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北说:“我听她说感觉不错……”
“没问题,”吴运韬愉快地说,“这孩子聪明,应当是没问题……”吴运韬耐心地说了很多这方面的话,直到两个人都认为完全没有味道了,才转到他要说的话题上:“苏北,你那封信,我看了,是这样啊,我首先要对你说,我在述职会上说的那些话,错了,我现在收回。”
苏北捏住话筒,无言以对,他还一时反应不过来该说什么。
好在吴运韬并不想听到他说什么。
“至于其他的事情,你看这样好不好?我们找时间聊一聊,你看怎么样?”
苏北木然地说:“行啊。”
“那就这样吧?等我打电话给你。”
电话挂断了。
苏北直直地站着,像被突如其来的事情打击了一样。
第二天,吴运韬没打电话,直接到东方文化出版中心来了。他先到金超那里坐了一会儿,没油没盐地说了一些淡话,就连金超都感觉到他心里有事。
“张柏林明天就回去了,”金超说,“我想给他送一下行,吴主任你看你要不要去一下?”
吴运韬问:“什么时候?”
“你要是有时间,就放在今天晚上。”
“今天晚上……”吴运韬盘算着时间,“你先约吧。”
金超没轻没重地说:“我要是约了你可一定得去,上次人家张柏林就有些怨了,说是吴主任看不起他,我给你说了多少解释的话?这次一定得去,不管怎么着,人家现在是堂堂县委组织部长,再说,还是咱老乡了嘛!”
金超知道吴运韬爱和K省来的人聚会,在这样的场合,吴运韬总是说满口的K省方言,这会使他产生一种时光倒流的感觉。
吴运韬若有所思地看着金超,说:“你先约吧。”
金超很高兴,说:“那我就约了。”
吴运韬说:“我去和苏北说一件事。”
金超已经拿起话筒拨电话号码,没太在意吴运韬的话,诺诺两声,吴运韬已经出去了。
苏北的办公室终年不见阳光,吴运韬进来时感觉屋子很暗。
“你怎么不开灯啊?”
苏北从一堆纸箱子中间站起来。“我忘了,”苏北到门口按了一下灯开关。“我这儿很乱。”
“你这儿一直很乱。”吴运韬把公文包放到茶几上,顺势在沙发上坐下来。“你们太不注意细节,办公室能反映人的状态……”
吴运韬的办公室总是一尘不染。
苏北用纸杯给吴运韬沏了一杯茶,放到他面前,拉过一把折叠椅,坐在对面。吴运韬和苏北之间似乎正在生成一种彼此信任的氛围,这正是苏北希望和任何人相处都有的氛围。
“你看,”吴运韬说,“我总是没有时间,其实我早就应当听听你对东方文化出版中心工作上的想法,就是没有时间……现在,工作上的问题很多,我从你的辞职信中看出来你很着急。你是一个对什么问题都很认真的人,也就是很负责任的人,这在今天已经是很少见的品质了,长时间以来,我佩服你的就是这一点。我在和小康说起你的时候,总是说,苏北这个人,你把什么事情交给他,让人放心……”
苏北低着头,看着地面,感觉自己的脸灼热得如同着了火。他并不觉得受到这样的夸奖心里舒服,相反,他感觉有人在侮辱他的智力。好在吴运韬自己也并不希望扮演这样的侮辱人的角色,话题转到了东方文化出版中心的工作上。
“工作上的事情,我很想听你说说想法。”
苏北看着吴运韬,想从他的眼睛里读出到底有多大的真诚。苏北看到的不是虚饰,是地地道道的真诚。在这两个年龄并不差很多的男人之间,这种真诚已经消失很久很久了,终于再次看到它,苏北首先被感动了。
“老吴,”苏北吃力地说,“其实,我也没什么想法……”
吴运韬用亲切的笑意鼓励他说下去。
曾经下决心不和吴运韬谈东方文化出版中心问题的苏北,现在不再回避吴运韬的话题,轻声谈起了中心目前的状况,职工中要求改革的愿望,他甚至说到东方文化出版中心要发展,必须建立新的运作机制,在管理上下功夫……吴运韬听得非常认真,还特意从公文包中拿出笔记本,记下要点。
谈话进行了将近一个小时。很长时间以来,这是他们第一次就中心的工作问题进行如此充分的讨论。
