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小楼江南各地共有二十六幢。我在哪一处,哪处就是临风快意楼。”
“负责打理的都是世代相传的家仆,绝不会走漏声息。”
江南子弟,从来就最懂得享受安逸。但像莫言笑这样身负重罪家业四散的落魄逃亡中,还能弄出这样的排场,戚少商就不得不感叹了。
他简直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人。
什么叫百年望族,根深叶繁?
难怪秦飞轻尽起飞骑军也找不着他。狡兔三窟,这狐狸却有二十六处窟。
“朝廷说你莫家势倾江南,暗蓄死士,所谋者大……却也不冤了你。”
莫言笑摇首苦笑,“顾兄,有时候你说话可真要气死人。”
丁香摇碎丝雨,回风拂落榆花,飞燕双双掠过屋檐,正是旧时相识。
金秋蟹黄,青梅花雕。凭水临风。连戚少商都觉得这次逃亡得颇诗情画意。
却不知莫言笑从哪里找来的厨子,手段妙不可言。挑足去壳,另三人还能吃得慢条斯理、斯斯文文,戚少商却是习惯大碗喝酒、大块吃肉,越吃越急,干脆连壳带肉一起扔进嘴里,嚼的咯蹦脆响,美其名曰:“痛快。”
蟹黄如膏、蟹子如玉,连顾惜朝轻叹道,“秋蟹只此独孤一蒸,才得神髓。”
莫言笑凝视他半晌,笑意渐浓,“听说顾兄也是江南人氏,不知祖籍何处?”
仿佛被什么东西触动了,顾惜朝微蹙起了眉头,似有恍惚,“苏州。”
温千红眼波流动,展颜笑道,“久闻苏州园林秀甲天下,不知哪处最好?小顾,你一定要带我去瞧瞧。”
顾惜朝轻轻一震,半晌,才声音极轻的说道,“苏园之翘楚,莫过于不系园。”
“不系园内奇石、廊秀,歌舞并称为三绝,虽已式微,其精巧仍是江南之首。可惜言笑晚生了二十年,虽见到奇石秀廊,那曾名动天下的剑甲歌舞却已失传多年。”莫言笑浩然长叹。
“那也没什么了不起。”顾惜朝凝视他半晌,方淡淡道,“若有人起舞,我便可弹予你听。”
“咦,你会弹失传多年的名曲?”温四小姐诧异得很,又待追问,莫言笑却是何等机敏聪慧,暗中一拉她袖子,温千红莫名回视。
顾惜朝的眉目似都笼罩进夕阳烟水里,怎么都看不真切。
依稀是幼时年华,面孔犹带三分稚气,不系园的雪雾中,穿一件薄衫,持素瓷收集梅花瓣上的积雪。许久才得小半,他抬头望天,已过与老人约定的时辰。一时不耐,回头唤道,“娘……”
一双手,如雪玉岫烟,轻落在他肩头,“任何风雅都需代价……”他侧身望去,那人的眉目在雪雾中不十分明晰,他只能看到一双溙黑如墨的眼睛。无端端的,老梅香气更浓。他突地恼怒,重重地将手中瓷杯摔在地上,“我才不学这些伺候人的风雅。”
摔开那双温暖的手,他在雪地里疾奔,园后小屋里那老人手里的青光,在他胸膛里急跳,急跳。他全身的血液似都在奔涌,在叫嚣。
背后,眸含翠烟眉敛黛。此时微蹙,颦顰……
有什么,可将往事尽数遗忘?顾惜朝微微一笑,淡若柳丝,“我父母原就是不系园中的歌妓琴师。”
房中一时声息俱寂。周遭是暗影重重的山水,鸟语花香一瞬就黯然失色,只剩天边浓墨重彩的一笔金黄,温柔却不失时机的笼罩人间。
半晌,方听得莫言笑低声道,“王候将相,宁有种乎?”他声音庄重之极,自有一股诚挚之意。
顾惜朝神色自若,似全不在意。见温千红涨红了脸,张口欲言,便微微一笑,伸出食指,轻轻点在她樱唇间——夕阳下,他的手指雪玉般,剔透得秀气。
温四小姐心中怜意大起,突然就很想伸出手去,握一握那寂寞得满目生烟的手指。
不过瞬息,那双手已倏突收了回去。
戚少商脑中如万马奔腾。大宋最轻妓籍,妓籍中却又以歌妓为甚。戚少商知顾惜朝出身不堪,却不知竟低微至此……他心中一声长叹,不知为何,竟有些许紧张,掌心微微汗湿。他本一直在低头弄蟹,此时却觉那盘中螃蟹张牙舞爪,仿佛冷冷嘲笑。突然间就恨不得把它们抓起来狠狠的拆散。
青筋纠结的手背却被人轻轻按住。那手,冷得像冰。他抬眼望去,夕阳在那双黑色的眸子里一点一滴的沉溺下去,人却无端显得飘逸,耳听他淡然道,“1、2、3、4……大当家,蟹性甚寒,于内伤无益,还是少食的好。”
22 流年急景暗中换
凋风不扫娥眉攒,霜雨催思思更乱。
秋已深沉。九现神龙依旧一身黑衣,风雨里,屋檐上来去。
勤奋,沉默,略有忧伤。
江南的夜里总有烟雨。丝丝缕缕的,漫了层层屋檐。他微笑四顾,这便是叫子瞻思无穷,叔原不如归,飞卿千万恨的江南了?
