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发式如期在人民大会堂举行。东方文化出版中心的员工提前一个小时坐到会场,等着领导人和Z部领导的到来。虽然会议还没开始,会场已经有了一种庄严的气氛,没有人交头接耳,只听到偶尔传来的咳嗽声。师林平严肃地跑前跑后,命令会场服务人员做这做那,额头亮晶晶的全是汗水。金超出于对师林平的友谊,也和他一起忙着,但他精神上显得轻松一些。苏北、夏昕、郑九一并排坐在一起,看这看那,彼此并不交谈。
领导人来了,意识形态管理部门谢东方副局长来了,邱小康来了,梁峥嵘和廖济舟以及Z部党组的其他领导也都来了,在贵宾室聊了一会儿。邱小康身份特殊,领导人和他说了不少话。梁峥嵘和廖济舟碍于身份,不能多说什么。吴运韬手里拿着会议议程,前后张罗。首发式将由他主持。
开会的时候,邱小康讲话,谢东方讲话,主编讲话,梁峥嵘讲话,廖济舟讲话,学者讲话,等等。首都主要新闻媒体都派出了强大的采访阵容,摄像机、闪光灯在东方文化出版中心员工的头顶上一丝不苟地工作着。
那个能量极大的书商一直混在东方文化出版中心员工中间,不显山不露水。实际上,除了师林平和金超、吴运韬等少数几个人之外,没有人知道这套书是与书商的合作项目,也不知道与会者中竟然还隐藏着一个书商。
最后是合影留念。这幅照片成为很多人最宝贵的珍藏。照片上没有书商。
整个活动期间,吴运韬也没能和邱小康说上一句话,但是他心里非常踏实———他看出邱小康很高兴。吴运韬主持得很好,这是一次非常成功的首发式。第二天,北京的主要新闻媒体都对首发式做了报道。这套书迅速进入人们的视野,好评如潮,书商赚了上千万元,东方文化出版中心的全部收益,只是一万六千元书号费。
对这件事,东方文化出版中心说法不一。正统说法来源于吴运韬,经师林平放大和宣传:出版这套书要的是社会效益,是对东方文化出版中心这个品牌的宣传;另一种说法来自李天佐这样的破坏性力量,说在这套书的合作中,师林平和东方文化出版中心领导班子成员都有严重的经济问题,说书商给了多少贿赂等等;还有一种说法,让吴运韬万万想不到的是,竟然来自党委书记富烨。
富烨最初不知道这套书有违国家有关主管部门严禁买卖书号的管理规定,很积极地参加了有关的各项活动。后来他才知道是怎么回事,就去问吴运韬———他还以为吴运韬也被蒙在鼓里。书生气十足的富烨说:“调动领导人和邱小康出席这种图书的首发式,我认为非常不适宜,非常不严肃。”
吴运韬看着富烨,轻松地笑起来:“是啊!我也是这样看的。这种事的确不能再做了,这样特别不好。回头我跟师林平他们说一下。”
这等于什么都没说。他知道不能对书呆子富烨解释什么问题,你解释一个问题,他就会提出第二个、第三个问题。
不管富烨怎样评价首发式的事情,首发式正在发挥应有的效应。
这天上午十点钟左右,吴运韬送走金超带来的一个从山东来的商人,然后把富烨和孙颖叫到办公室,打算商量一下春游的事。刚坐下电话就响起来,电话竟然是邱小康亲自打来的!
邱小康问吴运韬:“你现在有空儿吗?”
吴运韬说:“有空有空。”
“那你到我这里来一下行吗?”
“行行行。”放下电话,吴运韬收拾桌子上的东西,急急地对富烨和孙颖说:“小康叫我马上去见他。会先停一停,找时间再开吧。”
富烨和孙颖站起来,表情肃穆。人在未知事物面前总是习惯于做出这种表情。“别着急,老吴。”孙颖说。
吴运韬笑了笑,什么都没说,拿了公文包,走了。
吴运韬赶到Z部,在最后面那进院落,先见到了邱小康的秘书左强。左强拍拍吴运韬的肩膀,关切地问:“又没睡好?”
