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飞三天前醒了,能说话了。撞得满是硬伤,浑身上下骨折了的地方不少,小脑袋上缝了几针,没有什么内伤。
加护病房住了一个礼拜总算被安排进了普通房。谢飞爸妈从外地赶回来看见儿子成了这样,眼眶都红了。从小到大没让自己这个宝贝儿子受过苦,没挨过那么重的伤。陈涛几天几夜也没合眼,坐在谢飞身边一直照顾着,护士叫了好几回让他回去休息他都没走。
直到把自己熬得不成|人形。
谢飞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的双眼慢慢转向陈涛,轻轻叫了一声,“涛……。哥……你回……去吧……他今天要走……了。”
陈涛没有作声,半天伸手从床头柜上取了一个苹果,“来,哥给你削个苹果,这两天没怎么吃,饿了吧?”
谢飞勉强动了动脑袋,想摇头,又想到什么“是不是你……把他这样……逼走,就能死心了?”
“……”
“他在美国……会比这里好过?有什么事儿……你不能告诉他嘛,非得……他走……”
“……”
谢飞的视线笔直地投向他,虚弱的一张脸上表情却那么苛责。
陈涛神志有些游离,手上拿着刀子,分不清果肉皮肉,慢慢捅了进去。
顿时血流不止,深到隐约割出一道筋肉来,整颗苹果霎时染成了血红。
小家伙突然吓得咳嗽了一声,牵动肋骨,疼得揪心。
陈涛这才回过神来,呆呆地看着手上的血。好像没有知觉,疼得麻了。
手里那颗红艳艳的苹果,狰狞的好像一颗在往下淌血的心脏。
血淋淋地控诉自己是个冷酷无情的刽子手。
下了飞机,小阔少吐了三天三夜。把胃全掏空了,却好像还能有源源不断的东西往外吐。把渣子全吐完了,就剩下胃液,酸溜溜的跟喝下去的水一块儿喷了一地,走路时候把自己整个人都滑倒了,磕着脑袋还照样能在地上爬。
轮上吃饭,边上还得接着一个盆,刚吃下去一口,就倒头吐了,呕得比吃的还多,呼啦啦的好像怎么也吐不完。小阔少的妈着急了,问自己儿子怎么了,健阳嘴角挂着不知是唾沫丝还是残渣,面孔煞白跟个白无常一般骇人地说自己没事儿,就是水土不服,吃什么吐什么。
健锋替他拍着背,这小子连喝下去的水都吐了出来,吐了他一身,吐得喉咙都烧火了,连鼻涕眼泪也喷了出来。
晚上睡到一半,胃部痉挛,蒙头就往枕头上使劲吐,吐到体力虚脱,昏死过去。第二天早上小阔少从地上爬起来,滚着进厨房从冰箱里取了一瓶番茄汁补充体力。
喝了一半就好受多了,也没吐,这小子乐了。安安分分坐在床上边看电视,边往嘴里灌番茄汁。电视剧才演五分钟,画面一转,男女主角突然接吻。
“呕—”一声,反胃的劲头又上来了,惊天动地的带着喷涌而出的气势,郭健锋从隔壁房里猛扑进来,只看见健阳浑身一片血红,嘴巴里向外冒血泡,连鼻孔里耳朵上也沾满了飞溅而出的红色液体。
乍看这情形,简单来讲,就是七窍流血。
第一时间被送进了医院,血流量太大了,他大哥惊得都快挽袖子管要抽血了,这小子却被抬了出来。
诊断书:误食大量过期番茄汁,导致食物中毒,外加神经性呕吐,需住院治疗。
活了二十年,小阔少头一回患上——精神病,一听这结果当场昏厥。
在医院床上躺了一个星期,挂盐水打针,总之这小子怕的那些玩意儿齐齐上阵了之后总算是救回他这条了小命。
一到家就连啃了五大块牛排,把他妈跟大哥吓的。
大口嚼着牛排,两排牙咬下去恶狠狠,好像跟这排骨有仇,抹着油光光的嘴,“我没事儿,一个礼拜没吃没喝的,我饿得慌,一整头牛我都能吃得下去!上菜啊再来两块”
他妈望着他,特心疼,特宝贝,“阳阳,是不是想家了?想你爸了?”
他大哥突然抬头看了看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来之前,他让我还给你的。”
“什么东西?”小阔少嘴里刁着牛排,两手还切着牛排,望了一眼——
那张天桥上的照片。
眼珠突然爆了出来,好像青蛙,又张大了嘴,吐出一块还带着血丝的烂肉。手上一滑,狠狠地在自己手指上来回切开了一刀。
血崩了。
又是血流不止。
小阔少顿时止不住地眼泪往外飙。
——
隔了那么远,你还想我死。
是不是我把血流干了,
你才甘心?
五十二
小病大病闹了整整一个多月,再恢复人已经瘦了一大圈。小阔少照着镜子还能扑哧笑出声来——
哟嗬,少爷我苗条了!
刚说完,没站稳就摔趴下了。
他大哥这段日子没少替他操心,西药下肚没疗效,就熬中药,掐着健阳的鼻子也得让他喝下去。江海洋打过两个越洋电话过来,尽是长话短说,手里攒着那IC卡,钱哗啦啦的流得他心痛。到头来问的无非是健阳你吃的好嘛,喝的好嘛,过的乐呵嘛?小阔少闷在屋里一个多月,连纽约市容都没看过,跟窗台上一坐看着对面一幢小楼,对江海洋说,好……特好,世贸大厦特雄伟。江海洋顿时一头雾水,敢情这世贸重建工程提前峻工了?
