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嗳,你们知道吗?据说这个顾惜朝,出身寒微之极……”
“听说过……”
…………
听说据说传说里,天气也随之忽隐忽现。雪雾散去,渐有蓝意,大团云半灰半白。
人流涌动中,有一缕早熟的白发飞挑,如同远方弧独的雪锋。风起云涌。
他想,他要来了么?
辘辘车轮杂沓马蹄自他眼前纷纭流过,他微微抬头,竹笠之下,那双本应游云外野,清气长天的眼睛里,现在只有一种足以映照千古的剑气和寒光。
他在静静地等待。
雪后的阳光淡淡照上他英挺眉目,过去的时光忽然缩成一个弹指。而这冬日街边半日的等候,仿佛要耗尽他长长的一生。
他在等待,等待着流汗,或是流血?
人群忽起轻微骚动,抬头,一匹黑马正自街角穿出。马上紫衣貂裘的男子微垂了头,目光十分雍容醇和,俯视脚下众生。
戚少商抬起头,微微眯了眼,隔着汹涌人头,隔着红尘万里,望过去——
意外的,没有人与秦飞轻并骑。
在他身后,只有一辆黑色马车。浓厚的乌漆纠结,像一抹幽冥。
戚少商有一瞬的恍惚,他想,顾惜朝,你为什么不出现?
你层层心机,步步设营,不分青红,杀人溅血,不都是为此刻的跨马游街,顾盼神飞?
你为什么不出现?
车马自粼粼。
依稀,马车内有微微响动。
一只手倏忽伸出,指若莲花,晃了一晃。
戚少商一僵,眼皮猛烈跳动。
那只手。
那只指骨修长微有薄茧的手。
那只指骨修长微有薄茧曾挥起一道冷酷银光的手。
那一刻,生生万物忽然寂静,雪后阳光都为之一黯。整个世界只有那自纯黑马车里伸出来的手,辟开纠缠雪花光阴满地,悠悠款款,自前世而来。
那手的主人,似乎轻轻说了句什么话。秦飞轻勒马,侧身缓缓俯下,轻声应答,阳光映照着他静切的眉目衣衫,自有舒缓风华。
车帘微挑,隐隐,青衣一闪。
戚少商正凝目而视。霎间,那青色的衣角便似一记痛击破空而来,令他的镇定在猝不及防间溃于一旦。
他一双纠结稳定的手,在不辨冷热地颤抖,一颗心跳得似要破胸而出。血脉张狂,冲击得他耳鸣目眩,全身的血肉精力都在失控地燃烧。
顾惜朝。
顾惜朝。
顾。惜。朝。
刹那繁华长街换作旷野寂寞,朗朗白昼沉入暗夜森森。他手指微张,苍穹有力,剑锋在他手底跳跃,似也明白他的心意,即将破鞘而出。
杀意突起。秦飞轻猛然回头,一双利目如鹰,四下扫射。
他心头狂跳,手指越发不受控制,紧紧一握。将出。
一双冰凉的手突然覆盖上来。他猛的一震,侧目望去,那同样头戴竹笠的女子切切地看着他,微微摇头。
如同魔咒消除,她温柔关切痛急的目光,让他从紧绞的杀意里解脱。
他静静地,缓缓地,低下头去。
秦飞轻似无所得,自嘲的一笑,回头又说了句什么,只听得马车之内一声几不可闻的轻笑。车帘刷地放下。
飞檐两边的雪光渐渐融化,一滴一滴,敲在马蓬之上。
阳光晃得青砖地面一片惨白。
车轮声,自过他的身边,缓缓经过。黑色的蓬顶,近在咫尺。
戚少商低头,看着他的剑。
他想,朝夕相处的那些时日,那个人都在做什么呢?
