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甯垂下眼,再一次强压下心中的烦躁懊恼。
目前自己的状况,根本不足以应对任何突发事件。
只是一缕灵体得以保全,不仅法力尽失,就一向自傲的武道,也根本无法施展。
这少年皇子的身体,因为先天不足而经脉混乱,病骨缠绵的不堪造就,要想一下子恢复自己的真气,无疑是痴人说梦。
风雪不知什麽时候停了,四周却越发昏暗,还是午时正中,却已黑黝黝的是伸手不见五指。
心中警兆突生,电光火石的一闪,已是彻底明悟了前後种种。
秦广王心中冷笑,这点鬼魅伎俩,也拿来现世麽!
冷笑逐渐转为苦涩。
环顾四周,白雪掩著枯黄荆棘,一望无及的旷远。
还真有那麽点英雄末路的味道!
唇边勾起一道轻讽的绝笑意,久久不退。
“小心!!!”颜玮在一旁焦急吼道。
一道乌黑的爪子,闪著血光,风驰电掣的向他胸口袭来。
他闭目,眼前再清晰不过的,如行云流水般闪过往日种种……
师门众人的刀剑相加,那不屑鄙薄的嘲笑……
闰倒在血泊中,鲜亮的红发,断断续续的遗言……
重华陛下那温柔而淡漠的奇异微笑……
还有朝夕相处的夥伴们……
说时迟,那时快,闭目待死的他只觉得额头一热,
“叮”的一声清脆响声,他预料中的痛楚并没有来临。
一道菱形金光从他额头射出,额前一寸处,漂浮著一点金黄|色鳞片,在雪光中灼灼生辉──
龙王鳞!
怔怔的,似喜似悲的看著这久违了的熟悉金色,秦广王七情不动的冷漠神情,终於有了裂痕。
一滴晶莹的泪珠,悄然,从眼角滑落。
闰……你又救了我一次……
被金光击成粉碎的黑爪,血肉横飞的掉落,空中发出一阵恐怖的野兽怒吼声。
一只豹头,马身,有著锐利獠牙的妖兽,从空中一跃而下,它挥舞著仅余一只的黑爪,低吼著却不敢靠近。
一只三级的下等妖兽,也敢在我面前耀武扬威!
秦广王心中冷怒,这些天忍耐收敛所积下的怒气,如汪洋般澎湃涌出,一古脑在心中爆发。
灼亮的剑形青影从他右手飞出,他吃惊的瞪大了眼──
青儿?!
一道青色剑光闪现,如有灵性的只是临空一斩,就形成层层圆形光晕,团团包裹住了那妖兽。
一阵耀眼闪光。
下一刻,空地上只余下那变成两截的妖兽尸体,在黑烟中化为乌有。
青剑“嗖”的回旋,隐没於他右手掌心。龙王鳞感知到危险解除,也退回潜入了他的额头。
一切快得像是在梦境。
青甯呆立著,欣喜得不能自已。龙王鳞和爱剑青儿,居然凭著生命印记,牢牢的跟随在了他的灵体边!
有了这两样,清甯对未来的担忧和疑惧,顿时消散了一大半。
心中一轻,他立刻觉得天旋地转,眼冒金星的眩晕著,身体不听使唤的向後倒地。
颜玮冲上前来,有惊无险的抱住了他。
有些慌乱的看著怀中恬静俊秀的睡颜,久久不能有所动作。
那一刻……真以为要失去他了!
颜玮痴痴的凝视著,直到近处传来人的嘈杂声,才如梦初醒的跳了起来。
糟糕!还没看他伤在了哪里!
正想伸手探他脉息,却被另一只手冷不防的把人夺了过去。他抬头有一看,顿时如触及雷电一般,慌忙见礼道:“陛下!”
宸帝神情淡淡的嗯了一声,脸色莫测的看不出喜怒,他深深的看了一眼怀里的少年,霍然抬头,目光如电的问道:“究竟是怎麽回事?”
6
“究竟是怎麽回事?”宸帝霍然抬头,目光如电的问道。
颜玮心中一凛,他看向宸帝臂弯里熟睡的小皇子。
少年昏迷著,苍白而精致的容颜显得异常脆弱。爱怜的眼神稍一停驻,便化为坚定的灼热。
绝不能泄露事情的真相,那会让这少年万劫不复!
