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兄是不想相信还是不敢相信”,方应看心情大好,“更何况,顾惜朝杀人还需要理由么,这点恐怕没人比贵府的戚少商更清楚的。”他一顿,道,“更何况他也非全无理由。”
“哦?”
“成兄知道顾惜朝曾高中探花”
“是”
“高中探花,却被革去功名,成万千笑柄。”
“那刘赫——”
“那刘赫正是顶替之人。”方应看接道,“其实顾惜朝之名并未入籍,若非那封匿名信,实是无从查起。”
“与刘赫有关?”
“刘赫之父与户部过从甚密,那刘赫又任职户部。”
“莫非成兄以为顾惜朝呆在那西郊草庐之中,就可放心?”这句话已经有几分夺夺逼人之意。
“神候府宅心仁厚,可惜,只怕成兄要想想怎么交代放纵之过,只怕,少商兄也难辞其疚。” 这句话已是图穷币现。
4
无情的帖子已经乱了,写来写去,赫然便是那顾惜朝三字。
索性抛下笔,他的脸色似乎更苍白了些,“你是何时下手的”。
方应看走到他的近前,笑容不改,“你不该听我那番话的。”
无情低头看指尖,叹道,“确实不该。”
象蛇一样冰冷的手指抬起他的下颚。这已经是无礼了。
无情不再说话了,他甚至想闭上眼睛不看眼前这张嚣张的脸,方应看挨得很近,无情甚至能感到他灼热的鼻息。
哪怕面对最可怕的对手,无情也从来没逃过,此刻他却想逃,如果可以的话。
他逃不了,无情不但逃不了,他简直连一个小指头都动不了。
醉红尘,老字号温家的醉红尘。
醉红尘不是毒药,它只是让人动不了,但,这样就够了。
方应看很是得意,
无论是谁,能制住无情,确实也是件值得得意的事,他等这一天等了很久,甚至从无情第一次坏他的事起,他就在等。如今,无情就在他的手心里,那苍白的脖颈几乎一拧就断,那样的苍白却似有万般风情,他竟然有点痴了。
但他是方应看,他知道戏如人生,人生如戏,象他这样的人一刻的大意随时赌上的就是性命,别人的或者自己的。
而且,他知道无情,他从来不敢轻视无情。
因此他看到了无情指尖的寒光一闪。
此刻他应该以最快的速度倒掠出去,或者拔出腰间的剑,削去即将迎面而来的杀机。可是就在一霎那,他作出了一个决定。
他不退,他迎,他不动手,他动口。
无情从来没有想到,他竟然也有被男人轻薄的一天。唇上传来的温度和强硬让他浑身一震,就在这时他手中的暗器出手了,无情的暗器例不虚发,但因这一震,却偏了。
暗器都打在方应看的身上,但这样的伤只能让他流血,要不了他的命。
方应看已经退开了,他很聪明,他知道见好就收。
“我低估你了。”他眼光撇过无情手边摆的香炉。“不过——”他似笑非笑的抚过嘴唇,“我还是赚了。”
无情冷冷得看他一眼,“你受伤了。”
“那又如何,你又不敢杀我”方应看笑得有几分慵懒几分无赖。
他在赌,赌无情不敢要他的命,至少现在不敢。
他赌赢了。
金风细雨楼,六分半堂,神候府和他的有桥集团,是京师或明或暗的几大势力,他们和蔡京一脉,盘根错节,勾心斗角,构成微妙的平衡。金风细雨楼,戚少商立足未稳,若他死在神候府,京都的势力势必重新洗牌,届时又是一场腥风血雨。
方应看不怕乱,他是唯恐天下不乱。
无情却怕。
戌时,圣旨就下来了。圣旨是下给戚少商的,却送到神候府来。
“着戚少商协同刑部往捕顾惜朝,若抵抗,立杀!”
刑部是方应看的势力。
正月二十九,时值月破,诸事不宜。
因了方应看的伤,七天后,他们才得到顾惜朝的草庐外。
“听说戚兄曾与顾惜朝于旗亭酒肆的——一夜,弹琴舞剑——交情非浅”方应看勒住马,看向戚少商。
戚少商看向方应看,那张脸上的笑意,三分真七分假。他也懒得辨了,淡淡得答道,“我与顾惜朝确实认识。”他无法形容当时看到圣旨时的震惊,但,既然是圣旨,他也只有接了。
方应看扬鞭遥指远处顾惜朝的草庐,“那么,戚兄何妨再去劝劝顾惜朝。”
5
顾惜朝的草庐就在山路的尽头。
戚少商在竹篱外下了马,推开门的那一刻他有些迟疑,他本不该单独来,他不是看不出方应看笑容里的别有用心,他本该听了无情的话将人先带回六扇门再说。
不该来,
可是他还是来了,
他想问那人一句,是不是?
