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外青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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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外青山- 第2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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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如他还在使用连云寨的暗号,所以一切秘密联络都逃不过顾惜朝的眼睛一般——大概他现在根本没想过要隐瞒,真的以为顾惜朝与他同一阵线,不会再背叛了。
很温暖的信任,也是此刻唯一的温暖。
但同一阵线,就不会背叛他的期待么?
他的期待太多,注定不可能全部实现。
说什么“你教会我背叛,我教会你信任?”
不对,
没有信任就没有背叛。
因为是唯一信任的人,才成了唯一背叛的人。
顾惜朝本不懂得信任,同样也不懂得背叛。
人人都认为他被傅宗书背叛,其实不,那是意料之中的结果。
讽刺。
——东君柳,同样是个自嘲的名字。
笑其一生如风中弱柳,流落风尘,但对于过去记载含糊,本名、出身、家世都已不可考。
惜朝,念晓,这名字,大概是顾华英对挚友的纪念吧。
而念晓,却不似字面“思念清晓”那般风花雪月的含意。
也许她本就是个如同夏日之晨一般干净刚烈的女子。
当年的东念晓艳冠京城,追逐者无数,该是多么纸醉金迷,她却独独成为蔡京的探子,不能不说是一种奇异,且带有江湖豪侠气息的选择。
然而世事不可能尽如人意。从信赖蔡京,到之后的怀疑,至于背叛,她几乎未曾记录一字,却可以从字里行间想象出当时心境的挣扎。
“……蔡元长性格残忍多疑,况那些信笺所载,乃世所罕见之真情,用来换取夺势,未免亵渎。”
全文涉及证物,仅此一句,顾惜朝方看便笑出声来。
——敢情是皇贵妃与堂兄之间有了奸情,所以情书成了罪证么?莫非赵楷其实是王合宜的儿子?所以被知道真相不仅不可能即位,还会掉脑袋株连九族?
可笑。
爱情不会因为禁忌而变得更高尚,也不会因为阻碍而变得更坚韧,所有赞颂都是幻想者的一相情愿。
说来说去不过是皇家一顶绿帽,却不知怎么缠绵悱恻,感动得旁人大费周章背叛了主子,甚至不惜与其为敌,还牵累众多无辜一同被害。
为了别人的爱情故事,还“终不悔”?
傻。
女子,是不是大多都憧憬着侠骨柔情的美梦?
其实男人,又何尝不憧憬。
大家都有梦,只是能保有梦想的,有几人?
所以才会有那么多梦想不能实现的人投射希望于戚少商身上,甘愿为他生为他死,使他强大,同时也难得自由,模糊了本身的愿望。
真傻。
倒要问问他,命只一条,为谁而活好?