很清楚宸帝的狠决手段,颜玮下定决心要护他周全,於是,他流利的说起了事情经过,却把少年身上的异象略过不提,只是说凭空飞出一把利剑,把那妖物一斩两截。好在事情本身就很离奇,他这样侃侃而谈,倒也没什麽破绽。
生平第一次,他发现自己有说谎的良好演技,这一认知,让他暗自苦笑。
为了你……我抛弃了身为人臣的忠诚!只是为了你啊……
宸帝静静的听著,也没对所谓的怪物有什麽惊讶的表示,他沈吟片刻,下令道:继续小心戒备,今天的事……注意保密,我不想看到军心不稳。”
言毕,他抱起少年,悠然离去。
若有所失的看著两人远去的背影,颜玮的神情,惘然中带著焦躁惶乱──
陛下……难道,您也……
在火盆的烘烤下,整个皇辇内温暖如春。
因著热气的润泽,少年苍白得几乎透明的脸颊露出了一缕美丽的嫣红。
汗湿的浏海粘在光洁玉润的额头上,泼墨般的长发被整齐的梳在肩头,用雅致的紫色丝带打了个如意结。那精致秀丽的五官,如同上好的艺术品一般。
宸帝放下了手中的书卷,静静的凝视著他。
不是没见过比他更美的人,但让宸帝移不开眼光的,却是他眉宇间,那坚强和脆弱的矛盾混合。
奇特的少年!
传说中的愚暗懦弱,脆弱而坚毅的微蹙神韵,究竟,哪一个是你?
久久凝视著他,那恬静安详的睡颜,竟让自己口干舌燥。
低下头,情不自禁的靠近那潋滟的朱唇,一寸,一寸,缓缓贴合……
温温软软的,带著点凉意……如受蛊惑一般,宸帝用舌细细描绘著那美好的唇形。
“嗯……“少年含糊的咕哝著,伸手拂去了脸上那酥麻的骚痒,磨蹭著翻了个身。
像小动物一样……宸帝不禁失笑,那一刹那他联想到了蹭松果的树鼠。
有些惊讶於自己的情绪波动,他含笑看向人事不知的少年,知道自己将来不会无聊了。
信手拿下自己项间的水滴玉坠,给他挂了上去。宸帝召来了随侍的张言:“给他换一辆舒适些的马车,趁他还没醒,送他过去吧。”他回头看了看蜷缩成一团的瘦弱身躯,添了一句:“给他多加点炭火!”
少年被迅速的送上了另一辆马车,宸帝也无心再看书,他倚在榻上,随手挑起少年遗落的腰带,露出一丝邪魅的笑容,一字一句的轻吐道:“你以为……我看不出你在装睡吗?好一个心机深沈的小鬼!”
他信手一挥,那丝绸腰带化为了片片碎蝶。
“就让我看看,你能在我手上使出什麽花招吧!”线条优美的唇中,轻轻吐露出让人毛骨悚然的威胁:“你最好向上天祈求祈,不要太快拆穿……我还真想看看你无助哭喊的样子!”
由地狱幽冥涌出的,冷洌的寒意充斥了整个空间。
听著逐渐远去的脚步声,在确信没人窥探後,少年缓缓睁开了眼睛。
眼神由迷离一变为清澈,他忙不迭的用绢帕擦拭嘴角:“那个该死的登徒子!”
狠狠的咒骂著,清明的眼染上了熊熊怒意。
因为这局身体的缘故,他在连番情绪激荡後,终於陷入昏迷。可是,他毕竟,是黄泉十君之首的秦广王,在宸帝对他毛手毛脚的时候,武者的警觉就促使他清醒过来。
不能反抗……也不能有任何异常……他几乎强迫性的让自己的身体不再僵硬,并且自然而然的作出稚气可爱的少年情态。
真是流年不吉!秦广王努力平息著胸中的滔天怒火──怎麽会阴差阳错的弄到这个境地的呢?
再一次,他眯起眼,危险地望向天际某一点──
我没有想到……内奸……竟会是你!
若我有命回到黄泉……定要你偿还今日之辱!
第二日天气大晴,他早早梳洗起身,却见众人都毫无异常,连昨日里喧嚣尘上的离奇杀戮,都无人提起。这般的高度默契和治军铁腕,饶是他见多识广,也暗自称奇。
颜玮急急跑到他跟前,眼中满是血丝,憔悴得厉害。仔细打量了他一阵,略为松了口气。想开口说什麽,却还是作罢了,只是吩咐他要小心。接下来几天,他更是不离左右,紧张的程度让青甯又好气又好笑。
以为会遭到那登徒子君王的骚扰,清甯打叠起十二万分的小心,接下来的日子却是风平浪静。
马车被换了一辆,配有软垫,轮盘也不那麽老旧。青甯感觉舒服多了。
如此一路无话,天气也连续晴朗。行了二十余日,便到了西琉皇朝的都城──天安!
