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巴黎郊外的一所老式公寓里,一个人坐在窗边的阴影中,避开了下午和煦的日光,像是故意将自己藏起来。
他的手中,捧着一本书,打开到中间的某页,就那么静静地放了一下午,直到黄昏,也没翻一页。
老仆人过来送饭的时候,习惯性地瞥了一眼那书,忍不住笑起来:“老爷,那一页,您看了快一年了吧,还没看够吗?”
隐藏在暗影中的脸笑了一下,手指摩挲着那已发黄的书页,眼神却是飘渺的,望着窗上的一点,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罗伯特,你听过中国吗?”过了良久,他突然开腔,把侍立在一旁的管家吓了一跳。
他想了想,回答:“当然听说过,您不就是从中国来的吗?”
“你听说过上海吗?”
罗伯特又想了想,很认真地摇了摇头:“从中国回来的马格修士只提到过广州。老爷,您为什么这么问?”
“因为我想到一些当年在上海发生的事情。”
上海,好久没有提起的地方,本来以为自己可以潇洒地抽身,潇洒地忘记,那一天真的来临的时候,这才发现,那个地方,那里的人,那些曾经发生的事,早已像血液一样注进身体里,流淌在每一根血管。人又如何能将自己的血全部洗去呢?
第一章
1932年,上海。
大雨。
瓢泼般的大雨已下了一天一夜,从头一天的早上开始,直到已是深夜的此刻,天仿佛漏了个窟窿,天池里的水收不住,一泄千里,全部落到人间,打在屋檐、地面,噼哩啪啦地响。
百乐门歌舞厅前,原本排成一排等着拉人的车夫只剩了两个,缩在墙角,绻着身子,略显浑浊的眼从压得低低的帽檐望出去,看着完全没有停势的大雨。
“这鬼天,就算三月黄梅雨也没有下得这么猛的,连着下了一天一夜,连个顿都没打,还让不让人活了?”左边的车夫习惯性地将手笼在单薄的衣袖里,连声抱怨。
“老黄,别抱怨了,这七月天,没下冰雹子就算对得起咱了。就算这天下刀子,该拉车不还得拉吗?”右边的车夫显得乐观许多,也把手笼在袖子里,呵笑着用肩膀撞了下被称作“老黄”的同伴,下巴一昂,“听,在这百乐门外拉车,不仅小费多,还能免费听歌。”
“就你想得开!”老黄仍然有些余怨未消,却也顺着他的话,欣赏起百乐门舞厅里传出来的阵阵靡乐。刚想苦中作乐,也与那车夫调笑两句,头却被猛地压下。
“嘘,不要动,也不要看!”刚才还满脸乐呵的车夫此刻异常紧张,紧紧地低了头,闭了眼,不敢多看一眼。
老黄是初来乍道,从东北逃难过来,只有蛮力,却没经历过这种阵势,完全不知道出了什么事,被老李死命地压着头,也不敢动,却仍然忍不住抬起眼,偷瞧外面的情形。
只见两个人跌跌撞撞地从对面的街跑过来,脚步踉跄,像是受了伤的样子,身后,一帮子身穿黑色罩衫,手拿大刀的手紧追不舍,那刀,在接连的闪电下发出银白雪亮的光,白森森得吓人!
“小兔崽子,有种别跑!他妈的,爷爷我不发威,你还登鼻子上脸了!”粗重的声音骂骂咧咧,穿透雨雾,直刺耳膜。
“洪哥,我们是真心想加入青帮的,您给我们一个机会吧。刚才的事,我们真的不是有意的!”其中一个少年边跑边回头高声喊。
“是啊是啊,洪哥,我们是真心的,您跟嫂子说声对不起……”
“笨唉,瞎说什么呢,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后说话的少年的脑门上被重重地敲了一下。
“阿其,我……”
那话一出,洪哥更是火冒三丈,骂声更大:“他奶奶的,你们两个小兔崽子,不说爷还不生气!兄弟们,给我上,砍手的赏十个大洋,砍脚的赏二十!”
“洪哥,放心,包在兄弟们身上了!”
“洪哥,没说的,兄弟们上!”
一阵热烈的附和几乎淹没两个少年喘息着道歉的声音,也将噼哩啪啦的雨声压下不少。
接着,老黄和老李只听到一阵喊打喊杀的声音,那帮子人便追着两个少年冲进了百乐门后面的一条暗巷里。
终于被放开的老黄深深喘了口气,这才镇定下心神,开了腔:“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帮人一走,老李又笑起来:“就说你乡下人没见识,告诉你,刚才那帮子拿刀的人是青帮的人。青帮,是上海最大的帮会,连巡捕房都要给几分面子的。一旦你进了青帮,拜了山头,就等于有了靠山,想在这上海滩混,就方便多了。”
“哦,原来是这样。”老黄望着那帮人远去的方向,心头仍然突突乱跳,“听那两个年轻人的话,似乎想进青帮,怎么反而被人拿刀追呢?”
