己是否有所改变,他是否还是家明爱过的那个阡陌?
“进来吧。”家明微微侧过身。
他走了进去。
屋子很小,条件非常简陋,但基本收得还算整洁。他刚刚听到的音乐就是从屋角一只破收录机里发出的,声音开得很大,几乎要填满了屋子里每一点粗陋的空隙。
他转过身,发现家明就在他身后望着他。
曾经那么亲近的两个人,现在他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家明,你这两年,过得好不好?”
家明看着他,随便的点了点头。
“家明,这两年,我一直在找你。可是我找不到……”他嗫嚅着说:“我听说你病了,你……”
他的话突然停了。
家明上前了一步,他们拥抱在一起。
铜管乐在他们身边呜咽着流淌,安魂曲那么悲哀的弥漫。只需要一个眼神已经能让他们泪流满面。
悲歌奏到尽头,屋子里一片寂静。
他们静静的依偎在一起,一起看着屋子里的光渐渐的暗下去。
“家明,我听说你病了。你真的没事吧?”他问。
“我是有病。”家明的声音平静而疲倦:“我的病是我还爱你。”
他的心里一痛,想搂紧他,家明却推开他,站起身。
“家明?”
“你走吧。”他走到窗前,背对着他:“不要再来找我了。”
“家明。”
“不管我还有多爱你,我已经决定忘记你了。”家明看着那将黑未黑的天色,慢慢地说:“我们已经不可能再在一起了。所以请你放过我吧。”
“家明。”
“放过我。”
他曾经听过这样的说话。那是在最初的时候。那时他还是个孩子,一个以为欲望就是爱情,只知道占有而不懂得珍惜的孩子。家明了解他,那时家明是知道他的,一个孩子的渴望。可是家明还是最后还是接受了他。因为他是真的爱他。他试着去相信真的爱情,然而他的理想却被任性随意的摧毁。
灰暗的黄昏里,一只迷了路的鸽子在屋顶上叫着,那声音又悲切又惊惶。一声一声,叫得人心胆欲裂。
终于,他开口说:“我答应你。”
“我以后不会再来缠着你了。”
一直到他离开,家明也没有再回过头来。
关上门后他痴痴的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安魂曲在屋里骤然地响起,就好象在进行一场盛大的葬礼。隔着门传出来,说不出的诡异。
他失魂落魄的下了楼,天已经全黑了,他简直看不清脚下的路。他深一脚浅一脚的跌跌撞撞的走着,路上的行人见到他无不绕道而行,以为是个喝醉了酒的疯子。走出很远很远,似乎还可以听到那惊心的悲乐。
“我不知道家明是什么时候染上的爱滋病。”阡陌静静的说:“后来回想起来,应该是我们吵得最厉害的那一次以后。他是那么纯洁脆弱的人,却被我伤透了心,一时想不开很容易产生自暴自弃的念头。那一天他离开我的家,也许去了同志酒吧,也许去了小公园……家明说得对,我真是混蛋,我居然把他赶走了……我居然就那么让他走了……”
他就那么淡淡地说,我只觉得有一阵微微的寒意掠过。
“后来,你是怎么得知家明患病的?”
“大学毕业以后,我暂时没有找到工作,成天就在街上游荡。不可否认,我希望能偶然碰到家明,这样我就可以和他说说话,看看他过得好不好。我答应过他不再去找他的了。”
“可是,那天却让我在街上遇见了家明的姐姐和妹妹。我忍不住上前和她们打招呼,想打听一下家明的近况。她们看到我就像看到仇人一样,只差点没在街上打我。从她们七嘴八舌骂我的话里,我大概听出家明患了病,好象还是HIV呈阳性反应。我不相信,我像疯了一样跑去找家明,但是他已经搬家了,他不住那个垃圾站旁了。这一次他真的消失了。”
那一阵子阡陌几乎跑遍了这个城市里所有的医院,但都没有听说有曾家明这个病人。后来他听人说市医科大学附属医院成立了一个爱滋病中心,抱着最后一丝希望,他找到那里,在那里,他认识了许安平大夫,家明的主诊医生。
那时家明已经就要走到了生命的尽头了。他看着他在怀中一天天的不成|人形。当人来到某种无可回转的境地,死亡竟会成为最大的慈悲。活着不过是生受屠戮。有好几次抢救后,他看着虚弱的,带着呼吸器的家明,他几乎想要伸手去关掉氧气。如果能让家明就这样平静的死去。他把手放在家明的氧气面罩上,只要拨掉它……多么容易,家明就再也不用受苦了……可是他做不到。他把脸埋在家明的枕头边,无声的痛哭。他恨自己那么自私,要他去亲手结束家明的生命,他无论如何也做不到。如果那一刻有魔鬼,他真的愿意出卖灵魂。如果可以,让一切痛苦归于平静。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当他听到许医生宣布家明最后的时刻,他还是哭了。
