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眼,很细。
雷如阴声一笑,“话不要说太满。他若能不死,是了不起的人物,若死了,不过一具尸体,谁管是戚少商还是八少商?”
顾惜朝再毒,输了也是轻信的错,更何况是曾被背叛过的人?
不可思议。
大相国寺一夜成空。
不可思议。
风雨楼主杀人畏罪,潜逃杭州。
不可思议。
戚少商带仇人回来,还放在象牙塔如敬上宾。
不可思议。
顾惜朝不仅不领情,还誓要杀之换解药。
——近日江湖中,离奇之事是否太多了点?
四人正等得百无聊赖,忽然发现有一个瘦小,俊秀,娇羞好似少女的身影滑了过来。
对,他不是走,是“滑”,只膝盖微微震动,全身都静止,连衣袂都不飘动。
待看清来人相貌,四人心中均是一寒。
大风卷过满地金叶,沙沙作响。
起风了。
明日是否会变天?
今日一定会变天。
戚少商曾在子时,看到笼罩大地的漫天璀璨星斗,以及明月旁一道银环围绕,带着水色的傲慢和冷酷。
日晕三更雨,月晕午时风。
所以今天会刮风。
西北风。
吃饱喝足,走出象牙塔的房间,伸了个懒腰,衣服还是一贯的白,无褶皱,无憔悴,却微带阴翳。
人人都知道他会有阴翳,且人人都等着他阴翳。
因为平日的戚少商太没有阴翳,
只有光明。
共十六人看着顾惜朝逃离风雨楼,另三十八人亲眼看到他直闯入六分半堂,其中奥妙,不言自明。
金风细雨楼如今在武林中影响力日益扩大,早已超越了过去全盛时期,加之经营有方,敌对势力并没有感受到太大的压力而联合起来,就如一株在京城湿软泥土中自由生长的大树。
在旁人眼中,风雨楼已不仅仅是风雨楼,它白道之首,所有侠义信念的核心构成之一。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恶意并不会因为树木生长的位置而改变分量。
倾向风雨楼的人,自然痛心不解,有敌意的,多半幸灾乐祸,隔岸观火。还有些人,则嘲笑着王小石的失误。
一个曾因轻信失去一切的人,还会再度为轻信失去一切。
有很多人,就在这晨光中期待他失去。
他本应该下塔后,去白楼找些资料,或者上青楼查看离开时段,组织内的行动记录。
实际上他最该做的,是召集人手追捕顾惜朝,甚至带人突袭六分半堂总部,如怒龙入海,将那叛徒处死。
有很多人,正在这朝阳中期待他奋起。
但,他没有。
自神侯府回来后,他什么都没有做。
戚少商走到象牙塔的一层,停下了。
因为看到在檀木柱白玉础旁,有一簇小小的火。
蓝中带青的火。
正在迅速扩大,蔓延。
他顿了顿,打算扑灭,不料转过楼梯角,更多的火苗映入了视野。
火火火,
火火火火火!
方才还风和日丽,此刻竟突然冒出星星一样多的火点,像千万条莹蓝的蛇,顺塔外须弥座至台阶飞窜而入,顷刻间就遍布于象牙塔一层的每个角落。
汉白玉须弥座是石质,怎会起火?
而这些火,又为什么会目标如此明确地袭向楼梯,仿佛有生命一般?
戚少商闪身后退,两个起落便跃上了二层。
他本可以在火势方起时冒险冲出去,却一眼看到火中有淡淡的黄|色烟雾,鼻端随即嗅到股甜香,身形不禁一晃。
好厉害的迷香!
所以他只能退,否则还未出塔,恐怕就已经跌进火里烧成了焦碳。
楼中有人发现了象牙塔的异状,人潮涌了过来,眼看最快的就要登塔,戚少商朗声喝道:“不要靠近,火中有毒!”
他们这才注意到那袅袅轻纱的嫩黄,正随风向白楼方向飘去,收势不住的人进入烟雾中,应声倒下几个,立即被同伴救走。
好,即使如此也没有乱了章法,戚少商想。
放火只是前奏,此刻若乱,必死无疑。
他甚至没有时间去想起火的缘由。
这烟看起来很沉重,离地不足七尺,缓慢地,缓慢地,变淡,飘移,像对这玲珑的古塔蕴涵了无限的眷恋和不舍。
而就在烟雾渐渐放开象牙塔的时候,火势已烧到四层,戚少商也退到了五层。
安静的蓝色火焰,虽然温度极高,却幻影般,未曾伤害塔身分毫。
尤显狰狞。
它们从何而来,去往何方?
这青而蓝的颜色,
莫非是地狱的业火?
