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红花似火,玲珑剔透的花瓣,不见叶,只见花。
花美,同时让人心悸,它让人想到血腥,和死亡。
黑水滔滔,天空死寂,水边凄凄的白骨空洞的眼窝望着天空,偶尔有漂过的绿色鬼火一闪而灭。他一步步走着,这是那里?前方已无路,更多的红花仿佛要灼伤他的眼,他身子一歪,竟陷进了花海中。只听一阵喃喃的嘈杂声,似乎有很多人的声音汹涌而来,他们尖声叫着甚么却听不清,只觉得花海中生出一股大力,像陷入沼泽一般,粘稠而有力的将他拉入黑暗的地底,红花尽化作烈焰,烧得他全身疼痛无比······。
他大叫着,挣扎着,却无力反抗。只觉身子被人猛烈的摇晃,一人叫道:“惜朝!惜朝!快醒醒!”
他勉强睁开眼睛,迷迷蹬蹬只见黄金鳞一脸关切的看着自己,双手半扶半抱着自己的肩,自己一大半身子都靠在对方身上。不由脸上一热,推开黄金鳞坐了起来。他定定神,看向四周,正是夏日午后,天气晴好,水阁中布置精雅。紫檀床榻,绿檀小几。几上七尺琴,架上万卷书。竹栏外清风徐来,池水中莲荷吐香。却哪有半分梦中的恐怖景象?
黄金鳞见他眼神清明,知他已醒。看他脸色白如细瓷,微微有汗,透出一抹嫣红,显得发丝更为卷曲,目更清,眉更秀。不由移开视线道:“你是怎么了,午睡也会魇到。”
顾惜朝吸口气,“没什么,恶梦而已。”
“喔?”黄金鳞不由问道:“什么梦?”
“忘了,只记得满天的红花,美极了,也可怕极了。”
“你这人,连恶梦也是与众不同。不说了,今晚我要给你引见一位大人物。你准备一下。”
顾惜朝挑起眉,“是谁?”
“这位贵人可是大有来头,得到他的赏识,飞黄腾达,指日可待。”
“别买关子,你从街头把我邀来,好吃好住的招待我,还给我介绍贵人。对我这么好,究竟为什么?”
黄金鳞一笑,“你就是疑心病太重,没听说过白头如新,倾盖如故吗?我向来喜欢发掘人才,多交朋友。不过一般人,我可瞧不上眼。”
惜朝也是一笑,“好,在下就等着拜见这位大人物了。不过时间还早,我要出去逛逛。”
离开这所园子,转过几条街,便是汴梁城的城边。玉水河流经这里,水势渐缓,两岸绿柳夹道,酒旗飘飘正是消夏避暑的好去处。惜朝选了一家高敞的酒楼,要了一壶梨花白,独坐于栏边自斟自饮。他仗剑飘泊江湖,风尘仆仆。虽有一身文才武略,却无用武之地。年来蹉跎,一事无成。想到此节,不由长啸一声,啸声远远传去,自有一股落拓不羁之意,引得河边柳叶纷纷落下,如同下了一场绿雨。
惜朝豪气顿生,仰面喝尽壶中残酒,大笑道:“男儿当纵横沙场浴血边关,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身前身后名,岂不快哉!”
只听楼下一人笑道:“果然是好男儿,听君此言当浮一大白。”
惜朝偏过头道:“朋友请上来一叙!”
那人更不多话,朗声道:“好!”振衣拾级而上。
惜朝注目看时,只见一人穿一件半旧白衫,身形劲瘦有力。脸上带着微笑,一双眼睛又大又亮。让人一看到他,心中便油然而生信赖之感。他一立定身形,便笑道:“这位兄台真乃器宇不凡,人中龙凤。”他颊边隐现酒窝,沧桑中带点稚气,却另有一番奇妙的气质。
惜朝一笑道:“你也是一副英雄气概。”两人一顿,同时发声大笑。都觉有惺惺相惜之意。两人叫店家另打好酒,店中却有一樽上好竹叶青,拍开泥封,酒香扑鼻,注入碗中,色作碧青。
那人一口饮尽,赞道:“好酒!正合今日饮。”
惜朝道:“不错,青柳有意,碧水多情,其中真意,谁与知音?”
那人额首,道:“今日对好酒不可无歌,在下有一剑舞,聊与兄台一观。”起身拔剑,长声慢吟:“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燕山五十州,醉里挑灯把试剑,梦回沙场秋点兵······”剑势如虹,冷气森然,剑光映人兼青。
惜朝脱口道:“好剑,好剑法!我也来助兴一把。”将一排空樽立于桌上,将酒注入高低不同,催动内力使其振动,竟呜呜有声,音色古朴。使人仿佛见到黄沙千里,绝壁孤塞。
那人的剑越舞越快,口中诗却越念越慢,惜朝的酒音也越来越快,空樽在内力激荡下终于破裂,洒了二人一头的酒水。二人恍然不觉,对视一笑。
那人收了剑,叹道:“痛快痛快,令人胸怀大畅。在下姓戚名少商,未知阁下尊姓?”
