匣子里就是他的帐簿么?
他答应了。
他打算违反组织的禁忌?
只片刻功夫,他会如何做,二人心中已豁然明镜。
孙鱼目标达成,心中却毫无喜悦,侧头看向窗外。
“鬼帐簿”里,记载的都是不可为外人知之事,非礼,勿视。
而孙青霞则盯着眼前的老者,盯得光明正大。
因为他认为,既然鬼老大连自己身有残疾,武功全无的事情都不隐瞒,就没有彼此客气的必要。
孙鱼的回避是性格,孙青霞的注目,也是性格。
老者微颔首,递出,道:“贵楼不必承情。”
孙鱼行礼接过,入手却比想像中更重,手指一滑没能抓住,咚地闷响,一角落地,砸出个很深的坑。有点狼狈地拾起匣子,才发现这长不盈尺的匣子,居然重愈十斤,触手冰冷刺骨,不知是什么材质。
二人同时行礼,转身下楼,老者闭目,再不开口。
他已开不了口。
就在匣子落地的瞬间,他便自震断经脉而亡。
——宁可死,也要遵守规则,宁可死,也要提供协助。
贵楼不必承情。
确实,承情太轻薄。
孙鱼突然想起樊於期赠首荆轲的悲壮。我不杀伯仁,伯仁由我而死,不好受,心中一股悲愤之气涌上,恨不得立即冲到蔡京府上,砍了老贼的头颅。他深深地叹了口气,仿佛不如此,就要呕血。
孙青霞没有叹息。他走到楼下,回头恰看到被重重飞檐簇拥的象牙塔,背后一派薄红,是朝阳怒焰的试探,艳丽,不可方物。
不可败。
此次,绝,对,不,可,失,败。
戚少商呢?
他会不会失败?
门边刻着活动的九宫格,上面一至九的数字混乱排列,一般人看到都会以为移成纵横斜向之和为十五的正确排列就能开门,可这样提示就没有意义了。实际上那却是个陷阱,九个数字依次对应诗词字面上的九样东西,山、陵、水、冬、雷、夏、雪、天、地,再以诗意排列才是正途。
有些牵强,牵强才狠毒。
错了会怎样,戚少商没有尝试,也不打算尝试。
这些机关设置曲折离奇,且处处刻意引人误入歧途,直把戚少商解得焦躁不安,实在不想再试一次。能离开真是皆大欢喜,正摸索着移动,突然想起有件极重要的事情忘了说,
“对了,那边有具棺木,可能就是你母亲的。先送你求医,我还得再来看看。”
棺木?
顾惜朝不答话,直接转身摸了过去,用力敲了几下,道:“来不及了,开门,立即开棺——”
来不及?什么来不及?为什么来不及?戚少商不愿深想,也不必深想。
顾惜朝怕的是,不知何时会到来的末日,没有时间看尽真相,届时即便真相大白,于他也没有意义。
百密一疏,计划伊始就出了差错,他其实非常不甘心,才坚持进行至此,因此越靠近胜利,越害怕看不到结果。其实不想死,却不肯让人知道,故意做出一幅一切都看穿的样子——在他眼里,不成功就无法得到认同,而那正是他一直以来追求的东西。
难道脆弱是这么值得掩藏的东西么?经过不值得赞赏么?
戚少商发现,其实自己没有资格问这些问题。
推下最后一块数字,石门发出细小的声音滑向一侧,苍蓝的晨光当即流泻进来,刺得眼睛酸痛。
天已这么亮。
才一晚而已,却仿佛历经千万年。
松手即会弹回原处,戚少商打算卡住机簧,才低头,突然看到剑鞘上片片暗红中透出几圈金属光泽,似加绘了重古拙的花纹,向那最阴暗的角落看去,却什么都看不见。
“顾惜朝,你过来……”
顾惜朝注意力全在棺木上,应声回头,同样逆光不见表情。见他一手僵抬,皱眉走过去,“算了,这样奈何不了它。我掌机关,你撬。”
说着,左手已按在机关上。
戚少商这才看清楚,他所谓的“处理妥当”究竟是什么,脑子里轰地一声,顾不得许多,抓住他受伤的手臂便将胡乱缠上去的衣袖切了下来。
“你疯了?现在哪有时间管这个?”
看着蜿蜒的蜈蚣状伤口,戚少商恨不得一掌把他拍清醒点。
竟没在意……
他对敌时已经点出敌人的路数,怎就忘了那恶毒的武器?若是寻常刀剑,不过一道整齐的伤口,上些药还能支撑,可这狰狞的锯伤,哪能随意处理?
