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什么都可以掩饰,惟独爱情是掩饰不住的。当金超第三次捕捉住纪小佩向他投来的目光时,他就断定那件事是谁做的了。
金超的心乱了。他万万没有想到会是她。他知道她是全班人的中心,所有男生都在为同她有一两句交谈煞费苦心。他也知道陆明占了上风,陆明甚至对她有了某种程度的支配权,有一次,金超听到陆明为纪小佩安排了一次和什么人的聚会,纪小佩竟然同意了。当时金超心里起了一阵痛苦的悸动。
这悸动不是因爱情而起,而是因不平而起,所以它产生的结果也是不—样的。越来越多的感觉都在向一个点凝结,不久他就要归纳出“世界是人家的”那句话了。他不可能爱纪小佩,就像在黄土地上谋生的粗汉不可能爱上女电影明星—样,他对她总是敬而远之,连同她说两句话的欲望与虚荣都没有。这样,他在她面前就显得很高傲。他不知道,正是这一点,使得纪小佩注意到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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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金超第一次发现纪小佩迅疾地把目光闪开的时候,无论如何不相信这是真的,他不敢相信。
她怎么会爱上他呢?她是那样高傲,那样矜持,那样超凡入圣……她怎么会爱上一个穷光蛋、乡巴佬呢?
金超第二次发现纪小佩时,他仍然不相信。
到了第三次,他不能不相信了:一个高傲的、从不斜视的姑娘总是用温情的目光注视着你,不可能有别的解释,只能说对你产生了爱情。
金超很清醒。
他把那三百元放回到了她的课本当中,并且附了一张纸条:谢谢你的关心。我目前不需要钱。
上课的时候,纪小佩发现了钱和纸条。金超看到她的脸红了。课间休息的时候,在走廊里,他们之间有了一次真正的对视。虽然仅仅是零点几秒的时间,但他们把彼此要说的话都说了。
从那以后一个多月,他们一直保持着冷静的同学关系。纪小佩甚至没有一次再像以前那样看金超,他们的关系比一般同学关系还要一般。偶尔,他们会单独在教室里相遇,他们都像没有发现对方存在一样,各自做自己的事情。
金超却在这时候失去了内心的安宁。
他在想,如果从日本回来了的陆明知道纪小佩爱上我了,这个处处显示着优越感的花花公子会做何感想?不知道为什么,他从这种想象中体味到一种甜甜的东西,一种让人快慰的东西。躺在床上,坐在课桌前,在学校小树林里散步,他想的往往不是纪小佩而是陆明,好像他第一次涉足的爱情领域,陆明是一个比纪小佩更为重要的角色。
他太想征服陆明,太想在这个自鸣得意的家伙面前显示自己的尊严了。
以前,他没有任何资本。
他没有智慧上的资本———他内心里承认陆明比他聪明;他没有形象上的资本———在中国文化大学,陆明被公认为美男子;他没有家庭背景的资本———这一点不言而喻;他没有情感上的资本———哪位姑娘会把在东区食堂吃饭的人放在眼里呢?
他甚至连玄想的资本也没有———既然你一切资本都没有,你又能够做什么样的玄想呢?
然而,现在……现在……金超猛地意识到:我是不是做错了一件事情?
他敲着自己的脑袋,恶狠狠地骂着:你是一个笨蛋!一个一钱不值的笨蛋!
