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容一瞬间松了眉头,瞧着苏华半晌,轻声道:“苏华……”
“此事也算因我而起。”
苏华长叹一声,与广宿天君漫步出了长乐殿,丹容一声“先生”才换的他回头。
先生又骗我。
上百年来我与先生朝夕相对,先生的吐纳呼吸皆放在我心上,即便我不出这长乐殿,只要我在先生身侧,先生的修为便会受损。所以才挥霍一般过这长乐殿里的每个日夜,自以为也能与这殿堂一般长乐。
所以先生才要哄我绘这长乐秘典,省的我下人间时不慎瞧见什么。可惜我能当做没瞧见人间疾苦,先生却不能。
所以先生才要逼我修行,防着有一日先生离我而去,留下我这不知死活的妖魅栽在旁人手中。
我也想当做自己什么都不知道,能贪得一日便是一日,能偷得一时便是一时。可惜只要我在这长乐殿内便无法睡得安稳,日日夜夜皆怕自己这命劫应验,一觉醒来你便已不在了。
苏华,你从说不再骗我那刻起,便已是在骗我了。
丹容抬头望着苏华笑了笑,摇头道:“我在这长乐殿内,等先生回来。”
苏华隔着长乐殿门瞧了丹容一眼,笑叹道:“好。”说罢便转身随着广宿天君走了。
丹容面色微微自得。我的好先生,我那九百年道行也不算全然废了,如今骗得你,我也算没有辜负你那滴血珠子罢。
丹容化作原形,三两滴泪顺着毛发一路滴在脚掌之上,丹容顿了顿,转身自跃上长乐殿顶,头也不回的朝着相反方向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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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散
长乐殿内空空如也,华光一闪,青桓立在一阵青光之内,四处望了望,叹声对身后笑道:“其实我的品味也不错罢,若要隐居,如今的长乐殿真是再合适不过。”顿了顿,十足伪善道:“倒可惜了。”
元光摇着扇子微瞥了四周一眼,合扇道:“我不大明白。你要放广宿进长乐殿,怎么早不放晚不放偏生挑在这个时候?何况这长乐殿的屏障为你所作,除了你没人能放广宿进来,苏华哪里会不知?便是那小狐狸也总归有一天会想明白。”
“总要等着这个绘完吧。”青桓挥手散了道青光化作无数光线在这长乐殿内四处搜寻,片刻后托了本厚厚的书典放在青桓手中。
“长乐秘典,苏华亲自绘的,留着逗趣也好。”
元光瞥了那秘典一眼,晃身消失不见。
青桓将那秘典化小收在袖中,一样跟着离了长乐殿。
长乐殿里的短短百年,人间早已数百年光阴,大雍早不复存在,丹容在这兵荒马乱的日子里,用食物换了几本被人嫌弃的史册。当初神魔之战,三界失了平衡,人间惨遭殃及,大雍龙气涣散。锦瑟姬虽试图力挽狂澜,奈何寿元将尽,生生耗尽了自己的短暂年华。
大雍皇帝在其死后真龙之气被魔气腐蚀,不到三月便随锦瑟姬而去。锦瑟姬用那魔胎未獠换得的凡人太子也因着年纪小,战乱开始后便不知去向,多半史册猜其已死。
安怀然战死。
韩昭病亡。
这数百年之内的人间更是纷争不断,数个政权彼此相争,朝代此起彼落,百姓流离失所。丹容初到人间之时满目凄凉之景,好容易在一处被烧了半边的林子里遇见稀稀落落一小群人,正待打听些什么,那群人却跟瞧见鬼似的瞧着自己,‘扑通’一群跪在丹容面前,恳求神仙搭救。
丹容便知是自己这一身华贵衣裳惹的祸。好容易劝那群人信了他是个凡人,夜里却又出了事。他睡的角落被密密实实围了一堆的干材,那群人饿狼一般瞪大了眼,握着火把欲将他活活烤了来吃。丹容责备自己一时松懈,挥手灭了火焰,不顾那群人错愕的眼神,一样化了原形纵身跃入林中。
这乱世不止人疯了,些许妖魅不再隐瞒自己的行踪,纷纷吸食人的精元加速修行,有些道行高的便化作各式男女,惑尽人心,利用凡人替自己围杀同类,吞食元丹。
丹容甫入凡间时,有临近的妖魅闻到他的气息,竟指使了数百凡人来巡捕自己,更不顾生灵涂炭在包围圈中所有水源一律下毒,毒杀所有活物。好在丹容在长乐殿时已习惯了不食五谷,靠万物精华凝炼露水供自己消耗。
他反正无处可去,被困了月余之后倒是那小妖沉不住气,拼着数百年道行来试探丹容是否已死。
