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我去诱惑他的。”
“是我害了他。”
“然而在最初的时候,我确乎是爱着他的。”
“爱是多么自私的事,即使知道最后结局会不幸……”
“已经发生的事,我无可挽回。可是……”
我失魂落魄地回到家里。打开门,一股酒气扑鼻。
妻子在家里喝酒。她已经醉了,身边散落着啤酒瓶,四仰八叉地躺在沙发上,一进门,就看到她那高耸的肚子,被黎明破晓时分的微光映出轮廓,仇恨地骄傲地正对着我。
一股怒气从心底里升起。她也是医生,孕妇酗酒这意味着什么她不可能不清楚。
她这么做是什么意思,我再懂得不过。
我大踏步走过去,一把抓起熟睡中的她,她从梦中惊醒,还没来得及睁开眼睛,啪的一声就挨了一个头昏目眩的耳光。
她覆在沙发上,披头散发,一时心智茫然不清。静了有片刻,她哇地一声哭喊出来,张牙舞爪地向我扑过来。此时我也清醒了,心里开始后悔,后悔打了她。——这一切原不是她的错。
我又是后悔又是厌恶地抓着她的两只手,将她轻易地扔到一旁。她自然不是我的对手。
她想必也完全明白了这一点,不再扑过来同我厮打。在天色的半明半暗里,她歇斯底里的哭叫声显得特别嘹亮和凄厉,在我们医院住宅小区寂静的黎明里回荡。
她一边嚎哭着,一边用手指乱扯着自己的头发,用指甲在自己脸上,手上,身上,抓出一道道血痕,仿佛已经狂乱绝望到无法可想,只得伤害自己。
我没有去阻止她,我无法阻止任何人的狂乱和绝望,甚至我自己。
第二天医院的领导就找我来谈话。
毕竟天亮时我们家里闹得实在太不象话了,“影响到了全院同志的休息和生活”。
“你们到底是怎么了?”
“全都是我的错。”
我唯一可以想到的,只有这一句话。我如何能对他人解说,我和她到底是怎么了,我自己到底是怎么了?我如何能够说,我曾经爱过的女人消失了,而爱她的那个男人也消失了,现在站在你们眼前的,是一个疯狂的,渴求的,满腔痛恨着自己的,快到达到极限的男人?
然而这一切,造成这一切的,只有自己。
——“一切全是我的错。”
这是我唯一可以说的。
领导微笑了。他们觉得我的认错态度良好。小夫妻,床头打架床尾合,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然而从那以后,我常常打她。
自从第一次打了她之后,打得顺了手。
我们为了很多事争吵,她父母的恶言恶语,她的无理取闹,甚至医院的一些琐碎事务,然而她最在意的,恐怕是我每天都去那个酒吧坐上几个钟头。她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去那里,但凭女人天生的直觉,她知道我在等着某个人。可笑她竟一直死死的相信那是一个女人,吵架的时候就满口臭表子烂表子的乱骂。
她开始酗酒,起初也许是故意的,但后来真的依赖,特别是在和我吵了架之后。
我看到她喝酒就会打她,她满口酒气醉醺醺地从外面回来也会打她。轻轻易易地就丢给她一个耳光。开始的时候她还会不自量力的与我肉搏一番,到后来我扇她耳光,她只是捂着脸嚎哭,已没有眼泪,跟着就跑到厕所去哦哦的呕吐,整个屋子都是酒精与呕吐物混合的酸臭。
我觉得我已经人格分裂。
每次打了她之后,我明明后悔得要命,明明那么痛恨着自己,然而在另一方面,我已经控制不住自己的行为,怒火一燃上来手就伸了出去,她全无还手之力。
造成这一切的都是我,最应该被痛打一顿的人是我才对。
怀着这样的心情,在每次她烂醉一团,在每次我打了她之后,我扶起她,给她换衣服,给她擦脸抹手,抱她到床上去躺好。她一动不动地任由我摆布,像死尸一样沉重而听话。但是她的意识是清醒的。她的眼睛,她冰冷的眼睛一直凝视着我,就像看一个陌生人。在那毫无表情的眼神下,除了仇恨,我不知道还能如何解读。
什么是幸福。
活着比较幸福,还是死去比较有福?