九月季秋,菊花正艳。
对于风雨楼偌大的楼群来说,杂役很重要。楼里大半是不拘小节的江湖人,粗豪惯了,每天如没有数十人打扫、整理、美化,不要几日就会变成垃圾场。
而余戈的任务,只是种花伺草
他是金风细雨楼的花匠。
风雨楼上上下下几百号人,即使扫地煮饭的,没有一个不会武功。余戈也会,但非常有限,他的专长是园艺。他能让冬日里盛开牡丹,也能让梅花在酷暑飘香。
他甚至能叫铁树在汴京开出花来——黄楼院子里的铁树,今年便开了花,只因为曾有人说,“要戚少商不谋风雨楼,除非铁树开花”。(注)
于是他就叫铁树开花,震惊了一城人。
“不管做什么,精了,都是艺术。”
这是戚少商初入风雨楼时,对他的评价。
余戈一直认为自己很没用。
苏梦枕与六分半堂的数番争斗,王小石逃亡,白愁飞背叛,身死,苏梦枕去世,王小石接任,戚少商暂代……这一系列的事件他都经历过,却仅仅是经历,听说些皮毛,没有参与。
不会有人对一个可有可无的花匠感兴趣,他就连收买的价值都没有。
虽然从未有人明言瞧不起他,他还是很自卑,直到戚少商一句话,他才知道,居然还会有人赞赏这些花,而且那人还贵为一楼之主。
他眼中有花的温柔,是个懂花的人。
所以在整个京城震惊于九现神龙的罪行,沸沸扬扬,甚至指责风雨楼时,余戈就确定,戚少商一定是冤枉的。
即使他后来真的逃走了,且风雨楼宣称与其脱离关系,仍旧认定他会回来。
——其实私下里,楼子里几乎没人相信那是事实,高层匆匆撇清关系,实在让人齿冷。
就这么惴惴不安地过了一月。
这天,余戈正在青楼下修剪几株银丝菊。那是他耗费多年心血培育出的品种,开放时大如海碗,万千柔雪般的花瓣蜷曲有秩,托着几点清露,仿佛少女鬓角最轻软的青丝。
楼里守卫全调去了红楼,据说是有重要的客人来访,此刻这院落里,静得连鸟鸣都听不见,只有花的呼吸。
“好凄绝的花。”
一个清朗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傲慢慵懒,真有些像过早开放的梅。
秋高气爽,花明如雪,怎会凄绝?
余戈不服,回头看去,一呆。他绝对没想到出声的,竟是个这么好看的人。微笑中一种洒脱,自信,孤寂,以及飘然出尘,周围高傲的花儿,仿佛瞬间都俗了,黯淡了,自惭形秽地低下头去。
这是个二十多岁,一身纯素的青年,白衣上攀爬着淡青的藤蔓,边缘滚同色水纹镶边,干净得如同一幅画。
奇的是,他的发,居然也如菊花瓣一样,卷曲出曼妙的线条,随清风摇曳。
难道是花的精灵?
还是花的使者?
这一叹,余戈突然觉得,自己的花真的变凄绝了,似乎随时会哭出来。
“你倒走得快。”
园外传来低沉的笑声,语调无比熟悉,而又陌生——他脑海里浮现出一个不该出现的人,眼前随即飘出一抹牙白,高大,颀长,同样的不染风尘。
“楼主!”
余戈忍不住叫出声来,然后僵在原地。
怎可以随便打断主人的对话?这不光是礼节,也是纪律。
来人丝毫不以为忤,抱以谦和微笑,转眼看向那先来的青年。
“这一品,《菊谱》中竟没有记载。”青年抬手在花上轻点一指,“戚楼主,你有个好手下。”
“可惜埋没在刀光剑影中,太过肃杀。”
“谁说花不能埋没,不能肃杀?”青年挑眉,飘出几分不屑,“龛子上供的花能长久么?你有怜香惜玉之心,却也要看对象是否合适。”
真是说什么都要挑出毛病来。
他是什么身份,敢这样顶撞京城的龙首?
戚少商苦笑,听到身后脚步声杂沓而来,知是众人都来了,便停在青楼门口的台阶下等。
来者四人,军师杨无邪、左护法张炭、右护法孙鱼。
还有孙青霞。
虽然严格说来,他并不算金风细雨楼的人。
四人见有陌生人,都不由一顿,张炭首先大咧咧笑道:“好好好,楼主总算平安回来,还带了这样卓然的兄弟,想必此行顺利得很。”
张炭这人,长得黑,因练得一身特异武功,平日最好吃饭,几乎是无米不饮,无饭不饱,人多戏称之为“饭王”。他为人精灵戏谑,却十分重义,京城黑白二道的江湖汉子,数他最为广结人缘,背景杂,结义频,加入的组织社团众多,三教九流,无一处吃不开。
这正是戚少商最欣赏的一点。
只是此刻,他上来就开门见山的性子,却让戚少商有些为难,竟不知该怎么回答。
不妙。
在场的都是聪明人,片刻迟疑便是十分怀疑。
“顺利得很,”素衣青年朗声大笑,代他答道,“只待找六扇门的人来洗清罪名而已。”
四双目光立即聚焦过去,如电,如炬。
何人如此狷狂,竟敢代戚少商回答问题?
黄口小儿不懂得分寸?
或是恃才傲物,桀骜自大?
可那双明丽的眼睛,细长眯起,分明就是银针似的挑衅。
一种对权威的蔑视。
一种对自身无可动摇的自信。
杨无邪心中一动,蓦然想起个人。
白愁飞,
想飞之心永远不死的白愁飞。
眼前这人,眼中朗如苍空,仿佛连仁义都庸俗成尘。
白愁飞很年轻,很清澈,很激越,
他甚至比白愁飞更年轻,更清澈,更激越。
他是否也想飞?
还是他已飞?
于是杨无邪道:“那可太好了,不知少侠如何称呼?”
“不敢,在下顾惜朝。”
他答得非常快,似乎悬崖前羚羊的纵身一跃,
他的语调也不重,轻柔中带着怜惜。
他是怜惜,因为他知道这句话出口不啻一声惊雷,而被吓到的全是响当当的人物。
所以才说完,就扬起嘴角笑了,犹如恶作剧得逞的孩子。
然后在菊花丛中的余戈就看到了此生所见最奇异的一幕——
除了那青年,所有人都僵住了。
抬到一半的手,露出一半的苦笑,闪过一半的惊讶,就连秋风中飘扬的长发都似凝固在空中。