多少人离了此间,便明正言顺地做了断肠人。凡事失意,尽可怀乡的江南。
郭青在临安府城郊有四处产业,戚少商思索良久,向莫言笑问清了路径,一连数晚都是独身出来查探。
留下莫言笑和顾惜朝相互照应,两只狐狸,多少都让人放心些。
夜夜在屋脊上飞跃,真相似远在天涯。他借一点星光,独自斩踏荆棘坷坎,俯首前行。抑或有陷井在前路相候,抑或不,谁可预期宿命。
无论怎样,他都不想他们再冒险。
没有陷井。没有灯火。也没有人声。
简简单单的几进几出,戚少商瞬息就掠了个来回。黑夜里,他的动作越发静得像只猫。
和另三处一样,厅堂上是满目尘灰和大肆搜索过的痕迹。看来也不奢望能在这里能找到什么大的线索了。
身为谈笑楼的四总管,郭青的家意外简朴。整个大厅一丝装饰也无,墙上只悬一幅行书,“一览众山小”。墨迹淋漓,隐隐似御风而行,暗含清傲。一枚阴篆方印盖于左尾,戚少商眯起眼研究半日,毫无所得。
略叹一口气,跨进最后一间厢房。一床一几都已倒地,一片狼籍,凌散的布匹丝料扯了一地……
戚少商略一皱眉,瞬间似乎想到了什么,踏前一步。
“嗖”的一声轻响。
戚少商大惊,念头刚泛起,绿光已到胸前。他已来不及拔剑。
他飞退,那光疾追。准、疾、狠,眼看就要没入他胸膛。
这要命的瞬间,戚少商手里青光一闪,一道淡如黛眉的光影迎了上去。
“当”的一声脆响。绿芒立即黯淡。
戚少商背后已是冷汗如潮。
他的右手,握着一把匕首。没有雕花,没有刻字,五分长,一指宽的匕首。淡如柳青。
他想,好险。
低头一看,眼神更是一凛,那被格落在地的绿芒,竟似那支伤了温千红的碧绿小箭。
他进屋前已经确定四下无人,这攻击端是出奇不意。
一支精巧连弩连在墙角,丝线被地下凌乱的布匹所掩盖,他一脚踏上,就触动了机关。设伏之人竟将他的角度高度都算得一丝不差,可见目标明确。
又被人跟上了么?戚少商眼中光芒更盛,捡起那枚小箭,思索半刻,又拾了一段残布,转身掠了出去。
象一片清风掠上屋脊,顷刻吹散在夜空里。
江南的夜间总有烟雨,飞腾腾的,扑在窗棂上。青石阶被雨水细细的润过了,淡淡地反射着幽静的灯光。
一盏青色的灯光。
安全的示意,戚少商的心一下就安稳下来。他微笑着,跨了进去。
莫大公子在煮茶。
“世人皆道碧螺春长毫多茸,洗茶一道不可废,却不知这个头道,清香幽远,更留一缕悬念,叫人禁不住追探后味。”
人固然是神采飞扬,那茶香也极具感染力,连空气都似活转来,一波一波荡漾开去。
山间流泉,花底醺风。戚少商心底叹一声,暗道江南终是人物风流。
江南人,嗜蟹,嗜茶,嗜笋,痴月光,痴词曲,痴棋道,与江南夜间的烟雨一般,天下知名。他想,也只有这样的烟雨朦胧之地,才会生出莫言笑顾惜朝这一类人物,让世人皆对江南生出了几分仰慕之意。
抬眼望去,顾惜朝坐在窗旁,执了黑子,正在指点温千红下棋。他的目光,也似水波一般温柔淡扬。
好一份闲敲棋子落灯花的悠闲。戚少商一时兴起,上前笑道,“我来应几手。”
温千红一声欢呼,跳起来重设棋盘,再奉新茶。戚少商坐下,见顾惜朝凝神看他,讪讪一笑,“我知道你是国手,我不过略通棋艺,你可怪我下得臭子。”
顾惜朝淡淡一笑,提子起势,却是连角。戚少商想了好一会,才接着落子。顾惜朝忍不住就是一笑,戚少商也老脸一红,太慎重了,一开始气势就输了一大截。