他决定进行挽救。
在恋人之间,所有要说的话都可以用眼睛来说。
纪小佩马上感觉到了金超心理上的变化———在阶梯教室,她看到他在看她;在班上组织的登香山活动中,他故意和她走到一起,第一次主动和她说话。
她记得很清楚,他说起了家乡:“那里吃水非常困难,要到三里以外的山下去挑水。你挑着水,如果用很快的速度,会非常累,甚至爬不到山上来,所以有经验的人都走得不紧不慢,一步一步,就像在丈量脚下的土地一样,这样,爬到山顶的时候,就不至于那样累了。”
当时,纪小佩只顾得想他为什么要说到他的家乡,她知道这是他讳莫如深的话题。等到金超走到前面去了,她才醒悟到他是在关心她。她停下来,久久地凝望着他的背影。金超短短几句话在她心里荡起了甜蜜的涟漪。
一个月之前金超退还给她钱这件事,没有摧毁纪小佩对金超的恋情———尽管她不承认心里有这种恋情———相反,她从这件事情当中又获得了一个佐证:金超在精神上比所有人都强大。她喜爱他的正是这一点。
她收敛自己的感情,是因为她认为她唐突做的那件事伤害了他的自尊心,这是她的错。她想用一段时间平复一下彼此之间由于不经意而荡起的涟漪,但这改变不了她爱他的事实,改变不了。
当陆明从山头赶下来接应女同学的时候,她客气地谢绝了他的好意,仍旧自己拿着并不重的装饮料和食品的提兜。陆明当时气喘吁吁,很显然,他爬山不得技法,没有像金超说的那样去做。而且,他在错误之上又叠加了一个错误,那就是:在自己很累的情况下,又为自己设定了额外的目标。
纪小佩知道陆明对她的感情,她怎么会不知道他为她做出的努力呢?那是明明白白的爱情的努力,她知道。她同样也知道自己是喜爱陆明的,就像一个人会本能喜爱上美好事物一样。但是,她也同样问过自己:“这是不是爱情?”
来自家庭的教诲,她那纯真的本性都一再告诉她:爱情是神圣的,它意味两个人生命的结合,意味着把自己的一切交给对方,同时也把对方融合为自己……正是在这一点上,她迟疑起来:他是那样优越,那样超然于她所经验的世界,她能成为他么?他能成为她么?她不知道。
如果仅仅是这样,事情也许会朝着稳定的方向发展———纪小佩不敢保证她有勇气拒绝陆明的爱情表白。但是,陆明没有表白,他仅仅是在追求纪小佩而没有明确向她进行表白。他知道,如果他进行表白,他不会被拒绝。阻止他进行表白的既不是感情也不是心智,而是他的父亲。
陆嘉亭明确告诉儿子:“婚姻是一个人成功的基础,随便不得,马虎不得。我不反对你追求女孩子,但是我要求你约束感情。你现在是一个面对生活的男人了,你的眼光要高远一些,不谈爱情,知道吗?你现在不谈爱情。”
父亲没有具体说为什么不谈爱情。
从香山回来,纪小佩发现她已经无法回避这样的事实:在她和金超之间,的确有了一种超乎一般同学的关系,她不再在心里否认自己的感情了。
和陆明相比,金超可能在一切方面都不杰出,但是,他和陆明的重大区别也正在这里:陆明生活在别处,而金超和她生活在同一个世界之中,金超身上的东西让她觉得亲切自然,不像和陆明在一起,你必须把自己装扮成一个角色,一个视野开阔、见多识广的角色。你只有作为这样的角色和他们聚拢在一起,才能够营造成某种时尚氛围。纪小佩从来不认为自己是这类人中的一个,她也无意成为这类人,她更不想牺牲自己的本性去营造什么时尚氛围,她的精神生活从来不需要这种东西。
事情开始向另一个方向发展。
这是两颗彼此热爱的心的相互追逐。虽然他们还没有过一次约会,但是,他们在相互吸引的目光中,已经进行了深入的交谈,他们说了很多很多。
在一个美丽的黄昏,当她和金超在操场南面的小树林里相遇,当她从金超脸上看到只有深刻地爱着对方的人才会有的笑容的时候,她一点儿也不感到惊讶,既不为金超的变化感到惊讶,也不为自己平静面对新局面感到惊讶。在她心里,这一切仿佛都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
金超说:“这里的空气好。”
“是啊,”纪小佩笑着,露出洁白而细密的牙齿,“真的很好呢!”