34 一枝花的温柔


长发自然不可能凝固,就如风不可能凝固一样。
只要时间在流动,风就不会止歇。
但此刻气氛,犹时间已止,风已息。
表面静止,底下却暗潮汹涌。
四人听到那三个字后,心中都在迅速搜罗资料。
关于他的资料,太多,太意外。
顾惜朝,
就是逆水寒一役残杀无辜,毁了戚少商半世基业,并且流亡天下,几乎穷途末路的顾惜朝?
就是那个几乎和白愁飞做了同样事情,也几乎落得同样下场的叛徒?
就是那个前段时间被杀,闹得沸沸扬扬,戚少商杀人灭口罪名的根源之一?
他居然这么年轻,这么风采昂然?
确实,非如此他不会得到重用,也不会有背叛的机会。
但,
他怎会一脸春风得意地,出现在金风细雨楼?
戚少商没法解释,因为他知道,风雨楼的人经历过白愁飞,损失惨重,尤其厌憎叛徒。其实他何尝不恨背叛?他甚至想不出一个让顾惜朝进楼的理由,却能想出千百万的理由杀他报仇。
意料中的报复。
戚少商不禁叹了口气。
真是迫不及待啊。
不能解释,于是不解释,只道:“他没死。我带他回来了。”
第一句经过,第二句结果,这是他的决定,没有反对的必要,也没有反对的余地。
四人同时打量着眼前的陌生者,冷淡而充满克制,仿佛已经接受。
但顾惜朝不会这么简单就罢休,于是他又笑了,道:“你们放心,此刻,我于戚少商只是一个证据……”
戚少商吓了一跳。
他以为顾惜朝定会继续出口惊人,却没想到接下来的是解释。
即使那解释同样偏离事实。
而这话与当年顾惜朝背叛时,大义凛然的台词何其类似,多年来,他一直记得那天地颠覆的瞬间,不料只更一字,意思便完全反了过来。
而他更加惊讶的是,顾惜朝眼中的阴翳。
越是笑得喧嚣,心中越没有欢喜,越是说得干脆决绝,心中越是怅惘百结。
越得意越失意。
就如同来时路上,也曾有过的失误。

“你若无心我便休。
看起来潇洒,实则是骄傲。
仅止骄傲。
因为骄傲,放不下身段,一旦对方有了去意,即使心中多么不甘,多么郁结,宁可首先放手,也要保持那份姿态。
但感情不是姿态。
若只有一相情愿,怜惜如烟花,迷恋如梦境,敬惜如珍宝,那不是爱,只是‘憧憬’,太自我,双方都不胜其重。”

他一句一顿,说得很好。
结果却分明是指责他人的感情,终于模糊了对象,回到晚晴的命题上,无法折返。
所以说得他人心中难受,牵动了痛处,又不能追究。
如果连对晚晴的感情都怀疑了,那,他肯定的究竟是什么?
没错,感情不是姿态。
有姿态的感情,
还有不爱的余地。
例如戚少商对李师师,有几分真情几分虚荣,连他自己都说不清楚,只有等情冷了,才知如海棠清露,风过无痕。
爱是一种难以解释的牵挂。
渴望爱,更渴望被爱。
于是在珍重之后,就苦苦寻找对方的珍重,一旦发现了,就会想千百倍地珍重回去,在思念的同时,期待着对方的思念,一旦感受到了,就会产生千百倍的思念。
想要回报,想要交流,才是可以继续的真爱。
是吗?
——不是吗?
那么,有没有……?

此刻顾惜朝确实在回忆。
而他是那种没有意外不会回忆的人。
侧眼瞥见戚少商眼中的愕然,一惊,突然想起这句话在何时何地对谁说过,笑容立即变得勉强起来。
——真是如履薄冰,奈何。
为谁吹皱一池春水?
与其勉强,不如不笑。
于是敛了笑容,转身道:“白愁飞稀罕的风雨楼,不过是京城夹缝一粒烫手山芋——好了,你们高层继续商讨,我不参与、不看、不听、不在意。秋日天清,还是赏花来得合适。”
赏花?
戚少商大不以为然。
可有人在秋阳下赏花,还嫌花凄绝?
心境太伤。
因何事忧心,起起伏伏?
回想起来,问题还是出在那密室,临走前最后一听上。
既不愿说,便不问。
戚少商知道,几日来顾惜朝很少说话,一定不是因为伤势疼痛。
他问过两个奇怪的问题,必定在算计。
第一个是:
“孙青霞可信么?”
戚少商答:“可信。”
第二个是追问:
“他真的不会背叛你?”
“我就像信任自己一样信任他。”
戚少商答得迅速。
——事实上,他还在等第三个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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