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侯,他还不认识晚晴,不知道戚少商,甚至《七略》都未成书,只是心中一个憧憬。
眼看象牙塔再度武装出参差的雪白檐角,戚少商仍是长久地留在黄楼侧翼,那个最幽静的角落。
顾惜朝未见起色。
不知是不是因为他们已逐渐摸索出方法,将毒素一点点压回檀中气海,倒也没有恶化的迹象,只日复一日昏睡不起。
综合几位大夫的理论,应是身体各项活动降到最缓,就如冬日的蛇,暂且不会有太大的变化。
不过若持续昏迷下去,养分补给不足,很可能就此沉死,唯一的好处就是不会有任何痛苦。
——但他不会甘心。
——他明明还有很多话要说,若出不了口,岂非含恨而去?
可笑,明知是饮鸩止渴,却不得不将毒素一点点送入要害,难道真就没有别的办法吗?
戚少商从不知道救人也能救得如此痛苦,仿佛送去的不是生机而是死路。他也从不知道等待也能等得有些习惯,宁如没有结果。
或许所有的努力根本就是徒劳,毒性早已发作,醒来亦嫌太迟。
或许拖得一时,但眼见就是十里冰封的季节,拖不到明年夏日仍是成空。
戚少商明白,他比谁都明白这些,却刻意不去想,不去猜测。
倘若未来只有一个,何必再无谓假设?
连日放晴,天空蓝得彻底,仿佛亘古不变地肆意蓝下来,傲然俯视着汴京越来越黯淡的华彩。
大宋就如将覆的巨巢,人心惶惶,世道浑浊,平静下是如油般汩汩涌动的暗潮。
七日之限已过去多日。工匠们赶着完成了外观的修建后,又花了七日偷偷修好内中的楼梯和房间,才安心离去。皇帝的命令只能执行,工钱自然不会出,等代楼主想起该付钱的时候,白楼总管早就将那双倍的酬劳发了下去。
原来破坏简单,修补也不见得有多难。
两个时辰的劳累,孙青霞自去休息,接替的戚少商实有些愧疚。
也曾有人要求加入他们这丝毫看不到希望的行动中,但都被一一婉言谢绝。一则顾惜朝的内息运转迟缓,尚不必整日运功为他抑毒,二则他毕竟伤害了太多的人,楼里的人瓜瓜葛葛,算起来都有几丝债务。
譬如姜祀之类,戚少商可以要求他们不替天行道,却不能厚着颜面请他们救人。然而如此就苦了孙青霞,纵使那些人至少有三分之一是他挡回去的。
恩义,
本就是无法用“还”字来玷污的东西。
回想那日赴雷纯之约,兴起走入“朝朝暮暮”,至今仅短短一个半月而已。
一个半月前,他认为早已把顾惜朝忘得一干二净,一个半月后,他却比四年前更加信赖他,甚至宁可怀疑自己都不会怀疑他;一个半月前,他一掌格杀了顾惜朝的替身,一个半月后,却为了救昔日的仇人恨不得将江海都翻倒过来;一个半月前,他担忧着边疆节节失利的战事,一心为武林正道在京城的诡谲狡诈中撑出一片天地,一个半月后,他终于决心弃了这片江湖,走向沙场。
再没有比这更激烈的转折了。
四年前,他以为自己在那场追杀中烧尽了半生热诚,往事都成了冷却在恩怨纠葛外的尘土,如今他才知道,其实什么都不曾熄灭,什么都没能远离。
他可以为息大娘的离去生生咳出血,觉得自己仿佛根本未曾活过,每一转念都如刀砍斧劈,万念俱灰。但此刻、现在,他既不觉得悲伤,也不觉得心痛,只感到寒冷,远超过冬季的滴水成冰,好似连灵魂都要冻结起来。
还有疲惫。
他忍不住疑惑,为什么就算仍有那么多好兄弟,他的翅膀也前所未有地沉,像飘雪凝成了冰晶。
凝视着顾惜朝苍白的面孔,原本浓淡合宜的眉竟深沉得犹如两笔焦墨,唇眼就像枯塘残荷一般,沉淀出黑白两色的单薄。
——有人这么了解你,难道不觉得危险么?
危险,
如何不危险。
早就危险过,也危险够了。
只要信任都是对的,猜忌都是错的,只要那人在那偏激无望的路上退一步,他便愿意为此退十步、百步。
居然真的有愿意倾尽一生来换取的东西。
戚少商淡然笑道:“你要是不愿意我去边疆,就自己阻止我。否则,便是爬,我也要爬到燕京去。”
沉默,
黄叶零落而下,
院中深秋遗虫的鸣叫更显得响了。
——自然不会有回答。
除了呼吸简直和泥塑木雕无异,连为其保持体温都告于徒劳的人,怎么会回答?