——塔身共七层,再退得两层就到顶,届时烟雾散去,正好下跳。
就在塔下诸人以及戚少商都这么想的时刻,
突变,
发,生,了。
38 塔,塔。塔!
白芒闪过,轰然一声巨响,仿佛近在咫尺的炸雷,随即塔腰膨胀出一个巨大的火球,明亮的橘红和深沉的黑暗在其间翻滚,烈焰强光瞬间吞没了上下三层重檐。
塔下众人耳鼓嗡嗡作痛,脑中空白如新晒的纸。
还来不及震撼,下一刻这光与音的狂乱,就消散了。
如猝然出现般猝然消散。
劫后的余生便清晰地映现在无数双眼睛中。
——不光金风细雨楼,还有六分半堂、象鼻塔、发梦二党……的无数汉子,及上至街市中买卖菜蔬的百姓,下至蔡京府邸、皇宫大内,甚至东郊猎场恢弘的秋狩队伍,百官文武,四散奔逃的野兽……方圆数百里的生灵,都听到了这一声巨响,也看到了发生在京城之颠的异象。
人们缄默了,呆滞地看着眼前的景象,一时都忘记了思考。
一疾弹指顷六十五刹那,是谁弹了指?
眼前象牙塔,已不再是象牙塔,不再是那个存在白道人心中的道标,不再是那秋阳下白如雪的八角攒尖玲珑塔——
它更像一个被咬得坑坑洼洼的苹果核,拦腰瘦了下去。
一二层无损,只因蒙上了尘土显得脏污。
三四五层只余灰黑的塔心柱和石梁框架,外壁石板尽数碎裂,散落在塔下的空地上。
而六七层,虽尚称完好,木质的窗棂和门扇却已全数消失。
这简直不是爆炸。
是神迹。
是妖法!
幸而……
或许幸而它是仿木结构的石塔,且时常加固翻修,这惊天动地的一炸,竟仍然没倒。
怎么可能没倒?
是怎样坚固的塔,还能不倒?
是怎样烈性的炸药,会造就如此异样的残局?
爆炸中心在四层,岂不就是顾惜朝曾住过的房间?
难道是他?
难道真是他?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仅仅片刻,当反应快的人从僵硬中恢复过来,才看到浓厚的烟尘从塔身巨大的缺口流出,像决堤的洪水——流泻、蔓延、蔓延、再蒸腾,直到超过那残躯的高度,升向苍空。
若不是亲眼看到,他们绝对无法想象,这精致古雅的塔,居然会冒出这么多烟。
“楼主!”
直到有人叫出声,多数人才惊起戚少商仍在塔上——他方才就在如今已不存在的五层游廊上,那么……莫非他也如那些石板一样,碎裂消失了?
多么强大也不过是个人,还能比石板更坚固么?
人群纷纷发出无意义的叫喊,涌了过去。
“站住!”
严厉的叱喝。
此后很久,街头巷尾的闲谈中都会反复忆起这传奇式的爆炸,忆起风雨楼群雄的反应和自己的错愕,以及从来都波澜不惊,深如千尺的杨无邪,也会当众露出愕然和痛心的神情。
但他此刻仍是纪律的化身,方一开口,人群就从混乱恢复到了镇定。
——即使只是表面的镇定。
戚少商怎样了?
他还活着吗?
高楼,残塔,
秋风,无声。
对峙。
静。
似乎时间和空间都因那爆炸出现了断层,一种难以理喻的压力迫在每个目击者身上,不能动,更不能出声。
没有人注意到,一片轻如柳絮的灰白色阴影,
正
从
身
后
缓
缓
飘
落
下
来。
在顾惜朝动身的同时,“如有雷同”也得到命令,一并向风雨楼赶去。
而那个后到的,容颜秀丽如少女的年轻人,也加入了他们的队伍。行动快速,加上动作僵硬,如鬼魅一般。
到达风雨楼墙外,正逢那响惊雷。因为早有准备,他们只惊讶了半分,却仍旧苍白了脸色。
四人的震撼实在不比场中群雄为少,因为他们绝想不到顾惜朝所说的“炸药”会有此般威力——霹雳堂全盛时的天雷阵,或许有如此大的声威,却不会有这么骇人的破坏力。
他究竟从哪里学来的火药术,又怎样神不知鬼不觉地装上了风雨楼的心脏?