他是不是也曾这样静静看着自己手中这把沉郁的古剑,心里一遍一遍,谋划着类似的情节,然后佯作淡定,佯作看破,说自己不怕寂寞,说自己不惧因果,说那只青鸟永不会坠落,说白素贞不惧那漫天神佛。
他听着他的切切呼吸,卷发低垂,些微惆怅,些微迷途。于是,所有疑惑和疑惑所带来的踌躇在瞬间被掩过……
京城。十一月初七。
沖鼠煞北。
宜嫁娶,忌刀兵。
车马进得皇城,一路平安。
顾惜朝自车内望去,明黄飞檐,华表林立。
他忍不住就微微挑了唇角。
一抹笑意,如天寒白鹤,日落青龙。
外间。小雪初晴。
28.满座衣冠胜雪
“这件事又是老三占了鳌头。今日金銮殿上,你又不是没看到父皇的神情,看那样子还是真高兴。”微哼一声,已有薄怒,“宗室领职,乱了祖制不说,那顾惜朝是什么出身,既有贱籍在身,又有逼宫在前,父皇竟然还信了老三的鬼话连篇,给他脱籍授官,真是胡涂了。”
“太子何必动怒,出此不敬之言。皇上性子敦和仁厚,才会厚爱郓王,但太子毕竟为长,郓王虽善作伪,却未必就能如愿。何况……”五绺长髯的中年人微微一笑,成竹在胸,“我已暗地为太子觅得良才。”
“哦?”
“此人胸怀大志,腹有韬略,实为俊杰。定可助太子成事。”
……
政和五年。冬月初九。
成日。宜祈福、嫁娶、开市。忌会友、田猎、栽种。
疏风。朗月。丑时。
铁手不知此时忆起晚晴是否合宜。夜已深,万籁俱寂,连日奔波,连眼角都是疲惫不堪。然而这一刻,他还是不能自抑地怀念她,清秀沉静的眉眼,落寞轻愁的神情,凄清苍白的语气,还有笼在她身上宿命般的悲愁。
他跨进门的时候,觉得生命有些微的寂寞。
然后他就看见戚少商。
戚少商在月下拭剑。
他的神情很平静,不知为何,却让铁手心里更加寂寞。
他深吸一口气,扬眉,扬声,“戚兄好兴致。”
戚少商淡淡抬头,逆水寒犹如一道流泉,映得他的面容风生水起。铁手心里就微微一凛,不由轻道,“良辰美景,何不与息城主共赏?”
戚少商眼里掠过一抹亮色。陈旧而亲切,却淡得看不清颜色。他直直看向他,微微摇头,沉声道,“她和老八去无相山了。有些事我要向你问个明白。”
铁手仰首看天,月亮极明的晚上,薄云底下透着的模糊的天。
天际依稀有一抹蓝。
他叹了一口气,点头。
“李纵纵身后是蔡京,秦飞轻背后又是何人?”
“应是郓王。”
郓王赵楷是当今皇帝的第三子,气度雍华,才华出众,兼之品格清贵,甚得朝野称赞。都说他禀资秀拔,为学精到。宫内甚至时有传闻说皇帝有废长立幼之意,徽宗对他的宠爱可见一斑。戚少商心里一震,深吸了一口气,“此事于他有何好处?”
“郓王对太子的威胁举朝皆知,近年来蔡京似与太子联成一气,郓王却更有凌云之势。长远之处先不说,只说赫连大将军有难,代职的副将三日之内提拔了十一人,均是郓王府旧属。此次又寻回三十万羽失箭,君心大悦,甚至打破了宗室不领职事的传统,让郓王参赞军务。首功的轻骑军更是封赏有加,前方若有战事,秦飞轻极有可能领兵出征。”
内获恩宠,外掌兵权。天下尽在掌握。戚少商点头,沉声道,“顾惜朝早已和秦飞轻联成一气,却在无相山中百般做作,诱我带他同行,一路算尽机关,只为了替郓王找得失箭。”
想到莫言笑那日的面若死灰,他的心里象是忽然搠进了一把刀,声音苦涩难言,“小莫本对他颇为猜忌,却因为我……因为我……”
“他又为他的凌云壮志寻得了去处,却在暗地里笑我其蠢其牛,竟然一而再,再而三的引狼入室兀不自知。”
月华下,他的声音如缎般惆怅,又带着浓烈的杀意。
铁手怔怔地看着他,半晌,才轻声道,“中间到底有何曲折我尚不清楚。但我能担保,顾惜朝在无相山中,和外界绝无丝毫联系。”
戚少商猛然回头,怒道“你还相信他?”
铁手避开他的眼睛,淡淡道,“我从来没有信过他,自然,他也没有信过我。”
戚少商只觉得胸中厌烦莫名,再看向铁手,已带了凛然之色,“既然不信他,行营外为何射那只火箭?”