吴运韬苦笑了一下,说:“没办法。”
“还是得注意身体,老吴。”
“我知道我知道。”
“走吧。”左强带吴运韬走进邱小康的办公室。
邱小康正在看文件,左强走到他跟前,压低声音说:“运韬来了。”邱小康把转椅转过来,看到站在门口的吴运韬,好像很意外,说:“哎呀,这么快你就来了?!”
吴运韬说:“今天不堵车。”
“你坐下。”
吴运韬坐在靠近门口的沙发上。左强退出去了。
“那天的会开得不错呀!”邱小康说,“我看报纸、电视台都挺热闹。”
“是呀,我们跟媒体的关系一直很好。”
“行,运韬,不错。东方文化出版中心最近几年一直不消停,现在稳定下来了,你们真的要认真做些事情。富烨怎么样?还行吧?”
“非常好。富烨是非常好的领导干部。”
“我对他还略知一二。有你们两个在那儿盯着,我就没什么不放心的了。”
吴运韬谦逊地笑着。
“运韬,今天叫你来不是谈工作,我要跟你说件闲事……”邱小康拿起几页纸,“老太太最近不知道怎么了,大发思古之幽情,突然回忆起她的经历来了,而且写了这么一些东西,”他抖动着手里的纸页,“我看了一下,还挺有意思。这方面,你是专家,所以我想请你拿去看一下,看是不是个东西,能不能帮助她整理一下。你也别把它太当回事儿,看完给我打个电话就行。”
“我知道。”
邱小康把纸页交给吴运韬,吴运韬小心翼翼收起来。
“最近还行吧?”邱小康开始谈工作。吴运韬在笔记本上热烈记录。
“还行。我们把发展思路又捋了一下……”
“我看行,就这么弄下去……现在Z部这边反倒不如你那里。这样也好,给机关做出个样子。要把人用好。你用了一些年轻人是吗?这样好。干部年轻化是一个大问题,这在我们整个国家都是一个问题。得让年轻同志上来……现在咱们Z部和直属单位,干部的年龄偏大。你看我让他们搞了一个表,司、局长的平均年纪五十四岁,这怎么行?这绝对不行。所以我说你那里搞得不错……找个机会就这个问题你向党组汇报一下,冲击一下他们……”
吴运韬把这些话都记在了笔记本上,回来的路上,在心里逐字逐句默念了一遍。这些话像鲜花那样馥郁芳香,他陶醉在奇异的香气之中。
苏北前些日子给他推荐了一本德国人写的长篇小说《香水》,他想起了书中的主人公格雷诺耶,“格雷诺耶觉得自己的心在跳动,他知道他的心如此跳动并不是因为他这么近地见到了那个人,而是因为那沁人心脾的芳香……”吴运韬坐在车上,眯住眼睛,回忆和比较着他所知的几种气味。“汽车沿着塞纳河疾驰”,一刻钟以后,就可以看到天安门广场上熙熙攘攘的人群了。“香味就在那个庞大的人群上空缭绕。”“这香味魔幻般构成了一种力量。”“格雷诺耶不再离开他认为已经认识到的自己命运的方向”,让姚冰向那里疾驰。
回到东方文化出版中心的时候,班车还没开走。班车上的人默默地看着吴运韬从车上下来。班车起动,姚冰跑过来,让吴凯停一下,说:“金超、师林平在车上吧?让他们下来,老吴有事。”
金超、师林平庄严地走下班车,看看天日,追随吴运韬而去。他们没敢跟吴运韬到他办公室去。吴运韬明明看到了他们,却没有招呼他们的意思。他们互相看一眼,不约而同说:“等老吴叫吧。”
吴运韬确实没有在意他们,他甚至忘记了让姚冰叫他们。他端端地坐在办公桌后面,怀着一种景仰的心境,看着从邱小康那里拿来的材料。
材料一共八页,写在某国家机关横格稿纸上,稿纸散发着一种权力的馨香。老年人特有的歪歪扭扭字体密密麻麻,不分行,有的地方也不点标点。这份神圣的材料用不规范但很硬朗的语调写了一个主人公坎坎坷坷不屈不挠的一生,中国近代史上许多叱咤风云的人物都和主人公有过交往……简单说来是这样的:八十五年前,一个女孩出生在Q省一个官僚家庭。这个叫卢荻的女孩出生的时候,中国正处在水深火热之中,她耳闻目睹了中华民族遭受的苦难,她想救国,她离家出走参加了革命,先是到上海,后来到了北京,后来到了延安,到了西北,又到了北京……卢荻老人对邱小康说,我要把我的故事说一说,给后代一个交代。邱小康当时没有答应,他说找人看一看,看可不可以弄成一本东西。
当然可以弄成一个东西。在吴运韬看来,这本书会被全世界注意到。他觉得他一生都在等这样一本书。
天很晚了,等在办公室的金超和师林平还没有被吴运韬召唤,有些沉不住气,就蹑蹑地来到吴运韬办公室。
办公室乌烟瘴气,吴运韬仰在沙发上,像是沉浸在超凡入圣的境界之中,对来人打扰非常反感,问道:“你们怎么还没走?”