我常常觉得曾家明很幸福。他曾经被玫瑰那样的爱过。我无法想象生命中还会有比这更大的幸福。
然而玫瑰却说,你什么也不明白。
“也许家明最恨的人就是我。”
玫瑰看着我,涩然一笑:“一直到他死,他才摆脱了我。”
“可是……他是那样优秀的男子,本应有个更好的结局。”
将近黎明时分我醒来。
垂落的窗帘透出一抹灰色的微光,我睁开眼睛。
从妻子怀孕以后,我们就分房睡了。但很长一段时间以来我一直睡得不好,有时彻夜无法入眠。我开始定期服用镇静神经的药品。情况有所改善,药物还是很管用。
但这天凌晨我不知为什么会突然醒来,或许是生命特有的敏锐触角,或许是因为那刺鼻的酒气。
妻子一身酒气坐在我的床边,无声无息地俯视着我。
蓦然间看到床前有人,我惊得全身一跳,然后我看清了妻子的脸,另一种更怪异的阴冷感觉弥漫上来,我的身体不寒而栗。
有另一样东西在微黯中发出清晰而微弱的金属冷光。
凌晨时分,我大肚的妻子一身酒气,手里拿着刀,坐在我的床边,无声无息地俯视着我。
“老婆,你……你这是在做什么?”
极度的惊骇与恐惧让我的口齿有点不清。
她不答,也不动,静静地坐在那里。
“你手里……拿的什么?把它放下,把它放下好不好?”
她坐在那里没动。
这时我的意识已经全然清醒,借着微光观察着她是不是疯了,也迅速地环视着我的身边,有什么东西可以自卫。然而没有,除了一盏塑料台灯,一只闹钟,一个水杯,一堆枕头被子,我伸手可及之处什么也没有。面临危险突然让我产生了巨大的勇气,我用被子隔着肉体,朝执刀的老婆奋勇一扑。她惊叫一声,好象就要被谋杀的人是她。我们跌倒在地上,我抓住她的手腕往床边撞,刀在她手里握得并不牢,我很轻易地就夺了过来。
然而老婆突然大声地呻吟起来,好象痛楚不堪。我喘着气坐在床边冷冷地看着她。在装什么死,刚才我根本没有伤到她。
“肚子……肚子痛!”她口齿不清地嚷着。
我大吃一惊,揭开盖在她身上的被子,才发现羊水已经把她的裤子都渗湿了。
就在那一天,女儿出世了。
女儿的眉目出奇的漂亮,不像我也不像妻子。像谁呢,我不敢说。
我听人说过,在男女交合的那一瞬间,男人或女人心里想着谁,拼命地,疯狂地想着谁,用尽整个灵魂地想着谁,将来生出来的孩子就会像谁。
那竟然是真的。
日子还是得继续。虽然烂透了,可是大多数人还是这么过来的。
女儿小的时候还不觉得,可是慢慢长到二三岁还不会说话,只会流着口水傻笑,我们才发现她天生是个弱智。也许是那些酒精侵蚀了她的大脑,也许这就是命运,但我当时只是觉得,总之,老婆对我的报复成了功。
我美丽的痴呆的女儿。
在那个时候我很恨那个女人,我的妻。是她在女儿未出生之前就摧毁了她一生命运,将这浑浑噩噩的生命加诸于这纯洁无罪的身体。
女儿出生后,妻子就向我提出了离婚。
她拿走了一切,而我只要孩子。
在我的心里,女儿是我的孩子,与我的妻毫无关系。
女人的身体不过是个承载体而已,她连接着我和我美丽的女儿,女儿出生以后,她就像用过的脐带一样,毫无意义了。
我又重新住回了医院的单身宿舍,就在住院部后面,离医院很近,这样我上班的时候也可以找个空子回去看看女儿。
我很久没有见到玫瑰,我没有想到他会到医院来找我。
那是一个晴朗的五月,傍晚的阳光混合着初夏的热力和微香。住院部后面的老槐树开花了,风一吹过,细碎的花瓣簌簌地落得人一头一身。我们就沿着住院部背后的这一条林荫道慢慢地走。玫瑰仍然戴了副墨镜,还有一顶棒球帽。但即便如此,他仍然是醒目的,从我们身边经过的年轻护士,病人家属,会带着惊讶的神色回头来看他。偶尔也会有人好奇地看看我,那个平凡的我。我在他的身边,心情很复杂。有一点欣喜,有一点骄傲,但更多的是自惭形秽。
“酒吧的生意还好吧?”我问他。
“就那样……不过也无所谓了。”他回答:“我把它委托给一个朋友,让他帮我打理。”
我有点诧异,刚想问为什么,他就接着说:“我下个星期就要走了。”
我怔了一怔:“走?去哪里?”