“你谈的非常重要,苏北。”吴运韬轻轻抚摸着笔记本,“中心的事情,还是需要领导班子里的每一个成员关心,这方面,我以前注意不够。金超的事情,我是这样看的,这个人本质上是好的,工作能力差一些,让他带这样一个单位,也真的难为他。我同意你对东方文化出版中心现状的分析,看样子必须再迈一步了……”
吴运韬没再提苏北的那封辞职信,也没就辞职信中提到的问题发表见解,但是,两个人都清楚,他的所有话头,包括这次如此直接地谈论中心和金超的工作,都是那封信引发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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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班子的整体力量是相当强的,要是把每一个人的积极性都发挥出来,完全能够改变目前状况,”苏北停顿了一下,好像在想要不要把下面的话说出来。“比如夏昕,他对国外成功的管理经验非常关注,做过深入研究,对东方文化出版中心的问题,也有清醒而深刻的认识,多听听他的意见,我相信,至少在管理问题上,会有新的起色,管理上来了,效益也会跟着上来……”
吴运韬连连点头,又翻开已经收起来的笔记本,记录着苏北的话。
此时,他好像突然意识到苏北是一个长期肩负领导责任的人,是《西北文学》主编,是一个曾经被K省准备提拔为出版社社长兼总编辑的人。这些闪现到脑海里的意象,强化了他决定改正他做过的事情的意识。
现在的吴运韬极为真诚,苏北当然能够感觉到这一点。
“在东方文化出版中心的发展问题上,我和夏昕的很多见解是相同的,金超的最大局限是不善于听取意见,这些意见实际上都是对他工作的支持,他应当能够弄清楚这里面的道理……”
吴运韬不愿意听苏北对金超如此直接的指责。
“我知道了,”吴运韬仰靠在沙发上,思考着。“这是一个很重要的问题,苏北。小康对我们抱着很大的期望,东方文化出版中心要发展,不能永远停止在目前水平上……这事咱们有时间再说。”
苏北因为说了太多的话有些亢奋。
吴运韬扭转了话题:“你现在还在写小说吗?”
“有时间也写一点儿。”
“还是不要放弃,”吴运韬意味深长地说,“我还记得胡杨说的一句话,意思是苏北在东方文化出版中心,多了一个出版家,少了一个作家。其实我非常理解你的心情,但是,现在很难为你提供创作的条件。小康把这样重要的事情交给了我们,我们不能掉以轻心,你说是不是?所以,我在想,我们现在恐怕不能想别的,还是要一心一意地想东方文化出版中心怎样发展起来,因为我们身上肩负着责任,这样,你的创作就要服从于工作大局了……但是你不要放,我可不想担毁了一个作家的恶名……”
两个人都笑起来。
吴运韬拍拍苏北的手,说:“那我就走了。”
苏北送吴运韬到门口。
此刻,他觉得世界正在变得温暖起来。往外面看去,最近一直灰蒙蒙的天空,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辽阔高远起来,一群耀眼的白鸽响着动人的鸽哨掠过对面的大楼……这个城市真的这样可爱吗?
他仍然继续收拾屋子里的物品,然而,他越来越不知道应当怎样归拢他的东西了。
吴运韬最终还是没有出席金超为张柏林举行的送别宴请。
宴请在东方文化出版中心附近的“粤海美食城”举行。金超来到他惯常使用的包间的时候,于海文已经先到了。
于海文仍然是一个普通编辑,但是因为和金超的关系很近,在编辑人员中地位很特殊。这个像孩子一样耿直纯正的人,很多年来一直处不好和领导的关系,不招人待见,吃了不少亏。有一天,发行部里面一个快六十岁的“高人”指点他:“你他妈明明是孙子,还老是把自己个儿当爷爷,那不是找着倒霉吗?领导不整你,领导干吗要整你?领导一个公事公办就把你整了……小子!想想,是不是这么个理儿?!”
真的,于海文就想,我他妈吃的亏都是领导公事公办办出来的!