金超和师林平听出了责怨的意味,什么都没说,就溜出来了。他们到司机班问姚冰怎么回事。姚冰说,是他让我叫你们留下来的呀!还能假吗?我看他一定是忘了。你们知道吗?下午邱小康召见他了。
“是吗?什么事?”
姚冰笑了:“问我什么事?就是有事他也得跟你们俩说呀,我能知道什么事?”
金超笑着说:“我们就不等了,你跟老吴说一下。”
“行行行。”
“东方文化出版中心现在有一个秘密组织,”在班车上,于海文宣布说,“人家说了,他们正在做的事情,上不告父母,中不告妻子,下不告子女。”
当时师林平正坐在车上,上不告下不告的话是他对李天佐说的,李天佐把他追问急了,他就说了,其实也是急不择言。但是这话很快就在一些好打听事的人中间传开了,并且衍生出了一些谣言,比如有的人说这个秘密组织的人都是褚立炀选定的,连吴运韬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越是这样有的人越发急,就问:“到底是怎么回事儿?”这种状态持续了一个礼拜左右,后来从几个人神神秘秘的活动中,了解到了参加秘密组织的不过三个人:一个是金超,一个是师林平,一个是郑九一。而且这件事褚立炀没参与意见,是吴运韬一手操办的。办公室主任沈然说:“老吴说了,这个小组要钱给钱,要车给车……”到底干的什么事情?仍然没有人知道。有人问苏北,苏北一片茫然,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整个儿一傻逼。”于海文评价苏北说,“丫让吴运韬给卖了都不知道到哪儿使钱去。”
“秘密组织”工作了两个月,秘密也就不成其为秘密了。金超、师林平和郑九一每天坐吴凯的车到卢荻老人家里去听口授,做录音,很快就传开他们是在给老人家写回忆录。
这种传言使金超和师林平很高兴,因为他们在做别人不能做的事情,有能力或者有条件做别人不能做的事情本身,就是身份的象征,这两个人都很看重这种象征。现在他们已经毫不掩饰他们的优越感了。
郑九一则比较平静,一是他对做这种经济上没有意义的事情没有兴趣,二是他不是那种爱慕虚荣的人,在他看来这只是一件和日常工作没有什么区别的事情,磁带都是他一个人整理出来。全部录音整理出来以后,郑九一就回到他负责的部门做业务去了,撰写的任务落实到了金超和师林平身上。
吴运韬说:“这样吧,找一个条件好一些的饭店,包一个房间。”他们在离东方文化出版中心不远的蓟城饭店三十二层包了一个向阳的套间。
金超和师林平都没有写过诸如此类的东西,面对几十页工整的谈话记录,两个不知轻重的年轻人犹如面对着千仞绝壁,根本不知道该向哪里攀登。费九牛二虎之力搞出提纲,吴运韬很不满意,他知道像这样弄下去会是什么结果。已经年底,半年前他对邱小康说有一年时间足够用了。
有那么一种人很不讨人喜欢:他不多说什么,你在说什么的时候,他也在随声和合,他很少谈与你相反的意见,他甚至还要在某种场合表示一下对你的尊敬和赞赏……但是这一切你都感觉不真实,你感觉那不是他的本意,他的本意没把你放在眼里,他在精神上比你高大,他对你形成一种无形的压力,让你不能为所欲为地对事情发表看法,他总是在用另一双眼睛看着你,而且他能够看出你内心的每一个波折;在他面前你总有一种赤身裸体的感觉……
吴运韬与苏北就处在这样一种状态,这也是吴运韬明明知道苏北有写作特长而没有让他参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