也还未想好说辞,反倒是江勉先拉着他去了书房,说是要给隐居深山的吴笑杰修书一封。
“我师父?你写信给他干什么?”
“我想请吴大哥准你在此多住一段时日。”江勉动手备好文房四宝,朝何应欢笑了笑,答,“待此间的事情安排妥当了,我便跟你一块回山见他。”
“啊?你打算去找我师父?”
江勉微微一笑,伸手在何应欢脸上捏了捏,柔声道:“我拐走了他的宝贝徒弟,难道不该向他交代一声吗?”
何应欢怔了怔,心中一动,不由得也笑了起来,打趣道:“就不怕我师父一怒之下拿剑追杀你?”
江勉仍是笑笑,一把握住了何应欢的手,斜斜望他一眼,轻轻的说:“若是如此,我就只好带着你私奔了。”
“又哄我。”何应欢故意哼了一声,扭头避开他的视线,面上虽是一副满不在乎的神情,心底却暗暗欢喜。
江勉也不再多说下去,只笑盈盈的磨了墨,沉思一会儿之后,提笔就写。
何应欢凑在旁边看他写信,眨了眨眼睛,摇头晃脑的念起来:“‘大哥见信如晤,一别数年,心甚挂念’……哎呀,怎么净是废话?‘余与应欢贤侄一见如故’……错了,这句应该改成一见钟情才对。”
江勉见他指手画脚的念叨个不停,忍不住咳了咳,笑着瞪他一眼,道:“应欢,你别闹我。”
“啧,我说得可都是实话。”
“好了,好了,你先到旁边去坐一会儿。”江勉叹了口气,神情半是无奈半是宠溺,“等我写完了这封信,再来陪你玩。”
“什么玩不玩的?我又不是小娃娃。”
何应欢嘴里嘟嘟囔囔的抱怨几声,果然乖乖退到了一边,独自一人下起了棋来。但是没过多久,他便觉得无聊了,转而跑去书架旁翻看了起来。
他心里惦记着十多年前的旧事,很有些魂不守舍,一不小心,竟将放在书架角落里的一卷画轴撞在了地上。
何应欢吓了一跳,连忙弯腰去拾,却惊讶的发现那画轴上布满了灰尘,似乎许久不曾打开过了。他因此怔了怔,心中好生奇怪。
原来江勉与他性情相投,曾经把自己收藏的字画拿出来给他赏玩过,却独独没有提起过这一幅画。
何应欢好奇心起,趁着江勉没有注意,悄悄将那画轴展了开来。
放眼望去,更是大吃一惊。
只见那画纸上绘着一个栩栩如生的美貌女子,面若芙蓉,眉似柳叶,如云的长发直垂腰际,神采飞扬、容颜动人。
何应欢瞧得呆了呆,隐约觉得这相貌有些眼熟。
正惊疑间,江勉已然写完了书信,缓步走到他身边,问:“应欢,你在看什么?”
何应欢心头一凛,来不及将那画收起来了,只得垂下眸去,勉强笑了笑,道:“这画中的女子跟江姑娘长得好像,莫非是、是……”
“是艳儿她娘。”江勉淡淡答一句,神色自若。
何应欢却显得不大自然,他想到自己跟江勉的关系,难免有些尴尬,一时期期艾艾的说不出话来。隔了许久,才开口问一句:“这是你画的?倒是相当传神。”
江勉低低笑一声,手指在画轴上抚了抚,眼神越飘越远。“已是十多年前的旧事了,那时艳儿年纪尚小,她娘亲也还伴在我身边。”
何应欢晓得江勉的原配夫人早已仙逝多年,也知道自己不该为了这个吃醋,却仍觉得胸口有几分烦闷。他深吸几口气,顺着江勉的视线望过去,这才瞥见画纸的右上角还写了一行小字:爱道画眉深浅入时无,笑问鸳鸯两字怎生书。
落款的日期则是丙午年八月十二。
简简单单的几个字,瞧在何应欢的眼里却如同惊天大雷,击得他几乎站立不稳。
丙午年?那不恰好是十五年前么?