铁手微微一怔,注视他良久,终于苦笑了起来,“我还以为没人发现。”
戚少商微哼一声,“混元功的劲气我总算还认得。”
铁手望定他,颇为诚心诚意,“戚兄,我跟在你身后,也是深知你的意气难平。只是事已至此,杀了顾惜朝又有何用,郓王盛怒之下,六扇门也难保你周全。世叔现在不在京城,局势又是危机四伏,何不保得有用之身,从长计议。”
事涉皇权官场的争斗,似乎铁手也有些不同以往,戚少商心里有些气苦,又有些微凉,仿佛衣襟上的湿气都一丝丝渗进了心里。他想要再说些什么,却觉得其实没什么可以再说了。最后只挣扎着问了一句,“他现在可得偿所愿?”
铁手茫然半晌,才省起他问的是谁,不由点头,“皇上已复了他的官职。” 又复摇头,“紫衣虎贲将,从四品。不过一个闲职,京城之中算不得什么。”
戚少商冷笑。
虎,是猛虎;贲,乃悍鹰。以那个人的心机手段,已可翻江倒海。
耳听得铁手郑重道,“你心浮气躁,与顾惜朝对敌,怎有胜算?”轻轻弹开肩头一片落叶,他接着道,“何况,所谓一叶障目,有时亲眼所见,也未必就是真实。”
戚少商心中一怔,正待发话,突听得一声轻笑,“佛有佛眼,心有心眼,纵有一叶障目,也见满目青山。”
声音澄澈轻和,入耳极是舒服妥贴,戚少商大喜,“小莫,是你来了么?”
月色下,白衣人正跨过月牙门,隐隐含笑,月笼白沙。
剧变之后两人再次见面,戚少商不由生出隔世之感。抬眼望去,只见莫言笑微笑负手,潇潇白衣斜映在琉璃碧色的天幕里,说不出的淡定优雅,心头不由一阵欢喜。
他自觉对莫言笑愧疚甚重,那日他失魂落魄的神情,一直在戚少商心里纠结不去。此刻见他神采飞扬风骨如常,心中大是安定。
只听铁手冷然道,“莫楼主还是钦命要犯,这样明目张胆地在六扇门出入,是不是过份了些?”
莫言笑点头微笑,“铁先生已不是公门中人,却还心系公门荣辱,言笑好生佩服。”
铁手一时语塞,微哼一声,低声向戚少商言道,“出入小心些。”再看了莫言笑一眼,微叹一声,径自去了。
莫言笑看着他的背影,轻笑,“铁二爷好像不怎么待见我。”
戚少商苦笑,“他做捕头做得久了,看见钦犯,总有些习惯性的紧张。别说他了,你怎么这么快就来了?”
莫言笑看着他,眉头舒展,朗朗月华。
“我与千红还未抵信陵就遇上了他大哥。”他一笑,“果然不出你所料,温侯只说手信遗失,推了个一干二净。我见对方早有准备,又放心不下你,干脆就赶来京城了。”
他微笑,“还以为你会去找人拼个你死我活,却忘了有铁手看着你,总算放心了。”
戚少商继续苦笑,又大奇,“温侯见到你没有其他反应?”
莫言笑神秘地微笑。倏然回身,背对戚少商,衣袖疾动,不消片刻,再转回来,已是一个面容清瘦的中年书生。
戚少商一怔,尔后纵声大笑,刹那间只觉心怀舒畅,半月来的郁结纠葛被冲走了大半。
莫言笑亦笑道,“莫家易容之术,本是祖上一位先人用来游侠江湖,不想却被我这不屑子孙用之来逃命。”
戚少商抚掌大笑,伸手去碰那面皮,一触之下,仍是骨肉相连,不见破绽,不由失笑道,“好不精妙。”
莫言笑轻轻叹息,“我以前也觉精妙,却不想那日长湖之上被顾惜朝一眼识破。现在再用,心里总有点忐忑了。”
戚少商一呆。
顾惜朝。
这个名字似乎有着无尽魔力,刹那间他听到自己的笑意被切断,声色全无下文,唯余无尽虚空静寂。
莫言笑看了他一眼,轻声道,“路上我曾细想此事,只觉不能怪你我,却也不能全然怪他。”见戚少商一震,他微微一笑,接着道,“如今朝政日非,国事蜩螗,四面强敌,民不聊生。凡有志之士,不论在朝在野,都想为国家兴亡尽一己之力。顾惜朝自负谋略,怎甘心老死山林?既有了运筹帷幄,经天纬地之才,便有了步步为营,纵横捭阖之心。而他所缺的,只是一个机会。”
他叹了一口气,“我们只是很不巧地做了那个机会。蛰伏不过是为了等待时机,正好有我们硬生生地撞上门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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