如果是呢?
接下来怎么办?
他不知道,
也许——
他还会问一句,下次敢不敢?
下次?敢不敢?这句话他已经不记得是第几次问了。
那人呢?梗着脖子说,我等你来杀?或者说都不说,干脆就是一斧子劈来?
每次都这样。
然后他的心就乱了。
乱了——
放了——
空气中飘着淡淡的药香,一圈竹篱,围着十步见方的小院子,竹篱上爬着花蔓,隆冬时节,花都开败了叶都枯了,就着么有一搭没一搭得挂着,却相当的风雅。虽然在神候府三年,虽然已经是金风细雨楼的大龙头,骨子里戚少商却还是当年连云寨那个喜欢炮打灯的山大王。他看不出风雅,他却能看得出好看。
很静,就在他几乎怀疑这只是一个空院子的时候。他听到——
“你既然来了,就进来吧。”慵懒的声音还带着一分不耐烦,戚少商却连眼睛都亮起来了,戚少商长得很神气,尤其是当他眼睛亮起来的时候,他甚至露出了他漂亮的酒窝。
人就在轩窗下,青衣依旧,容颜未改。
见得戚少商进屋来,顾惜朝示意他在对面坐下,然后伸手搭上他的脉门。
习武之人,脉门何等重要,怎能轻落人手?戚少商几乎本能得内力反弹,下一刻他就愕然得看见顾惜朝的身体象断了线的风筝飞了出去。
“如果你不是来看病的,就请立刻滚出去。”顾惜朝喝道,墨色的眼中已现薄怒。
看病?戚大侠确是病了,但他的病不是可以“看”的。
他抢上前去,将人扶起。所幸只是反弹之力,虽是如此,一个全无功体的人要硬接九现神龙戚少商护体罡气的反弹之力,终是过了。
顾惜朝倚在戚少商的肩头,他的眼帘微垂,他挺翘的鼻尖已见微汗,一缕微卷的长发散落下来,映着苍白的脸,似莲极清,比冰还冷。
戚少商的心直往下沉,他问了两句话。一句是:“你的武功呢?”这一句他问的很急。还有一句是:“你不认得我了?”这一句他问得很小心。
顾惜朝只回了一句。他挑了挑眉,道,“我疯了,难道你不知道么?”这样的话,他说得竟似很得意。
顾惜朝是疯了。
他不记得了,他不记得那永生难忘的旗亭一夜,不记得那隔着冥冥冤魂的千里追杀,更不记得他那凌云翀九的想飞之心。他只记得一个女子为他撒了血碎了心,他只记得他欠她的塞上牛羊空盟许。
情深几许,却只落得——
钩月残荷鸳梦冷; 凄雨颓檐燕语稀。
戚少商那句“是不是”没法问了。
但他不问,有人要问。
方应看问,他问戚少商,“你们谈得如何了?”他的眼里有幸灾乐祸。
方应看原是在草堂外等着戚少商的,可是他不会等很久。
戚少商不答,他对顾惜朝说,“惜朝,跟我回去吧。”
回去?回哪里?六扇门?
顾惜朝的墨色的眼里有几分犹疑,他看了看戚少商,刚刚伤了他的人。但他想了想,然后还是微微点了点。
戚少商大喜。
方应看也在笑,他对任劳说:“带顾公子回去。”
任劳手上拿着鞭子,他们骑马来,手上自然有鞭子,但他的鞭子有些特殊,他的鞭子不是伺候马的,他的鞭子是伺候人的。
用精钢模仿蛇的内骨,外面再包上整块的南方的巨蟒的皮,连蛇头的部分也完好地做成了精致的手柄。红黑白三色的蛇皮,光滑无比,打到人身上只是疼,却不会有任何的痕迹!
任劳突然扬鞭。
顾惜朝不是个会任人欺凌的人,哪怕是疯了,也不会。
他手一扬,三柄飞刀,直取任劳上中下三大要|穴。
任劳退。
顾惜朝的出手没有内力,他只能逼退任劳。
“方应看,你什么意思?”戚少商怒了。
方应看笑:“戚楼主,你难道没看到么?顾惜朝拒捕。”
“是啊”任劳弹弹被飞刀割断的衣袍,“这就是证据。”
“顾惜朝拒捕,立斩!”方应看下令了。
戚少商扬手抓住任劳挥过来的鞭子。
“戚少商,难道你也要抗旨!”方应看不笑了。
“圣上只令捕顾惜朝。我自会将顾惜朝带回六扇门,不知道方候爷何来少商抗旨之说?”戚少商并非只知蛮勇之人,他知道这时候动不得气。
“戚楼主,还不明白么?”方应看叹了口气,“皇上下的旨是:若抵抗,立杀!”