这么冷,他夜夜如何入眠?
还是每次沉眠,就更靠近绝境一步?
当初在杭州的时候要是多存几分心,大概不会将他的昏迷单纯归结于迷|药,是不是能早点……
正漫无边际地等,风中忽旋来一阵歌声,纤细的嗓子绝谈不上动听,夹杂着唢呐,断断续续地益发显得悲凉。
“……不要遗忘回家的路。即使把万水千山走遍,那里并不寂寞……”
心头不禁一沉。
这曲子他听人唱过,不知是谁家吊唁的队伍,居然将招魂的调子送到这里来?
越听越烦,起身就把窗户关了个严严实实。
“……有……人……”
对着床铺的背脊瞬间僵直,戚少商反手拍向窗框,响声未落人已借力掠回床前。
顾惜朝醒了,
他竟然醒了。
就在起身关窗的片刻中。
难道那歌曲真有招魂的神效,把他的魂魄招了回来?
可是……
迎上茫然的目光,记忆中黝深的双眼一派空白,在削瘦的面孔上陌生得惊心动魄。
“你还认得我吗?”
脑中首先浮现的念头脱口而出。
循声望来,定定地看了片刻,就像从深潭之底浮起的暗流,瞬息闪过千万种颜色,目光便装出不感兴趣的表情游开,
“……不……识,”
许是沉睡太久,轻细如蚊的语音,沙哑中杂着喘息。觉察到自己表述不畅,脸上立即现出不耐烦的神色,于是停了停,再开口音量大了许多,呼吸也更费力,呼哧呼哧地吼出来,
“……不认……识,阁……下是谁?”
是他!
还是他。
逞能,
倔强,
就算连半句话都说不完整,仍旧永不合作的顾惜朝。
戚少商长吁口气,眼看他要爬起来,眼疾手快地按住,笑道:
“你欠楼里三千两白银,说好人压给我抵债,怎么忘了?”
胸前被压,顾惜朝横他一眼,伸手欲格,右手才出锦被便入了视野,不禁一愣。他平日很注重仪表,指甲从来都修剪得干净,此刻却比记忆中长了不少,加上更见嶙峋的手指,简直就带了几许惊悚。
苦笑,
忽然就从蒙眬中看清了,戚少商眼中的血丝和发上的憔悴,以及怎样掩饰也掩饰不住的疲惫。
准备好的嘲笑立即如冰雪般消融。
51 懂得,亦或装作不懂
“几天了?”
茫然、平静、庸懒、讥诮……眉眼间细小的感情,就像刹那间退去的潮水,再也找不到一点痕迹。
“十五天。”
十五天?
迎着光的瞳孔明显收缩了一下,
“你疯了!”
“又不是我一个人。”
“你让他们救我?”问题尖锐得带上了怒气。
接受有愧疚的救助——果然顾惜朝的骄傲同样不允许如此。
或许他就像一面粉碎过的镜子,怎么拼都带着伤痕。
戚少商叹了口气,
“不,孙青霞说他欠你人情。”
那也叫人情?不过一个早就结束的交易,没存分毫善意。
顾惜朝念头才起,还没显出不以为然,就听戚少商道:
“诚然可以虚假地划清界线,但人情并非交易,也不会因为你的动机而改变……而且,你真的不想救凄凉王,为什么不杀姜夫人?”
无言以对。
不禁皱起眉,顾惜朝想,何时被戚少商看得这么透彻?还是一直都这么透彻,只是从来不曾说过,就忽略了,他的目光其实有多么犀利?
真的没想过自己还会有醒来的机会,虽然不甘心,害怕被误会,却没有办法解释。
但如今看来,他的态度,他的洞悉,都充分说明了“误解”的荒谬。
——他没有误解,真的相信我。
纵使不愿意,还是一而再再而三地叩问,惟恐他会有一点怀疑。其实怀疑又有什么不对,“顾惜朝”这个名字……本身就等于背叛和虚假了吧,勉强信任反倒可笑。
忽然想起之前的牵挂,问道:“那塔……”
戚少商莞尔,过去拉开了窗户,雪白塔身就像见证着什么,骄傲地挺立在深秋的苍翠与金黄中。
再回头,顾惜朝已经不听劝阻地坐了起来,望着他笑得那么欢畅,那么狡黠,仿佛恶作剧得逞的孩子一样单纯,等待受害者发表意见。
于是苦笑道:“你故意让赵佶出面,楼里像被扔了炸药,京师势力分布也乱得一塌糊涂,满意了么?”
“满意。你呢?”