“这你就不懂了吧?”老李仗着自己早来上海几年,又说开了,“没听到他们提到嫂子吗,依我想啊,一定是那两个小家伙既想进青帮,又看上了老大的女人,一时把持不住,嘿嘿……”
底下的话,不言自明。
老黄的眉头却像拧了两个结:“照那架势,那两个年轻人还有活命的机会吗?”
“这就不知道了……”老李原本笑呵呵的脸也沉下来,望着仍然下个不停的大雨,“只能期望那两个少年人前世积了阴德……”
“呀!”手臂上突然一重,低头正看到满臂的血,老李差点没吓晕过去,定睛一看,好家伙,这不是刚才逃命的少年是谁?
只见那少年满身满脸的血,也不知是怎么逃出来的,扒着他的胳臂怎么也不松手,呼呼地喘着粗气,热烫的鼻息喷在他被雨水打得冰凉的手臂上,怪痒的。
“你……你……要干嘛?”不断在心里说“镇定、镇定”,奈何那张嘴就是直哆嗦,连个完整的句子都说不出来。
求救似地看向身边的老黄,他老先生更好,直接傻了,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送我去……仁济堂。”只是挤出六个字,少年仿佛已经用尽全身的力气,弯下腰去,用力地咳起来。
“哦……哦……”老李喏喏地答应着,想借机掰开他的手,避开这事非,奈何他抓得太紧,根本是箍在他的手臂上。
“送……送我……仁济堂……”少年努力地抬起头,用力地说出几个字。
正巧一道闪电劈过,映亮他那双清澈又充满希冀的眼,渴求地望着他。
老李顿时心软,一咬牙:“好,我送你去!”
小心地将他扶进车里,安抚地劝了几句,拉起扶手便要出发,却被老黄一把拉住:“你真的要送他去?”
“嗯,他还是个孩子,我们不能见死不救。你留下吧,我送他去,送完立刻就回来。”
老黄犹豫了一下,低下头,不知在考虑什么,片刻间,抬起头:“我陪你。”
“这……”
“有我跟着,要是出什么事,也好搭把手。”
“嗯!”
两个善良又老实的车夫的对话,尽数落进余其扬的耳中。伤重的他,意识随着起伏不定的车行渐渐模糊,他俩的话,却像是刻在他的脑中,盘旋不去!
一路颠簸,不知过了多久,余其扬突然感到车停下了,接着便听到老李的声音:“小伙子,仁济堂到了。”
“哦。”懒懒地答应一声,左手捂着肚子,右手艰难地伸进怀里,掏出个脏得看不出原本颜色的荷包,递给老李。
“麻烦你把这个交给掌柜,他会派人来的。”
“好。”
这一声答应,让老李在仁济堂外冒着大雨至少敲了一刻钟的门,又求了睡得迷迷糊糊的小伙计半天,这才见着了掌柜的。
那是个五十开外的老掌柜,披了件褐色马褂出来,清瘦得很。
他看了东西,果然差人去把余其扬接进来,脸色却并不好看,一见着他满身是血的模样,就现出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指着他骂道:“你你你,你真会给我惹祸?”
脸色已苍白如纸的余其扬勉强牵出一抹笑,却是对着拉车的老李:“师父,劳烦你跑一趟,我今天是没钱付车费了,你告诉我你叫什么,家住哪里,有朝一日,我一定不会亏待你的!”
明明伤得快死了,明明虚弱得连说话声都软绵绵的,那翻话,却仍然让老李心头一惊,粗重的喘息下,他的语气却极坚定,那模样,让他想起一个人来。
当年,他也是重伤下说了类似的话,成就了上海滩无法颠覆的传奇。
眼前这小伙子……
3余其扬是怎么从那个陌生的巷口走回来的,他已经不记得了。
急怒攻心和那么远的路途加重了他的伤势,好不容易支撑着回到仁济堂,还没进门,已体力不支地晕倒在门槛上,幸亏小伙计看见,及时将他救了进去。
之后,是一连三天的高烧。
王掌柜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坐立不安,生怕他姐姐留下的独苗有个闪失,那自己真是罪孽深重了。
一趟趟地拿冷毛巾给他敷额头,看着他烧得通红的脸,王掌柜真是又急又气,急他高烧一直不退,气他叛逆得不像样子,每天不停折腾自己……这,可怎么处理才好?