彻悟了的于海文简直换了一个人,成了所有人的孙子。碍于这个人原来见火就着的耿直性格,成了孙子的于海文也没人敢欺负,相反,无论办什么事情,的确比原来顺当多了。
“高人”退休以后,于海文带了很重的礼去看他,感谢指点之恩。
“高人”说:“你客气了,海文。这哪里是我的功劳?不管谁,活过三十岁,就都明白了……”
现在,于海文已经能耐受任何一个领导,尤其是金超的责骂。
看到金超,于海文马上把自己矮化成什么事情都不懂的人,热情地端开高背靠椅,让金超坐。
“海文,”金超对于海文说,“那套书先别做了。”
“怎么了?”于海文问。
“先别做了,我感觉有人跟吴运韬说了什么,昨天他打电话问我租型的事。”
于海文忽闪着眼睛看金超。那套教辅书的租型手续是一个月以前办的。
金超说:“最近谨慎一点儿,别给我添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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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于海文说,“但是这事……你看是不是这次先做了……”
“还做什么做?”金超火了,“停下来!停下来!”
于海文一缩肩膀,连连点头,说:“行行行,停下来。”
正在这时,司机吴凯推门说:“张柏林来了。”
话音未落,外面一个高声就响起来:“你们北京的路也太难走了,在三元桥就堵了二十分钟。”
张柏林跨身进来,大咧咧走到桌前,先脱去藏蓝色风衣,搭在椅子背上,然后坐下来,叫道:“茶!”服务生小姐斟上茶。
吴凯已经退出去了。按照规矩,司机不和领导一起吃饭,他可以在另一个地方自己点菜,如果不吃,可以拿到每餐五十元的补贴。吴凯有一个凶恶的妻子,在花钱上限制很严,所以他很看重这笔可以不向妻子交账的钱。吴凯一般不吃,这样,他每个月就可以拿除工资以外一千多元的补贴。吴凯把车座放平,仰在上面,等着。
喝茶吃酒聊天,时间过得很快。
张柏林进入到微醺状态,指点着硕大的龙虾说:“我是农民的儿子,我知道农民的苦楚……这玩艺儿……够一家人吃一年了吧?所以说你不能指望世界上有公平。那我不吃行不?不行。你金超好心好意请我,我说:”不,我要廉洁呀!‘你金超不是得骂我?所以,吃还是要吃,但是我们要带着感情吃。啥意思嘞?就是吃的时候不要忘记农民兄弟的苦难,想着他们,想着他们不容易……不管到什么时候,我们的农民本分不能改变。我说的就是这个道理。“
金超笑着说:“柏林,你喝高了。”
张柏林挥舞着手臂,说:“高?没!没高。你听我说,金超,在咱们班,要说出息,你,我,就是这!说级别,你大,副厅,我比不上。论实际的权力,金超,你不要不爱听,我比你大。为啥?那我就要问你老人家了:你管多少人?哦,二百多号人;我哩?二十三万!哪个大?哪个大?!所以我说,你们北京的官不值钱……”
同样喝高了的于海文指着张柏林对金超说:“丫真够神的!”
金超含着笑看张柏林,承认他说的有道理。
“我看了,你们北京的官也不好当。还得哈巴着下面的人,这成了甚了?!你到我崤阳县看看去,看我那官是咋当的!还能受活成这个样子?我跟你说,金超,你比我有本事,到什么时候我都得承认你比我有本事,要不咋你考上大学到了北京哩?但是要说当官,你恐怕就不如我了。你可能会说了,在北京当官有北京的规矩……我懂。但是你为啥非要在北京当官?前些日子我还对一个来咨询的局级干部说:在北京,局级干部稠得和粥一样,要是在K省……我就给他摆了那么多的好处,最后,人家就同意了嘛,我估计能给他安排个县长。说是职级降低了,但是,他手里的权力却不知道大了多少!这人就是聪明人。我再打个比方,你金超要是舍得放下你这个烂熊中心,到我崤阳县去当个县委书记什么的,你看那气势吧!你看你发财吧!”
金超说:“柏林,你喝多了。”
张柏林挺起身子,正色问道:“你不是请我喝酒么?”
“是啊,我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