家明已经和他告过别了。在那个阴暗的黄昏,在那破旧的楼上,他一遍一遍的听着自己的葬歌,这时他去了,竟然在无意中送了他最后一程。是他毁了他一生,而到最后,他还是原谅了他。如果他要报复,他本可以做到,可是他却推开了他。站在破旧的窗台前,窗外是越来越浓的暮色,他最后看到的背影,家明就是这样无声的和他说着再见。在那一刻家明的灵魂出窍,随着那么宏大而悲哀的音乐腾起,俯瞰着这笼罩着烟尘的城市,俯瞰着自己了无踪迹的一生,这也是他最后的意识,他好象还飘荡在那城市灰蒙蒙的上空,越飞越高,渐渐的光和声音都远去,世界缩小得不过像一颗水珠,水珠滴下,死亡像月光下的潮汐,一波一波,温柔涌起。
在那一刻阡陌听到音乐,遥远的,很悲伤的,他静了一静,消失了。
他以为是幻听。
家明去世以后,阡陌开了一间小小的酒吧。但酒吧生意惨淡。
许安平天天去酒吧找他,他不是不知道。但越是接近他越是退缩,热情让他感到害怕,他现在已经无法承受哪怕丝毫的感情。家明之后,爱已是彼岸的玫瑰。
于是他认真的考虑了父亲从前提出的到国外继续读书的提议。他同意了。
罗马是一个很喧嚷很嘈杂的地方,肥胖的意大利佬拼命的大声讲话,大口喝酒,到处都是漂亮的旧教堂,到处都是乱糟糟的摩托车,也曾有人追在他的身后喊“贝拉贝拉。”他到一间意大利餐馆做小时工,不是因为经济问题,而是想尽快学习语言。由于语言不通,一开始闹了不少笑话。他在那间餐馆里学会了做意大利粉,学会了用意大利粗话骂人,学会了和大屁股的女人调笑。
一有空的时候,他会带上一瓶当地产的葡萄酒,去到梵蒂冈附近的圣天使桥。桥的尽头就是传说中的天使之城,圣天使堡。桥的两旁都是贝尔尼尼派的雕塑,当阡陌第一次看到的时候,竟然呆立当场。因为其中有一座天使像,那挺直的鼻梁,那清秀的面颊,他多么像家明。当风吹到面上的时候,阡陌觉得冷,才知道自己流了泪。他想不到离开那个城市那么遥远的距离,家明会以这种形式,来到自己的面前。雕像中的天使轻柔地拿着铁钉,微微含笑,他意味着再也没有苦难,钉上十字架的灵魂,从此得到释放。阡陌就在他的脚下,喝着酒,吹着清爽的河风,他想象着家明,再没有悲伤,满怀都是温柔。
在家明病重的那一段日子,他一遍又一遍的在家明耳边低语。
他会把欠他的生命还给他,他会代他活下去。
他知道家明向往着正常人的生活,那卑微的不可得的愿望。在意大利的学业完成后,他继承了父亲的家业,往来于欧洲与中国之间做生意。他娶了一个漂亮的上海小姐做老婆,在上海,在新加坡和罗马,他都包养了情妇。他把名字改成了曾家明,从此曾家明活在这个世界上,他的老婆给他生了一儿一女,他在上海的情妇也给他生了一个儿子,他在罗马的情妇已经幸福地大肚待产。
他要把欠家明的份儿,加倍的还给他。
毕竟,他是那样优秀的男子,本应该有个更好的结局。
“可是,你不是说,你不是双性恋者?”我问:“我记得你说过,你对女人完全没有兴趣?”
“的确,是这样。”
“那么,你还……”
他伸出手,轻轻的抚摸着桌上小银瓶里的那枝玫瑰,过了好一阵,才开口说:“像我这样的人,根本就不配得到爱情……也许,唯一需要惩罚的人,就是我自己……”
夜阑人静。咖啡馆里不多的几桌客人早已散去,连服务生也不知道哪里去了。快打烊了,店里的灯光关了一半,浓重的阴影切割着他那完美的脸,反而平添了某种神秘的魅力。看到他,任何人都会轻易原谅家明或许安平医生当初的迷失,毕竟谁又比谁更经得起诱惑。
我和他就这样无言的对坐着。
哭有时,笑有时,言语有时,静默有时。
此时他就是来到了言语的尽头,沉默婉转,再也无可言说。
他一直轻轻的抚摸着的那朵玫瑰,在他放开手的瞬间,就化成了灰。
他真是一个很奇异的人,有一种很奇异的特质,每一个见过他的人都不会轻易的忘记。我在和他分手很久以后,还一直想着他的事。我不知道应该称他为阡陌或玫瑰或家明,或许他们都已经不存在,或许他们都同时存在,每一种称谓,只是对某一个人,有某种特别的意义。
想到他,就会想到圣天使堡外的风,想到静静流淌的河水,他是否还是一个人去到天使桥上,喝着酒,在异国它乡的空气里,怀想爱情。天使脸上的微笑凝固着,那真是一个永恒的微笑,它比人的生命更加长久,就像一切美好的事物,它们从来没有消失,它们只是像冰一样地凝结,而总有一天,会像花一样重开。
——全文完——
本作品由下载论坛 “0。5km”整理收藏
更多txt好书 敬请登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