两个人擦肩而过。
走出十几步以后,他们同时回转过身子,眼睛里同时颤动着奇怪的光亮,同时走向对方,相互凝视了一下,坐在路边两个相邻的石凳上。
纪小佩的心里就像有多大的委屈一样,捧住脸嘤嘤地哭了起来。她控制不住自己,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用这种方式表达初恋的甜蜜。
金超笨手笨脚,不知道该做什么,他既不安慰她也不敢用手绢为她擦去泪水。
他笨拙地说:“我知道,我知道你……”
纪小佩控制住感情,带着泪光看了看不知所措的金超,又低下头来。
金超觉得自己进入到了梦幻之中,现实感被奇异的光亮照射得失去了色彩,变得异常苍白。他不知道再应当说什么。
实际上,那天晚上金超和纪小佩都没有说很多的话,只是默默坐着———在以后的岁月里,纪小佩多少次想到过那个迷人的夜晚,想到她的啜泣。她也一再问自己:我当时是怎么了?她觉得很羞耻。
结婚以后,有一次金超试图以此取笑她,被她愤怒地制止了,愤怒的程度让金超惊诧不已,以后再也不敢提这件事情。
月亮升起来了,纪小佩在石凳上坐直身子,仰着美丽的面庞看着金超,缓缓地说:“你……那么骄傲……”
金超说:“你真的以为那是我的骄傲吗?”
当时纪小佩没弄明白他这句话的意思。后来她也一直没弄明白他这句话的意思。
金超达到了目的———现在轮到陆明痛苦了:陆明感觉到在纪小佩和金超之间,正在发生什么事情。
多少年以后,陆明回顾人生之旅的时候对自己说:“如果让我自由选择,我会毫不犹豫选择纪小佩作为我的终生伴侣,我的生活会与今天迥然不同……”
他不是自由的,和任何人一样。谁能够说自己是自由的呢?谁也不能,谁也不能说自己绝对自由,正如马克思所说,人是在一定历史条件下创造历史的。
陆明分析过自己,他认为他当时的不自由有两个来源:一个是作为K省省委常委、宣传部长的父亲对他未来的安排;一个是作为一个站在生活门槛外面的人对自己未来的期待。从某种意义上说,前者对于他的压制力量其实不如后者强大:如果他不顾一切地遵从于自己的心智和感情,他会拒绝父亲的好意,父亲的安排就不是不可反抗的不自由。现在的问题是他不知道自己期待什么样的未来:是牺牲感情换取政治上的辉煌呢,还是牺牲政治前途换取作为普通人的幸福?他不知道。不知道就是不自由,很可怕的不自由。有了这个不自由,他既无法对父亲说接受还是不接受父亲为他做的婚姻安排,也无法决定向他深爱着的纪小佩表达还是不表达他的爱情。这就是在他遍尝了失败的婚姻苦果之后,为什么没有责备已经逝去的父亲的原因之一。
他陷进了哈姆莱特式的困境之中。
就是在他发现纪小佩和金超之间正在发生什么事情的时候,尽管他那敏感的心灵遭受了一次重击,他也仍然无法做出决定,事情对于他毕竟太重要太重要了。
纪小佩出生在传统知识分子家庭,父亲纪南是知名文学评论家,母亲骆丹是大型国有企业的工程师。他们只有这样一个独生女儿。
良好的的家庭教育使得纪小佩像一棵小树,美丽、端庄,具有善良的本性。也正是这种本性,先天地造就了她性格上的另一种缺陷:把复杂的人生看得过于简单,对亘古以来就在人间运行和逍遥的恶缺少必要的防备。这突出体现在她的婚姻问题上。
在纪小佩和金超之间,就连她自己也不否认是情感问题了。她和父亲、母亲说到她和金超的事情的时候,说的实际上已经是地地道道的爱情问题以及一切与爱情有关的问题。但是,无论在她和金超之间发生了什么,无论他们怎样看待他们的爱情,在这里,我们仍然不得不对纪小佩的情感历程做一番回顾。
一般来说,因同情而起的感情实际上仅仅是感情的一种“准”状态,甚至可以说还不是感情本身,因为它还缺少健康感情所必备的心智基础。从这个意义上说,纪小佩否认给金超三百元钱出自于爱情,是反映了她当时的实际状态的。
问题出在后面。随后纪小佩就把这种同情误认为了一种感情,甚至于爱情。
当父亲把她叫到书房的时候,她内心充溢着刚刚说出这件事的幸福感。她靠书柜站着,脸上挂着羞涩和渴望赞扬的神情。她自认为刚才对金超的描述足以使父亲、母亲认为女儿是有眼光的。父母亲的确都很高兴,但是她也看得出来,他们需要时间对这件事进行思考。她没想到父亲会这么快就同她进行这场谈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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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个家庭里,骆丹一般不参加纪南和女儿的谈话,纪小佩走进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