然后,雷如就更加警戒着身旁的男人,如警戒一条艳丽的毒蛇。
这人比毒蛇危险千百倍,也比毒蛇可恨亿万倍。
他很漂亮,还特别干净,男人罕有这么漂亮的,即使女人,也难得比他干净。他看起来至少比他的真实年纪小了十五岁。或许,现在京城里比他冷峻的,只有无情,比他好看的,只有狄飞惊,比他潇洒的,只有顾惜朝,比他有英雄气的,只有戚少商。
而,他是任怨,
京城武林无人不知,臭名昭著,
“鹤立霜田竹叶三”的任怨。
他是如今得蔡京信任,大有代替朱月明掌管刑部之势,风头正劲的红人。
阴险、狠辣、残酷、恶毒……任何类似的词汇都不足以形容其万一。
和他比较起来,顾惜朝简直就是圣人。
他来这里做什么?
任劳任怨向来焦不离孟,孟不离焦,为什么此刻只他一人?
就在心中忐忑之时,红楼方向飞出只烟花,如黯淡的流星划过,不注意看根本不会注意到。
四人同时纵身,上墙,越红楼,衡量距离和力度,出手——
一道宽四尺,长三丈有余的灰色阴影烟也似地散开,贴着围墙向群雄身后罩下。那阴影尚未展开,四人便转身疾退,撤至之前存身的墙角下,仿佛根本未曾动过。
他们没有看结果,也不必看结果,“天纲地常”既出,本就不可能失手,更不用说对象呆若木鸡。
“天纲地常”是网,也不是网。
它是用天蚕丝织就的大网,极轻极韧,一丈见方不足二两,经纬线浸淫药物,中藏细如牛毛的毒针,与空气接触时间一长,就会解体发射。
因为针实在太小,携带毒量难以致人死地,霹雳门经多年试验才有小成,后来势力逐渐凋落,研究停滞,成果便被他们全数偷带出来。本打算用在紧要关头,连雷纯都不知其存在,却不知顾惜朝从何处听说,开口就借了去。
他们虽不甘心,却碍于雷纯的命令,不得不使用。
理由很简单,杀手锏必须无人了解才是杀手锏,如此一来,想靠这个创造奇迹,就不太可能了。
“兔崽子!有人下毒——”
“我不能动了!”
场内爆发出复数的吼叫,或惊恐或愤怒,四人相视一笑。
芒针无孔不入,喂的麻药纵然不致命,也足够让这些个高手瘫痪一时半刻,一个个挨着杀也来得及了。
——毕竟杀害无反击之力的人,会被武林同道耻笑,如此,不管顾惜朝怎么处置,都不是“如有雷同”的责任,要报仇也怪不到他们头上。
顾惜朝被唾弃,他们得成功,那,才是完美的结局。
照之前的商议,得手就该立即离开。
可他们现在很好奇,还想继续看下去。
特别是在任怨来到之后,
戏会更好看。
任怨没有动,风雨楼内有人先动了。
“戚少商,我知道你没死。现在你的兄弟又中了毒,连动都不能动,快点出来救人吧。”
只闻其声便恍如看到其灿烂的笑容,那语调年轻而动听,带着七分喜意三分寒暄,来自红楼之颠。
循声望去,若望到凌空笔意的一抹飞白。
“顾惜朝!”
“顾惜朝——”
“顾惜朝——!”
人们嘶吼,声如干涸的黑血。
只重复着这个名字,仿佛它本身就代表了世间所有卑鄙与邪恶。
太深的恨,本就无法用语言来表达。
就如太深的爱,无法诉之于口。
杨无邪站在僵硬的人群之前,回视同样痛心的孙鱼,表情风雨如晦。
他们没有中毒。
不少人都躲开了毒针,可因为拥挤和混乱,有十倍于此的人没能躲开。他们可以逃走,却无法从暗中觊觎的敌人手中保护众多中毒者的周全。
此刻的风雨楼,竟脆弱得像一根绷到及至的弦,一触即断。
为什么?
没有人知道,即使身在场中动弹不得,也无法理解这突如其来的失败究竟所从何来。
是戚少商的责任么?因为他相信了顾惜朝?
还是顾惜朝委实太过厉害?
这也许会成为金风细雨楼有史以来输得最惨的一次,可没有人愿意怀疑自己的楼主。
戚少商一定没有死,他不可能死。
不是吗?
真的吗?
就在人们的思路开始混乱分歧的时候,塔顶出现了一个人。
那仿佛不是一个人,而是另一座象牙塔。
纵然同身下的残塔一样伤痕累累,纵然白袍上班驳的血迹从塔下就能看得分明,
他还是站得笔直。
比象牙塔还直,还坚固,还莹白如玉。
戚少商,
当然是戚少商!
他才是真正的象牙塔。
他果然没死,手中还握着淡青色的剑。
他的青龙,
他们的楼主。
太好了!
杀了那叛徒——
人群再次爆发出狂吼,这次是欢呼,逐渐汇聚成整齐的声浪,传遍方圆数里。
杀了他——
杀!
杀!杀!杀!杀!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