“意大利。”
我愣得忘记了走路,就呆呆地站在那里。他也停了下来。
我发觉了自己的失态,掩饰的笑着说:“呃……出去玩玩也好,是好事……”
“我恐怕这几年都不会回来了。我爸帮我联系了那边的大学读书。”他低声说:“我也实在不想再留在这个城市……”
我说不出话。
混着槐花香的晚风一阵一阵的吹过来,夕阳里,他的面颊是赤金色,他的嘴唇是黯金色的。我呆呆地望着那仿佛镀了一层金的美丽人影,心慌意乱,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为……为什么去那么远的地方……”我的嘴唇嚅嗫着,自言自语一般的说。
“我爸在那边有生意。再说,我有亲戚在那边,也可以照顾一下我。”
他好象很抱歉的在跟我解释。我突然有点生气。其实他根本不用跟我解释什么,我也没有任何立场让他解释。
“许医生,我一直很感谢你。你实在对我很好。所以,我想,无论如何,走之前也要跟你说一声……”
他从来也没有答应过我什么,我自己也知道。可是他在这个城市,和我呼吸着一样的空气,我的感觉也会踏实些,突然听到他要远隔天边,我的心里绞作一团,说不出的难过。
我对这样可怜的自己也感到生气。三十大几的人了,还要一个比自己小十多岁的年轻男子来温言软语。我现在这个样子委实可怜又可笑。
虽然他只说离开几年,可是有一种永绝的预感隐隐浮现。
“是……”沉默了很久,我努力地发出声音,想说一些“好好学习”“一路顺风”之类的话,但说出口的却是:“……我想再看看你,玫瑰。”
玫瑰无言地顺从地摘了帽子,取了墨镜。然而我的视线一片模糊,怎么也把他看不清楚。
我自己也知道这不是伤感的地方,从我们身边经过的人们来来往往地看着我们,我拼命地往里收泪。
玫瑰向我伸出一只手。
这就是道别的手势了。我不想接受也无可奈何,只得伸出手去握住。
握着我的手,玫瑰趋身向前一步,轻轻的抱了一下我的肩头。
“我会记得你,许医生。你是好人。”他在我耳边轻声说。
就在他拥抱我的一刹那,心里被安慰的委屈突然一下子决了堤。我默默地流了一行泪,在他的肩头。五月里槐花的香气迷朦了我的眼睛。
回到家,女儿坐在床边玩着一只球。看到我,她抬脸冲我痴痴一笑,笑容甜美,而我只觉得一阵凄惨。我把她抱在怀里,胸中突然涌起了为人父那巨大的,强烈的,毫无保留的爱意。我一生人所有的全部的爱,玫瑰不要的爱,全部都倾泻在这团娇嫩的粉红的肉体上面。她越是柔弱无助,我越是爱她入骨。
没有什么事,是偶然发生的。
命运环环相扣,许多事情的结果出人意料而又必然如此。
我从来不后悔爱上了玫瑰,因为我得到了一个美若珍宝的女儿。
由于我与她母亲的疯狂和自私,夺走了她本应多姿多彩的人生。但谁知道呢,也许如你我一样的人生反而比较痛苦。她不会说话,只会有简单的发音来表达欲望,因为她的思维单纯,所以欲望也少而乐于知足,她不辨美丑,不在乎外面世界的目光,因而可以自我与专注。我不能懂得她的世界,但想必那是非常简单而美丽的,因为她常常微笑,只属于她一个人的,发自内心的甜美笑意。
想明白这一点,我就已经原谅她的母亲了。归根到底,她也是受害者。她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又不是特别漂亮,离了婚,还生了一个女儿,再嫁恐怕也不容易找到合适的。而她,从我这里得到的又是那么的少。
谁活着都不容易。
我还能说什么呢,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是我自己,只有自己。
玫瑰爱上家明,玫瑰毁了他的一生。
但玫瑰从来没有,哪怕丝毫的诱惑过我。是我自己为了他,毁了自己的家庭和生活,伤害了那个无辜的女人和孩子。
而那些发生过的事,永远也无法再挽回。
许安平说到这里,停了下来。
他的神情有点惘惘的,温柔的迷恋,旧时的伤痛在心里一齐蠢动,像孩子的手抚摸过他的心。
“后来呢?”我问他。
他抬起困惑的眼睛望着我,一时不能明白我的意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