丹容收敛了妖气,待那妖精与那凡人近了之后,一招便将那妖精所有修为散尽,打回了原形。那凡人一见地上躺着一只硕大的白皮老鼠,哪里还记着平日里如何的恩爱,一头冷汗招呼那些人将丹容与那老鼠一并射死。
丹容见那鼠妖惨死,微紧眉头,将一众凡人全部挥入下了毒药的河水之中,略一犹豫,隔空取了那鼠妖的元丹,闭目吞了,化作原形重新择那无人之地。
到后来终于寻着一处凡人到不了的山顶,丹容只在那顶上待了两日便不待了。头一夜,他将那战火当做烟花,可惜这边歇了那边起,绵绵不断惹得人心烦。
况且一人待在这山顶之上确实有些寂寞了。
丹容便收拾了自己,化作各种模样游走在世间。
也不知过了多久才安稳做了一个村子里的教书先生,每日被一群孩童追着喊先生时,丹容总是微微呆愣。这般年龄正是顽皮的时候,一群小子便时常躲在瞧见的地方喊丹容‘先生、先生’,脆生生的一句一句。丹容便会上当,先是一愣,而后四处瞥上一眼。
好在他教不了几年便会换个地方,以防旁人瞧出他容貌不曾变化。丹容为人颇冷,也便没有什么人会来打扰他。偶尔先生做的厌烦了,丹容也会寻一处深山集些寻常花露润舌,而后窝在洞中不问世事的睡上些许时日。
人间的日升月落最是短暂,所以也常是三界之中变化最快之处。丹容偶然路过某个村庄,被一家吹吹打打办喜事的富户吸引,便凑在寥寥人群之中看了几眼,哪知被那新郎一眼瞧见,颇惊诧的拉着他道:“荣先生么?”
丹容笑了笑挣开手,轻声道:“你认错人了。”
那新郎官立刻羞涩的憨然一笑,挠挠头道:“也对也对,你年纪瞧着比我还小,要真跟荣先生有关系除非你是他的后人。”说罢颇诚恳的瞧着丹容。
丹容只好摇摇头道:“我父并不姓荣。”
那新郎官略有些失落,被一拥人围着与新娘子拜天地去了。
“白头到老,百年好合——”
礼官拖着嗓子长长喊了一声。丹容笑着隐了身形。其实这凡间也未必不好,从生到死短短百年,若能一直在一起便是一生一世了。
这样说来,他与先生在长乐殿里早已厮守够了一生……
如今人间仙魔的混沌之气逐日弱了,不少小妖都隐回了魔界,人间战乱少了,丹容却不大喜欢这喜乐融融的景色。索性到了一座山谷,打跑了占山的妖精,在这山谷里撒了无数百花种,过起了野狐狸的日子。
偶尔闷的久了或者不知为何百花一直不开时便跑到人间瞧人如何养花,可惜那些十足漂亮的到了他的手里种在谷中不出三日必定谢了。
丹容便生生在一户人家里待了整整数月。后来别国的打过来了,一把火烧死了庄子里所有的人,女人们被拖到厅堂上践踏,哭喊声夹在‘噼里啪啦’的火声里十足刺耳。丹容在火里窝了许久,呼吸间全是人肉烧灼的腥味,他好容易养成的几朵花也早被踩成了泥。
到后来有个躲在水缸中小少爷‘哇哇’的哭出声来,竟就给近旁的人听到了,停了取乐打碎了水缸,拽出了那虎头虎脑的小少爷。一把往火堆里甩来,不偏不倚正落在丹容头上。
鬽,性冷。丹容抱着那吓呆了的半大娃娃一路出了这庄园,将一庄哭号都封在了红彤彤的火里,也不知走了多久才寻着一个没战乱的地方,将那孩子搁在一户人家的门外。
那小少年也不知懂事不懂,见丹容要走,一个挺身扑在他脚上,‘哇啦’一声大哭起来,直拿鼻涕眼泪蹭他裤角。
这倒好,连敲门也省了。丹容微怔,白雾闪,脱身回了谷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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善人
转眼人间又到寒冬,丹容的花草种的不是时节,一场雪后连根冻死在了土里。
丹容便死了心,由着这谷中一丛丛杂草疯长,一觉醒来竟已及膝,夹杂着许多野花,倒也算另外一种景致。
他闲来无事便又去人间走了一遭。矗天石大约已重塑好了,如今的人间妖气散弱,战事也少了许多,隐约又出了位明主。他在山中久了,人世早就变了几番模样,丹容匆忙中也不知要到哪里去,正闲晃着,手腕上却突地一紧。
丹容心头一跳,知道这是有人闯进了他设了屏障的山谷,来人法力远在他之上,是只十足厉害的狐妖。丹容忙收敛气息,隐在花草丛中回了谷。
他日常歇息的山洞之中正立了一人,背对着丹容,一双黑黝黝的狐狸耳朵轻轻抖动,握着一把湮草转头道:“谁?”