好在伤口真的不太深,长不足六寸,深不足一寸,且着意靠近血管而避开了经脉……好在带来的金创药效果很好,好在出血还能靠点|穴强行止住,好在他的样子真的不太糟糕——比预想的……好得多。
但依旧脸色苍白如雪,全身冰冷。
一边心惊一边匆忙上药,顾惜朝低头看了好一会,没再坚持,合作地亮出伤口,叹了口气,
“看来我有点托大……”
“你几时不托大?”
失血过多还敢躺地上,回去必定大病,何苦逞强至此?
难道在我面前就真的一点脆弱都不肯流露?
“放心,你点|穴手法很高明。”
高明?
讽刺。
是啊,截断血脉运行,止血止痛,暂时救急当然很有效。
可不痛,不代表没有痛。
血脉长久凝止,这手就没救了。
饮鸩,焉能止渴?
戚少商替他包扎完毕,终究没能解开|穴道,心中郁结,转身狠狠一掌拍在棺盖上。木屑飞扬,四寸来长的精钢长钉四下激射,嗤嗤没入石壁,只留尾部几点银芒,兀自闪烁。
半寸幽黑缝隙,
防腐药味弥漫而出。
顾惜朝静静看着,突扭头看向门外,“不管有什么,拿了快走。”
开棺人比他急,本待看一眼就走,却才探头就蓦地呆住了。
棺木中居然有两具尸骨,而益发怪异的是,它们相背端坐,从服饰看为一男一女,装饰华贵,与之前的猜想大相径庭。戚少商呆了片刻,瞥见女子膝上摆着本黑皮的簿子,惟恐有机关,抓出抖了几抖,不料叮地脆响,金光灿然,滚出支簪子。
奇,而诡。
迟疑瞬间后没有声张,拾起簪子,连同簿子一起塞给顾惜朝,便拉他纵身而出。
石门发出枯涩的响声合拢,迫不及待。
白日果园与夜间所见截然不同,鲜艳秋果满枝,似乎另一个世界,若非地面尚有串串暗红提醒,就要疑是梦境。
戚少商再未回头。
他知道那人就在身旁,纵然一身青苍已太过沉重,眉角青丝已逐渐凝滞,脚步却很轻盈。
——这就够了。
不管未来如何,此刻已够好。
杭州地生,该去哪里?
“去找谈小碧。擅长易容的人,必然精于外伤。”
顾惜朝淡淡一笑。
31 天意怜幽草
易容术对手上功夫要求非常高,而为了自然不露破绽,往往要用到人体器官作为材料,因此专工疡医者不在少数,谈小碧自是懂得一些,先处理一二也好。
路上这么想,回到客栈见他果然在房中等待,双方惊诧与高兴自不在话下。
对于顾惜朝的建议,戚少商本不太有把握,及至看到谈小碧谨慎取出的针具上错金“灵枢”二字,才总算放下心来。
灵枢门,名称取自战国黄帝内经中的九卷针经之总称——《灵枢》,以擅用九针闻名,实际上是个松散而神秘的帮派,很少在江湖现身。
九针,分别为鑱针、圆针、鑱针、锋针、铍针、圆利针、毫针、长针、大针,形状用途各异,本是自古传承用来医治疾病,如放血、除痈、消热之用的针具,但到了“灵枢”门人手中,医治外伤当然巧夺天工,甚至传说中,灵枢门的高手还能不用人皮面具而永久性改换人的面貌。
如此,他们的存在对江湖秩序的威胁,便非常大。
好在“灵枢”门规森严,弟子稀少,至今江湖中能考证出自该门的,也不过寥寥三四,且多已作古。
戚少商之前只听说易容高手不少都与灵枢门有关,没想到连资料中记载清晰的谈小碧,居然也是灵枢门的人,真是雪中见炭,直感叹天无绝人之路。
因顾惜朝体内毒性不明,怕药性相斥,无法使用麻药,加之他坚持要坐着看那刚得手的簿子,惟有垫高桌子置于床边,令右手得以平伸,前臂悬空。
以烈酒和药材清洗后,戚少商便什么都帮不上了,看谈小碧整理伤口,细致如绣花,剔下来的污血死肉很快就染了满盆清水。
顾惜朝则忙着阅读,眼都不抬一下,仿佛那砧上鱼肉般的手臂,根本就是别人的。
仿佛,自然仅是仿佛。
不是别人的,终究不是别人的。
明明额上冒出斗大的汗珠,眉角还在颤抖,却硬要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真不知那簿子里纤小的文字看进去几个。戚少商在旁看了一阵,勉强笑道:“即便关帝爷刮骨料毒,也未读春秋,谈兄好精湛的医术。”
冷哼。
顾惜朝明知是调侃,却分不出精神回答。手中的簿子该是关键,可看了许久,也只扫过数页,工整的文字似在不断游弋,浅显的语言也变得曲折起来。