八月十二……这个日子他便是到死也不会忘记。
转眼间,十五年匆匆过去,但何应欢却清清楚楚的记得那个夜晚。当时中秋将近,天上的月亮一日圆过一日,八月十二的晚上,爹娘忽然备下一桌酒席,说是要等一个姓江的朋友。可是,最后来的却是他们家的大仇人。
后来,爹娘都倒在了血泊里,而他也落到了仇家手中,那个江叔叔却始终没有来。
他一直等一直等,以为江勉会来救他,可事实呢?那个人当时在哪里?呵,他陪在心爱的女子身边,替她作画描眉,不知有多快活。
何应欢茫茫然然的想着,心中一片冰凉,面上却浮起了笑容,状似不经意的问道:“八月十二……已近中秋佳节了,你那几日想必一直陪在江夫人身边吧?”
江勉皱了皱眉,似乎奇怪何应欢为什么会这样问。但他此刻亦是神思恍惚,完全未起疑心,只点头应道:“不错。”
何应欢听他答得爽快,却仍不死心,又问一句:“难道就没有走出过家门吗?”
“寸步不离。”
“……好。”何应欢咬了咬牙,笑得愈发灿烂起来,左手却紧紧握成了拳头。
叮叮当当的铃声立刻响了起来。
江勉猛然一惊,知道此刻才发现他神色不对,忙问:“应欢,你怎么了?可是……吃醋了?”
“怎么会?”何应欢转开头去,再不看画中的女子,只伸手抱住江勉的胳膊,低声说,“你这样重情重义,我可不知有多欢喜。”
他心中阵阵刺痛,声音虽然温柔似水,面容却是……恐怖如鬼。
第二十九章
接下来的几天里,江勉与何应欢非但相安无事,而且还愈发恩爱甜蜜了起来。
原来何应欢虽然已把江勉认做了仇人,却还并不急着动手报仇。一是因为他尚未想好报复的法子,二则是因为他顾念着两人的情分,根本……下不了那个手。
因而,何应欢白天虽陪着江勉游山玩水、说说笑笑,好不快活,到了晚上却是辗转反侧,几乎整夜整夜的不能成眠。他就算偶尔闭上眼睛歇一歇,梦见的也净是十五年前的那些情景。
惨淡的月光,满地的鲜血,爹娘惨叫着倒在地上,自己的手指被人一截一截的削下来……他后来拼着走火入魔的危险,终于练成了一身绝世武功,将仇人一个一个亲手杀了。
只剩下江勉而已。
一想到江勉,何应欢就不由自主想起那幅旧画,想起画上的美貌女子,想起题在旁边的那一句诗。
爱道画眉深浅入时无,笑问鸳鸯两字怎生书。
呵,好一对鸳鸯眷侣!
何应欢胸口酸涩,心脏阵阵刺痛着,几乎分不清楚,自己一心一意的想着报仇,究竟是因了怨恨还是因了嫉妒?
但他还未来得及细想下去,另一个念头就先窜了上来:到底应该如何报仇?当然不可能一剑把江勉杀了,甚至连伤他一下亦是不行。对了,既然那个人害得自己如此伤心,那么便照样报复回去好了。
心念已定,何应欢终于松了口气,半夜从床上爬起来,点燃了桌旁的半截蜡烛,低下头奋笔疾书。
直到天快亮的时候,他才写完了几封书信,悄悄溜进陆铁音的房间,拜托他帮自己送出去。然后又转身跑去赵林那儿,向他讨来了从前吃过的那种烈性春药。
何应欢几乎没费什么气力,便已布置好了一切,只等着江勉上钩了。
三天后的下午,江勉有事出门一趟,何应欢则一吃过午饭就冲进了他的房间,趴在桌上等他回来。
桌子的正中央摆着一壶茶。
何应欢微微偏了头,伸手去拨弄茶壶,刚刚拿起却又立刻放下来,如此来来回回的反复了数次,始终下不定决心。最后不得不举起自己的左手,瞪着那残废的手指看了许久,才终于将牙一咬,慢慢掀开茶壶的盖子,将一包白色粉末倒了进去。
他干完这一切之后,就好像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似的,紧紧的闭起了眼睛,再也动弹不得了。
天色一点点暗下去。
何应欢清楚知道,江勉很快就会回来了。他总算可以见一见那个人伤心痛苦的表情,也终于可以了结十五年前的恩怨情仇了。
然而,此时此刻,他却恨不得时间能够就此停留,好叫他的计划永远无法实现。或者打哪儿冒出一个人来,狠狠甩他一巴掌,阻止他如今这卑鄙又无耻的行为。
就在何应欢胡思乱想的当儿,江勉早已经推门而入了。
“应欢,你怎么睡在这里?会着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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