余其扬躺在床上,却睡得很不安稳,只觉得身体里像燃起了一把火,烧得人难受,整个脑子都晕晕忽忽的,偶尔有些破碎的片段划过,却什么也抓不住,满脑满心,惟有那两个字——鸿爷……
余其扬初来上海时,只听过青帮,知道进了青帮,就有机会吃香喝辣,有机会出人头地,有机会立地为王,可是,昨晚,他却见识了自己从未见过的世界,从未听说过的人物,这世上,竟有人如神一般存在……
鸿爷……
“阿其,你说什么?”王老板正为他擦汗,突然听到他嘴里模糊地念叨着,不禁发问,头也倾近他嘴边。
“鸿爷……”
“什么,红鞋?”
王掌柜完全是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心想这小子是不是发烧烧坏了脑子,可千万不要烧成了白痴,家里的负担已经够重了……
每每看到余其扬受伤的模样,王掌柜就发狠地想:去砍吧,去砍吧,哪天被那些帮派里的人砍死在外面就清静了!
可是,真看到他伤重疼痛的模样,又忍不住心疼起来,一边拿毛巾给他擦脸,一边叹息着说:“你这小子,不会是少年怀春,看上哪家姑娘了吧?”
余其扬正烧得迷迷糊糊,也听不清舅舅在说什么,突然抓到“看上”二字,竟然“呵呵”傻笑起来,嘴里低声呢喃:“看上……鸿爷……我要跟着他……”
“啊!”
王掌柜这一吓可不小,赶忙过来探他的额头,莫不要真烧坏了脑袋!
没想到,这一探之下,他自己反而笑了,说也神奇,这么转瞬间,余其扬的额头竟已没那么烫了。
看来……有救了……
整整烧了三天,余其扬醒过来的时候,只觉得浑身软绵绵的,没有一点力道,嘴里更是起满了泡,稍稍动一下,便疼得直皱眉头。
更让他受不了的是王掌柜的唠叨。
“这下知道厉害了吧,看看你大少爷有多大的本事,能捡回这条小命就算你命大了,看你下次还敢再出去闯祸,看你还发不发拉帮结派的春梦!”这不,一边开方子一边又说开了。
余其扬揉揉还有些痛的额角,心里抱怨:舅舅那嘴,怎么跟女人一样?
“我说阿其,昨天顺子他妈过来,说是顺子几天都没回家了,问你有没有看到他?”将方子递给阿其抓药时,王掌柜突然说。
余其扬手一抖,差点没接住那张薄纸。
顺子!
怎么把他给忘了?
他拼了命地回忆,只记得那天他们被青帮的人追进一条巷子里,白闪闪一片刀光,他随手抄起身边的东西就挡,模模糊糊地,就听到顺子高喊一声:“阿其!”
后来,他就一个人逃了出来,一直病到现在。
顺子,他不会出什么事吧?
本来隐隐作痛的额角不客气地炸疼起来,发软的手脚更像是筛子似的颤抖个不停,恐惧像是摆脱不掉的毒气慢慢浸进余其扬的心里,连牙齿都冷起来。
“舅舅,我出去下!”
冷冷地丢下一句,余其扬跌跌撞撞地冲出去,撞翻了厅里的几把椅子,撞倒了正要进门的一个客人,却意外地没被王掌柜骂,他只盯着侄子跑出去的背影,心里隐隐知道:有些事,不妙了……
气喘吁吁地来到那天被追打的巷子前,余其扬再也支持不住,靠着墙顺势倒下,没命般地喘息着,仿佛不这么用力,空气就会从他嘴边溜走。
约莫过了一柱香时间,他才稍许恢复体力,心里,一直有个不好的念头在盘旋着,让他每走一步看起来都小心翼翼,嘴里也不停地念叨:“不会的,不会的,他没事的,一定没事的……没事的……”
挑开巷道里的垃圾筒,没有!
掀开倒扣过来的大木筒,没有!
一脚踢飞堆开一起的破烂竹篮,还是没有!
眼看这巷子要走到头了,余其扬还是什么都没有发现。
他突然想起以前村里老人家常念的:“什么都没有就是什么都有了。”
那时候他还小,还觉得那些人是老糊涂了,整天说些神神叨叨有的没的,现在,他倒是有些明白了,很明显地松了口气,连步伐都轻快起来。
还有几步,只要过了那几步,他就走过了这条巷子,也走过了横在心里的一道坎,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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