“戚楼主,这灵枢门的事情,还请……”
“我绝不会对第三人谈及此事。”
谈小碧微点头,清创总算告一段落,边止血上药边道:“此伤避开了要害,虽然武器恶毒,却并不算重,只是拖得时间太久,失血过多,本身又中着毒,内忧外患下来,短期内恐怕难以恢复。”
“那毒……”
“没有办法。”谈小碧摇头道,“吾门对这些一无所知,只能医治外伤。”
戚少商探头又看了片刻,见已引出药线开始缝合,道:“我还有事要办,去去就来。”
“等等。”
制止的却是顾惜朝。
他知道戚少商放心不下密室里的棺材。虽说回来早就详细描述过内中情形,但毕竟亲眼看到的只有一人,一则怀疑有所遗留,一则不放心他独自前往,立即表示了反对。
可看到询问的表情,又说不出理由,迟疑片刻把左手的簿子递了过去,
“你替我看,簪子给我。”
戚少商意外地看他一眼,便依言照办了。里面究竟写了什么,虽然不知道,却能肯定与顾惜朝的出身有关,他一直抓着不放很好理解。没想到居然会允许旁人先阅读,难道不担心里面记录的秘密?
还是根本就不担心?
若是后者才好,他的信任,太飘渺。
方接过簪子,顾惜朝立即被吸引了。
一根金色的翎毛,本是沉重的黄金,看起来却轻薄柔软,如青春处子的呼吸。翎上花纹最精致的线条细如蛛丝,无一根不蕴涵爱意,无一处不是完美的弧线,使人禁不住想问,配得上它的,该是多么乌黑浓密,多么柔情似水的发,又是何人为她插上这一羽灿烂?
但吸引他的,并非独特的造型,而是簪子尾部纵横清晰,变化无序的凹槽。
这是柄钥匙。
而且除了妙手班家技艺最高超的匠人,几乎不可能有人能复制出如此精密的钥匙。
钥匙是用来开锁的,
它又是用来开哪一把锁,位于何方?
物轻情意重,千里送鹅毛。
轻如鹅毛重如金的爱情,
谁人的定情物,会是这样一支幸福的簪子?
端详着簪子,顾惜朝把目光转向窗边阅书人,看逆光下淡金的轮廓,突然感到了他的寂寞。
英雄怕寂寞,英雄最寂寞。
古来高处不胜寒,何况他这样容易被误解,又不屑解释,且解释无用的人?
便想起一个陈旧的问题,
“戚少商,我一直很想问你。当年为什么不把息大娘接去连云寨?即便她不愿意,也好过苦等五年,劳燕分飞。”
正看得出神,不意被正正戳在痛处,戚少商回过头,却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息大娘的问题,一直是他长久以来最大的缺憾,从没有谁敢提起,也只有这人,才会不管不顾地揭人伤疤。
也罢,
早是该面对的时候了。
“珍惜她,就想给她最好。说什么风沙征战劳顿,那些都不是理由,我只是不愿她认为我是个连心上人都呵护不了的男人——想要在最成功的时候再见她,结果却错过了最好的时间。”苦笑,说出口才发现,服软并不如想像中艰难,“不是不爱,而是爱错了方法。真的对一个人好,与其自以为是地决定一切,倒不如把选择摆出来,任其选择,因为彼此的想法,总是不同。”
顾惜朝闻言沉默了许久。他忽然想到,自己对晚晴何尝不是如此,从来都看不到她想要什么,或者看到了,却视若无睹,回转身,眼中只有自己妄描的未来。
你不懂得如何爱我,我也不懂得如何爱你,这样的爱简直——
太,可,笑。
笑,
笑无话可说,无情可辩,
笑到流了泪,伤了心,却原来泪未曾干,心也没有死。
不想痴,仍旧要痴,不想放弃,仍旧要放弃。
江湖如此辽阔,却怎样确定,究竟哪个方向最好?
天意怜幽草,人间重晚晴。
是不是晚来的晴,近了黄昏,注定会错过?
不痛,却伤。
不伤不懂,伤过太迟。
“总是不同……从爱到懂,难。”
“从懂到爱,那是旁观。”
从懂到恨,从恨到不懂,再到懂,戚少商从没想过自己其实也是个旁观者。纵使血海深仇纠缠,顾惜朝和他,也一直如同身处两个世界,没多少交集。
很庆幸,多年之后的现在,竟然能用旁观的眼光看待顾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