“在下顾惜朝。”
“哦,莫非是著七略之人吗?”
顾惜朝一愕,“戚兄如何知道?”
“顾兄千里投书,来到京城,未被权贵见容,在城中打把卖艺,分发此书。戚某有幸拜读,真是一本好书。今日才知,见面更胜闻名。顾兄大才,可比管、乐。”
惜朝只觉一股暖流涌上心间,他多见世人冷眼,被人笑骂狂悖癫狂,今日才见知音。不由眼角微湿,长笑道:“多谢戚兄,惜朝不才,管、乐可算惜朝平生小可之比。要比,惜朝愿自比兴周八百年的姜子牙,旺汉四百载的张子房。吞辽灭夏,一统中原,才称我平生之愿。”
戚少商道:“顾兄果然胸怀大志,我祝你早日得偿所愿!咱们再干一杯!”
“好!”
二人逸兴横飞,直喝到日落西山,方才尽兴而归。
顾惜朝回到别庄,黄金鳞已使人来唤过几次。下人见他回来,如释重负:“顾公子,主人吩咐您一回来就马上为您更衣,准备出发。”
“更衣?要去哪里?”
“小人不知,只知门口有马车等候。”
惜朝无法,匆匆换上一旁备好的白色锦衣,出门上车而行。行至二三里外,见一宅院,占地甚广。园门上书“琪园”二字,笔势雄浑,显见得出自名家之手。园门早有人接着,见黄家马车,亦不多问。进了二门,其中竟有一片开阔用地,铺有青石方砖,可见是一演武之地。走过演武场,经垂花门,方是花木扶疏,楼阁亭台。
黄金鳞身着便服,迎出道:“真没见过你这样的,别人上赶着,你倒好,架子十足。”
惜朝正不耐烦,冷冷道:“在下虽落魄,却不愿效那等小人,车前马后逢迎示好。”
黄金鳞怒道:“你可知今天要见的是什么人?”
“顾某愿闻其详。”
“兼是朝中实权人物,哪一个你也得罪不起,飞黄腾达是他们一句话,永不录用甚至丢了性命也是他们一句话。”他看看惜朝,口气放软道:“只要你好好表现,得个一官半职不为难事,也不枉咱们相识一场。进去吧。”
惜朝迈步进了花厅,只见房中或坐或站有四五人,或奕棋,或观字画,神情悠闲。立定脚步,长身一揖,朗声道:“在下顾惜朝,特来拜会。”却是无人答应。黄金鳞上前一步道:“顾公子不认识吧?这位是兵部尚书于大人,这位是吏部长史万大人,这位是都尉李大人,这位翰林院詹大人,这位骠骑将军郝连大人。”又道:“各位,这就是我说过的顾惜朝,顾公子。”
众人神情漠然,只点头而已。翰林詹友士冷哼一声道:“黄大人推荐的人,本该不错,却原来是个白衣之人,失望啊失望。”
惜朝见众人脸有轻视之色,不由暗暗冷笑:“狗眼看人低,今日非要狠狠教训你们一下,才知道人外有人。”
当下应声道:“大人的翰林官服果然漂亮,可否脱于一旁,让在下施上一礼?”
詹友士一愕,道:“这是何意?”
惜朝笑道:“只识衣不识人,世人大多如此,惜朝又岂能免俗呢?”
詹友士怒道:“你有何德何能,敢讥讽本官?”
“惜朝不敢,但敢问大人,可是天生就有功名在身?一介白衣,可为卿相,池中凡鲤,得势化龙,以衣取人,失之子羽。”
詹友士不答。旁边一人冷笑道:“小儿牙尖嘴利,未必有真才实学。徒惹人笑而已。”正是吏部万江林。
“万大人此言极是,空谈者未必有实才,不知我大宋开科取士,用的是何方法?”