几十手下来,顾惜朝的棋路倒是中规中矩,不动声色。戚少商却觉得任自己翻腾变化,对方从容应对,棋路浩如烟海,全然摸不着数路。
再下几手,竟有了和局之势,他忍不住摸摸鼻子,笑道,“我纵然下得一手臭棋,你也不用这样相让。”他伸了个懒腰,跳起来大叫,“再下下去就更丢脸了。小莫小莫,我是不成了,你来接着下。”
莫言笑应声踱过来,温千红抿嘴一笑,“好个大侠,这不成车轮战了么。”
外间雨越下越大,灯影下,戚少商望着二人执子厮杀,心中反倒生出几分喜乐平静来。近段时日他也颇觉身心俱疲,不知何时才再有此等安逸时光。
一盘棋已杀至中局,莫言笑的棋力当然比戚少商不知高出多少,两人都是全神贯注,在一方小小棋盘中动开了万般心思。戚少商隔着茶香氤氲望过去,竟觉他们身影有片刻重合。
于是他想,他们才是同类。
不像江湖人,却又偏偏飘零江湖中。
顾惜朝咄咄逼人。
莫言笑出手如梦。
然而他们也都能在指尖感慨风瑞花飞。眉目之间,倨傲如同天上弦月。
若男人也能比喻为茶,莫言笑必是西湖最纯厚的龙井,初时沉郁华丽,细品慢研,方觉变化无端。
顾惜朝,却似这头道碧螺春,入喉时只觉无限孤寒,冷冷清清,淡泊幽远,却也无限吸引。
只见温千红以手托腮,痴痴地望着两人,戚少商就笑了。
他好像听谁说过,这世上,最香的,最甜的,最美的,最让人迷醉的,都是毒。
喝了一口茶,悠悠闲闲的开口,“小红,你大哥在庆陵做什么?”
“大哥?”温千红正瞧得出神,半晌才回过头来,见戚少商笑眯眯地看着自己,脸上一红,“在庆陵做生意吧。”她吐下舌头,可爱得很,“他一向都到处乱跑,上个月还是他让人给我带了一些新玩意回来,我才知道他在信陵。”
“所以你溜出门找他?真是胆大妄为。”戚少商摇头。温氏一门以毒闻于武林,却也是世代商贾,传到温侯手上,更是举起另一把屠刀,心如铁石,手段如山,只向金钱砍。
戚少商与温侯相识却是在很多年以前,那时他刚立威名,年轻气盛,温侯也不像传言中那样锱珠毕较,反而豪气干云。
只是,人会不会变呢?
“小红,天这么晚了,你先去休息吧。”
温千红一怔,百般不情愿,却也不好意思再耽在这里,当下一笑,向莫言笑道,“小莫,你别忘了,明天你答应了陪我去游西湖。”
莫言笑漫应了一声,抬起头来。看向戚少商,眼里已有了疑色。
长夜,孤灯,檀香。
对影三人。
“我在郭宅内捡到这个。”
手掌上,赫然握着一截断布。
“我听你说,那郭青未曾娶亲,母亲早逝,家里没有女眷。”
“不错。”莫言笑微一颌首。
“我却在郭宅内见到满地残布衣帛。进去查看,却遭到伏击,那暗器分明就是冲着我来。这个人对我的行踪和性情都相当的清楚。”
莫言笑沉吟,顾惜朝却是一扬眉,“你想到了什么?”
戚少商目光一闪,缓缓道,“小莫,你那批新箭以铜精制,运送之时想必声响大得很?”
“不错,每箱箭石之中若不裹以布棉隔音,简直就是金声欲断。”莫言笑一怔,缓缓答道。
顾惜朝轻轻一震,失声道,“信阳布庄。”
莫言笑莫名其妙,待戚少商把那晚在布庄发生的事情向他简述了一遍,他似也听得呆住。
“你是说,劫箭的人跟温家有关系?”
“那么多箭深夜失踪,竟然查不出什么线索来。而邻近郭侠镇的温家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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