“我最喜欢浑水摸鱼。”
笑得龇出一口白牙。
顾惜朝笑了。
风拂过树叶,沙沙作响。
温柔欲泣的声音。
这世上不知有多少人渴望忘记,想要逃离过去的伤痛,他却不择手段地想要记得。
即使记忆中最多的颜色只有粘稠的红和黯淡的黑,
还是恨不得每一句每一眼都刻下。
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人生该终结在心脏停止的时候,他的人生却会终结在某次睡眠之后。
连自己都忘记,那会是一种怎样的空虚。
究竟死亡好,还是空虚好?
正想着,忽然注意到对方的话不太对劲,
“你没看?那个圣旨……”
意外于他话题的跳跃性,戚少商扬眉,道:“没有。等你解释呢。”
顾惜朝一呆。因为他只想过被误会了怎么做,却完全没想过如何解释。
“自己看。”
怀疑地看了眼他严肃的表情,从怀里取出那块黄绫,戚少商最终确定地看了他一眼才低下头。这绫子显然撕自赵佶的龙袍,上面还有半片云彩和一只残缺的五趾龙爪,曾死死攥在顾惜朝手中,隐约能看到暗红色的字迹。
血书,哪来的血,不问自明。
昊天皇帝制曰:
着金风细雨楼楼主王小石,冒险护驾,功绩卓著。今将功折罪,赦即刻回京,望再接再厉,不负朕望。
宣和四年九月十五诏
戚少商看完,很想仰天长笑,细思量又不太妥当,憋了半天终于一掌拍在墙上,刚想开口,又不可抑止地笑了起来。
这个圣旨,委实太绝了些,简直不能用言语来形容。所以他只有笑,大笑特笑,而想到公布出去众人惊愕的表情,更是笑得开心之极。
而越过开心的顶峰是什么,他并不想知道。
顾惜朝脸色微变,忍不住道:“笑什么?很好笑吗?”
“这是……”戚少商咳嗽几声才勉强止息,颤声道,“这是你为我准备的逃跑文书?”
逃跑文书?
怎会这么理解?虽然……
“你没有公布不是吗?如果我想,就能轻易地毁了它。”
读出他的疑惑,给出解释后,戚少商双眼便瞬也不瞬地盯过来,顾惜朝直觉得很不自在。
那么条理分明,是不是接受得太快了些?
该说他太聪明,还是太想逃跑,除了这点用途,一点恶意都感受不到?
公布出去,别说群龙之首,这风雨楼主是王小石就板上钉钉,雷打不摇了。难道他竟然一点也不怀疑,这是个恶意的,意图夺取他地位的手段?
“你这么想也罢。”顿了顿,补充道,“一开始我倒真想摧枯拉朽地都毁了,反正……”
说着不禁顿住,不知该怎么接下去。
反正我快完蛋了,那些好处毫无吸引力?
还是反正当时赵佶已被哄得信了风雨楼权力争斗的故事,说什么都会照样写在圣旨上?
可以这样说么?
不要了,全部都不要了。
什么证明,什么执着,什么眷恋,都不要了!
就算证明了他们的无力,有什么意义?
就算还执着于自己的见解,又有什么意义?
就算眷恋着得来不易的温暖,还有什么意义?
江湖有多美丽?
当你远离的时候,看到快意恩仇,锋刃胜雪,为道义不惜两肋插刀,而当你走近的时候,又看到勾心斗角,名利追逐,好一个杀戮战场。
为的都不过方寸利,方寸地。
——讨厌的金风细雨楼,讨厌的神侯府,讨厌的大宋朝廷。
还有……
戚少商听完若有所思,又似分毫无思,波澜不惊地问道:“现在的想法呢?”
“现在?我没有想法了。”
幽深的眼中只有质疑,顾惜朝最厌烦的质疑。
但他现在不厌烦,
很焦躁。
“你知不知道有多少人要杀你?又有多少人逼你留在这位置上。白道需要领袖,你没法拒绝,也不会拒绝。但如果你想走的话……”
没能说下去。
不是不想说,而是无法说。
截断他的,
是一个与其说是碰触,还不如说是噬咬的吻。
顾惜朝睁大眼睛,本能地后退,后脑却顶在墙上动弹不得。
前一个刹那,他还在斟酌谴词用句,考虑怎么说比较洒脱,后一刹那眼前突然昏暗,唇上随即一灼,甚至来不及震惊,更不谈抗拒,就从茫然直接跳到了空白。
肌肤相依的温软,亦或唇舌交错的缠绵,每一点每一滴都仿佛滴在烧红铁砧上的冷水,罔顾挽留般的哀鸣,瞬间蒸腾成水汽,飞升,消失。
不禁微仰起下颌,跟随而去,如一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