“人人皆知科考乃用的是四书五经,儒家之学。”
“然则经书中可有治国安民之法,强兵兴邦之语?〃
〃儒家重视君臣礼义,兴教化之意,自然天下太平,王道不行不义之兵。”
“万大人此语可为迂腐,如宋襄公行‘义战’不识实务,害国害民。当今天下,辽国、西夏虎视眈眈,中原水旱灾害频繁,正需励精图治,以报朝廷。大人所谓俊才,文不能治一郡,武不能提一钧,只知青春作赋,皓首穷经,是百无一用也。”
万江林瞠目结舌,涨红脸说不出话来。
兵部尚书于承韬微微一笑道:“这位书生有点意思,照你这般说来,我大宋朝廷无人了。”
“惜朝并无此意,只是我大宋疆域广阔,物产众多。军民中豪杰智勇之士更是大有人在,只因门第出身不足高贵便无出头之日,此便是我大宋不如辽、夏之处。”
于承韬皱眉道:“小子不可妄议朝政。本官见你有几分才干,只是过于狂妄。看你好谈军事,如你能在郝连将军手下过得五十招,可堪一用。如不能,仍做你的白衣卿相去吧。”
众人见顾惜朝文质彬彬,仿佛不堪一击,都露出看好戏的神色来。唯黄金鳞不动声色,悄悄对他道:“你把人得罪完了,郝连小妖可不能再得罪了,他父亲官拜大将军,镇守边疆,举足轻重啊。”话未落音,只见顾惜朝振衣而出,不由怒道:“这个疯子,不识好歹!”
郝连春水见顾惜朝侃侃而谈;驳倒众人;不觉暗暗好笑。心知于承韬让自己挫挫对方锐气;暗骂老狐狸;顾惜朝赢;是得罪自己;顾惜朝输;自己也不过给人当了枪使。见顾惜朝手执长剑;气势夺人;心中油然而生好胜之意;一挺银枪;跟了上去。
二人来到门前广场;拱手为礼。小妖笑道:〃远来是客;顾公子先请。〃
顾惜朝道:〃敢不从命。〃一抖手腕;挽个剑花;抢攻小妖右方。小妖后退一步;手中银枪暴起万道枪花;反攻顾惜朝上盘。二人枪来剑往;斗于一处。众人只见银色枪花中剑光一道;虽弱不乱;寻隙反击;渐渐如匹练也似;反卷过来。不由失色。小妖见状;奋起平生绝学;枪花凝成一点;猛然大盛;顾惜朝深吸一口气;持剑向花心刺去;竟是两败俱伤的打法。只听当的一声;二人一触即分;小妖银枪红缨纷纷落地;惜朝的虎口也见了一丝血痕。
众人正不知如何反应;只听一人笑道:〃各位;顾公子的才能如何;已不用再试了吧?郝连将军;顾公子;两位请入厅休息。本王还要请教。〃众人齐齐躬身道:〃参见恒王爷。〃顾惜朝见来人缓带轻袍;气势悠闲;眉目俊朗。
猛想起一个人来。当今天子共有五子;最少者赵恒深得今上喜爱;他出身中宫;天资聪颖。皇上令他参赞军机。
襄理政务;风头甚至压倒太子。
众人随恒王回至厅中,分宾主坐下。恒王笑道:“金鳞推荐的人才果然不错,稍加历练,定是本朝栋梁之材。我看兵部尚缺一名记室,惜朝可先去上任,跟于大人多多学习。”记室官职虽小,职责却很重要,一般非有经验和可信任之人,是不得担任的,何况顾惜朝甚至未经过科考便得以上任。众人心中暗暗吃惊,脸上却不露声色道:“王爷不拘一格录用人才,乃天下贤士之幸。”
顾惜朝不意有此,躬身道:“惜朝谢过王爷栽培!”
恒王笑道:“今日难得众君聚于一堂,本王备有佳肴美酒,另有清曲以飨嘉宾。”众人称谢。
不多时,食案已备好,杯觞交错中突闻一缕萧音破空而来。箫声清越,闻者一阵清凉,如同于雪山绝顶吹来一阵风,让人俗虑全消。它婉转动人心,令人不自觉的想到很多已遗忘的旧事,仔细一寻摸,却又春梦了无痕。众人皆已罢盏侧耳倾听,惜朝听着萧音,心中一动,仿佛在何时何地听过一般。不觉苦苦思索,却毫无印象。
只听恒王叫道:“顾公子,顾公子?”回过神道:“王爷?”
赵恒手执酒杯道:“顾公子在想什么?”
“在下失态了,请王爷恕罪。只因这箫声太美,另有一种熟悉之感,却不知是何曲目?”
“看来顾公子也是知音之人,这是我一个小友所奏,曲谱则是从前宫中的旧谱。”
黄金鳞忙道:“王爷的贵友一定不凡,可否让我们一见啊?”
赵恒一笑道:“我这位朋友不喜与人交往,以后再说罢。”
众人见状,又一阵你来我往的敬酒,直饮到二更前后,方才散去。
第二日果然有人送来兵部的委任状,录用顾惜朝为兵部记室,五品,即日上任。
记室的工作甚为琐碎,说白了,就一机要秘书。像这样的记室,兵部有四名,主管全国的军事情报整理汇总,分情况轻重,或存档,或上报。再把上级的指示按机密程度下发。看似简单却不可粗略,惜朝从中了解了不少军队情况。
那一日偶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