抬头仰望著那巍峨高耸的城门,青甯知道,旅途终於结束了。
等待自己的,会是怎样的命运呢?
少年揉著额头暗自伤神。陷入前所未有困境的,以冷漠寡言闻名的秦广王,脸上的神情很是丰富。
7
琅水名都,浩然有王气生发,五代之内,必夺天下。
这是一百年前,离龙先师在闲游天安时,叹息著说出的,那时候,天安的名字,叫做琅水。
一百年中,经历了无数的沙场鏖战,朝堂机锋,西琉皇朝蚕食了大片土地,整个天下,都需仰其鼻息。
而辉煌的背後,是各国皇室的无助哀鸣,那些生来锦衣玉食的贵介子弟,在国破家亡後,沦为侵略者的奴属,有面目姣好者,所受的折辱更是不堪。
青甯轻轻挑开车驾的帘帐,不意外接收到外面的种种恶意视线,还有毫不压低声量的窃窃私语──
“又来了一个!模样还生得真好!”
“那是洛邑的皇子,他姐姐已经被临幸过了……”
“姐弟俩倒都是尤物!”
……
轻弹帘幕,还回了一室寂静。少年神色丝毫未变,继续闭目养神,浑不把那毛骨悚然的暗示放在心上。
在车轮的辚辚声中,外面的人声逐渐低少,再後来就是悄没声息了,青甯知道,这是进了内宫了。
西琉皇城,分为外殿和内宫,前者是协同臣子处理政务的地方,後者,则是皇帝的起居休息,以及宫人妃御所在的地方。
内宫面积广大,华美的宫宇楼阁林立,让人眼花缭乱。但真正称得上重地的,却是所谓的“六宫”。
乾宇宫处於皇城正中点,乃是皇帝的寝宫,而东华宫和南安宫,按照惯例,却分别是皇後和宠妃的寝殿。在西琉的历史上,东华和南安之争,意味著十几次的宫变和废立起复,这两宫的女主人,一有正妻名位,一有天子眷爱,往往为了争宠和夺谪,把西琉的政局搅得诡谲多变。
宸帝目前尚未立後,也丝毫没有把任何人独宠专房的迹象,所以这两殿已经空置多年,可是宸帝一声令下,却把南安殿赐给了洛邑皇女冉梦,消息传出,震动了整个天安,许多大臣为之寝食难安。
青甯也被收入宫中,前来宣旨的宦者很含糊的说了句“到陛下身边伺候”,把他的居处安排在乾宇宫左厢偏院。
想起宸帝那日的暧昧举动,青甯心中隐隐猜到了八九分,却也不说破,只是以单纯的惊讶害怕表情,战战兢兢的领旨。那惶恐如同初生小鹿的怯弱眼神,让在场众人不忍之下也暗暗纳罕陛下什麽时候改了性子,偏好起了怯弱型美少年。
灵魂转移到亡国皇子体内的秦广王青甯,目前最头疼的,是如何应付宸帝可能到来的“临幸”,万般无奈下,他决定尽量有技巧的闪避,要是宸帝硬来,那麽,说不得,也只好……俊秀少年冷笑著,右手掌心如鬼魅般的,凭空飞出森冷神光的爱剑“青儿”。
皇帝暴死这种宫廷秘辛,历来不乏其事,在人人有嫌疑的情况下,少年不认为自己会惹祸上身。
大约半个时辰的光景,车子停住了,宦者禀报道:“公子,已经到了。”
青甯作出迟滞颤抖的模样下车,小心的避开喷著鼻息的骏马,这一举动惹来了周围宫女的掩口轻笑:
“果然如传言中那样,非常胆小愚弱的皇子啊!”
清晨,阳光宛然,在檐角的金色琉璃瓦上漾出紫魅迷离的晶光,让人目眩神移。
被这闪光照醒,青甯缓缓起身,开始一如往日的穿衣,梳洗,和进食。
来这小偏院已经十余日,他担心的事始终没有发生,宸帝似乎迷上了冉梦皇女,日日宿在南安宫,其他妃御的宫室,却是一处不曾去。
後宫闹得沸沸扬扬,嫉恨的寒光仿佛要把南安宫化为齑粉。相较南安殿的风光,他这位贴近帝阙的皇子,几乎被人遗忘,这让他很是欣慰的松了口气。
青甯进宫後,只是见过宸帝一面,匆匆跪见後,泛泛对答了几句皇恩浩荡,住得可习惯之类的,就结束了觐见。宸帝的目光温和自然,毫无特别之处,那日的旖旎好似幻象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