只是立杀,没有宾语。立杀?立杀谁?顾惜朝还是戚少商?抑或是遇神杀神,遇佛杀佛,上面的人没有明示,端看下面的人如何想,如何做。
既然谈不拢,那就只有拔剑了。
戚少商的剑很冷,
方应看的剑很热,
逆水寒,
血河神剑,
一青一红,
一属极寒的水,一为极烈的火。
戚少商的剑很稳,方应看的剑很快。这样的一战,原是势均力敌。但戚少商有了顾惜朝。内力全失,什么都想不起来的顾惜朝。他的剑就有了破绽。
更何况,任劳,任怨的鞭子全在往顾惜朝身上招呼。
戚少商无心恋战,挥出几剑,拼着挨了几记血河神剑,揽过顾惜朝,翻身上马。
任劳,任怨很奇怪,人犯走失了,方小候爷似乎还很开心。
方应看眯了眯眼,看着聚集了密云的苍穹远处,只说了一个字,“追!”
郁雷密云,将雨未雨。
二月二,龙抬头,
今天只是二十九,今年的雷,来早了!
6
山路愈见崎岖,满山黄叶掩去大半官道,暮云四合,寒风骤起,暴雨已经下来了。
戚少商紧了紧马缰,牵动手臂上的伤口,他闷哼一声,好看的剑眉拧在了一起。
伤,虽未入骨,却不浅,戚少商白色的衣袖已为鲜血濡湿。
方应看的血河神剑毕竟不是好挨的。
马在疾驰,如大海中的孤舟。
顾惜朝就在他的怀里。戚少商不说话,顾惜朝也不说话,小白马自然更不会说话。
天色已经完全暗了。
天好似破了,风急雨大,这样的天气实在不宜用来出行,更不宜用来逃命。这样的天气,根本就该他妈的什么也不干,喝喝酒烤烤火就好了。戚少商开始怀念无情的小楼了,这样的天气,小楼里应该已经烧上了暖和的红泥火,凭他和无情的交情,也许还能有一杯滚烫的茶。
掉光了叶的树干在风里抖着,破败的茅草在马蹄下弯下腰去。
雨水迷了眼,很狼狈!
也许应该找个地方避避,哪怕就一会,等这场雨过了也好。
前面有避雨的地方,虽然只是一间破败的山神庙,对他们来说也不谛是最温暖的驿站。
山神庙已过,马仍在跑。
他惯于当领袖,善于应付变局。
他擅于击,也擅于走,更知道走的时机。
山路只有一条——
来路已为方应看所截——
若待方应看调齐了人手,把去路也断了,他们就真的没机会了。
戚少商握紧了逆水寒,风很冷雨很大,他的身体却暖和了起来。
老天是公平的,他们狼狈,怎知对手不是同样的狼狈?
他们最好的机会就是——乘现在——冲出去!
再大的雨却也有停的时候。
雨停了,雾却起了。
有多大的雨就有多大的雾。
雾很美,如最多情的舞女,舞着长长的纱曼。
雾多情,却能要人的命。
浓雾,看不清路,雾中却有如雨箭石射来——
箭石破空,很急很快,却快不过逆水寒——
戚少商握紧马缰,上身一拧,逆水寒挽了个剑花,便已将箭石击落。
“惜朝,我们冲出去!”戚少商朗声道。
顾惜朝不答,他笑,笑容灿若朝霞!
马仍未停——
雾终是散了,星星出来了。
夜,很静,很冷,回头望去,仍可见崎岖的山路,在星光下,如梦中的河流。他们终于已是走出了大山。戚少商活动了一下握逆水寒的手腕,他的虎口已经有点麻了。伤口的血已经完全凝固了,和衣服粘在了一起,想来,待扯开时,又是一番活罪。不过,那已经是以后的事了,他现在心情很好,好得象喝了炮打灯。
顾惜朝呢?
顾惜朝似是已经睡着了,星光下,他的脸色更加得苍白,长长的睫羽垂下来遮住他朦胧的眼波。
“冷——”顾惜朝轻轻呢喃了一声,伸手抱紧了戚少商,他的神情好似迷途的孩子,竟然有几分天真。
这样的夜的确很冷。
戚少商拥紧了他,隔着衣物,两人的体温交融在一起,戚少商闭上眼睛,他有些醉了。如此的夜已经在戚少商心里刻下永生难以磨灭的印记。
曾经以为,你我之间的血债是上穷碧落下黄泉,不达黄泉不罢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