丹容微怔,晃身现了身形,却不进洞,只瞧着那人道:“怎么是你?”
钟离一见他,面上喜色尽露,向前走了几步,停在洞口处道:“丹容,前些年我来人间嗅到那股气息便知是你!可惜你一时又隐在了这山谷之中,我着实费了些功夫才找到这里。”笑盈盈伸出手去,瞧着丹容道:“这把湮草我施了些术法,如今仍是新鲜的,你尝尝罢。”
丹容垂眼瞧了那湮草一眼,后退一步冷哼道:“老狐狸,你当我仍是当年的丹容么?由着你骗?”
钟离眨眨眼,收回手,人却未曾跨出那山洞,只瞧着丹容道:“丹容,你说些什么?你自己不也是一只狐狸么?”
“狐族喜食湮草,这东西却不好养活。钟离好容易养了那一洞,送我湮草之时从不舍得伤了根的。”丹容瞥了他手中那一把被连根拔出的湮草一眼,轻道:“连你自己都想通了漏洞,再装下去岂不是太累?”
那洞中的钟离抖了抖耳尖,一头黑发瞬间雪白,头上白绒绒的两只狐狸耳朵也收了起来,一面将那一把湮草送入口中,一面抽出招牌折扇晃了晃道:“小狐狸,长进不少。你这谷倒也算漂亮,让与我如何?”
丹容眼角下鬽腾立现,后退三丈,冲着那洞口道:“想要我这山洞,等你能从那洞中出来再说罢。”
元光折扇一合,平掷向洞口,被那无形的屏障一挡带了些许火花弹了回来。元光伸手接了,晃掉烧灼过的痕迹,四处望了望道:“小狐狸,时日不见你竟长了千年道行。亏得有人竟信你是真心要与苏华好生隐居。”
丹容皱紧眉头,飞身上前,一爪打向元光。
洞内狭窄,元光躲闪不及,被那爪风撩在脸上,左颊处立时落了道口子,血顺着下颚颈子蜿蜒进了衣内,晕了不大不小的一朵血花出来。
元光敛了神色,一指顺着伤口滑过,消敛了伤口后抬着眸子瞥了丹容一眼,冷笑道:“修为不过多了区区千年,你的胆子倒长了不少。”
“你以为……只凭这么道屏障便能困住我的九千年道行?”
九千年?丹容面色一怔,心头闪过一个碧色少年来。
元光五指凝光,一爪将那屏障撕了个碎裂,趁丹容怔愣之时一手掐在他颈上,将丹容拉近后笑道:“小狐狸,你猜猜我这一千年道行是如何来的?”
丹容被他扼住颈子,哪里还说得出话来?只好双手握在元光手腕处,冷不防放出大量的鬽毒。
元光痛呼一声,反手打在丹容胸口,丹容闷哼一声在撞上山壁之前堪堪稳住身子。元光单手握在右手手肘处,将那一脉毒气化作黑血逼出体外。
丹容也却来不及散了双手黑气,稳住身子后便闪身逃出谷外。
元光没功夫开口,只冷笑着以心法送了一道密音过去,丹容跑出百里仍能听到耳侧冷声道:“小狐狸,你以为……逃得过?”
丹容跑了老远,鬽毒一路蔓延爬上眉心。元光找上自己绝不是什么好事,方才他化作钟离之时都难掩那一股杀意。红雾绕着元丹不断旋转,丹容撑不住,眼前一黑,自云头跌落下来。
眼还没睁开便隐约听到周遭吵杂的人声,丹容心思转了转,头上一人便笑道:“眼珠子会转了。该是醒了吧?”
丹容没奈何,便睁开眼瞥了那人一眼,微皱眉道:“你救了我?”
那人一怔,摸着下巴仔细思考片刻,道:“也不算救吧。你身上的毒连我都解不了,最后少不得仍是个死。”
丹容也未放在心上,挣扎着便要起身。这鬽毒虽狠,到底是他自己的东西,只要一时片刻死不了他终究能养回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