到身子骨彻底好透,他哥总算开车带他逛了一圈。健阳坐在车里,看着窗外纽约市中心的繁华夜景,却丝毫没有欣喜的感受。
把车窗开到最大,小阔少吹着凉风对他哥说,“往郊区开吧,这儿太闹了。”
健锋看了看他,把车调了头,一直开到房屋稀少的郊外,健阳才喊停。
这小子从车里蹦出來,跑着到一条小水沟跟前,狠狠往里头扔了一颗石子。健锋从车里走下来,替他披了一件外套,“郊区这边晚上凉。”
小阔少随即一个呕吐状,没有看他大哥,一个劲地往水塘里扔石子,“我来之前你是不是找过陈涛了?”
其实我早猜到了,但我没有说。这一个多月来,我想了太多太多。
“……”
“你他妈说啊!”从地上捡起好大一块石头往池子里狠狠一抛,溅起一大片水花,“你敢做还不敢说?还真没骨气!亏我喊你大哥!”
“你是不是让他撒手了?你拿什么堵他了?拿我郭健阳的前途威胁他?”健阳字字一针见血,突然黑漆漆的一双凌厉的眼睛突起,望着他大哥,“他这人,最在乎的就是我!什么事儿都先替我考虑”
“健阳……你爸妈年纪都大了,要是让他们知道你跟一个男人在一块儿,会气死。”健锋伸手去夺他手里的大小石子,“别扔了,回去吧。”
“滚你他妈让开”凶神恶煞地朝他哥扬了一拳,冲他大哥吼了,“郭健锋你别以为我不会揍你!我揍过你一次,就有第二次”
说完,又是一拳,健锋没有躲,脸上硬生生接下这拳,疼的半边脸烧着了。一个左钩拳再砸上来,死死抓住他弟弟的手,“你疯了!我是为你好!”
“为我好?你他妈狗屁”小阔少急了,唾沫溅在他哥脸上,“你是不是有恋弟情节啊?离不开我,非得把我拴在你身边?那你之前这么多年把我一个人扔下跑了又算什么?我郭健阳不是小孩犯不着你替我操心”
使劲从他哥手里抽出手肘,“以前是少爷我打不过你!”恶狼似地猛扑了过去,瞪大了凶残的眼就把郭健锋拽倒在地,连着给他腹部上揍了好几拳,“有种你跟我动手!要是你输了就放我回老家”
每一下都那么有杀伤力,健锋捂着肚子瞪着他,冷冷地说,“你要是敢回去,我就派人把他打成残废!”
“混蛋你他妈小人”发了疯似地握紧了拳头,“你敢动他我先杀了你!”
滚倒在一片草丛里,小阔少第一次发了狠劲死死掐住他大哥的脖子,月光下的瞳仁冲着血,好像进化成一匹野兽。
健锋突然暴躁起来,被打得嘴角流出血来,愤怒地一扬拳头就狠狠把健阳掴倒在地上,又使劲给了他肚皮上好几拳,气昏了,“郭健阳你居然为了那穷小子跟你哥我动手!”
眼角扎在树条上,流出血来,沿着脸颊直往下淌,一滴一滴。
健阳伸手抹了抹,血在眼前化开,突然瞳孔缩小,喘着气,恶狠狠地逼向郭健锋,狂叫着又扑了过去,“郭健锋!我他妈杀了你只有他才配让我见血你不配!”
往最狠的地方用脚踹了过去,死死踩在他哥的腿上。
记得那时候,你为我流了血,我也因你淌了血,从那时起,我的血管里就好像已经凝入了你的鲜血。我珍惜我的鲜血,就好像珍惜你的生命,谁都别想在我的身上榨取一滴。
郭健锋惊呆了,从没有见过这样不顾一切的健阳。
飞快的一拳往脑门砸来,健锋反射性的伸手挥了出去。“碰”的一声,他没事,却听见一声闷哼,小阔少倒了下去,捂着脸。
健锋扑了过去,把他扶了起来,鼻孔里手上,全是血。
又吐了,但这次是真的吐血,一大口,呕在身上。
“笨蛋为什么中途停手”
小阔少伸手接着自己的血,“呕——突然想起来,他让我别跟自己大哥动手。”
说完,扑哧一声,鼻子里又喷了出来,健阳却笑了——
我还记得啊,记得你跟我说的话。
坐在车里,被他大哥往鼻子里塞进了大团棉花球,大张着嘴巴呼吸着。健锋伸手托住他的脑袋,替他贴上创可贴,“别动!倔什么?”
小阔少看着前方一片荒草,“哥,你放心……我不回去。我知道妈身体不好,她吃的那些药我都看见了。”健锋的手微微一抖,看着他弟弟深邃的一双眼。
“其实那时候我就知道他是故意逼我走的,这个世界上我可以相信任何人任何事儿,但我不会相信他不爱我。”忽然流着血的眼角又淌下水来,嘴角扬着,“我那么好一人,又有钱,又有才,还有模样,什么都好……他会看不上我?”
自嘲地笑出来,喷了一鼻孔血出来,“但他就是这样,想我过得好,比他好,就什么事儿都干得出来,拿最狠的话堵我,想让我放弃,记恨他。我呢?明明知道他骗我,但我不能不跟你走啊,我不能为难他,他处心积虑的为我着想,要是我不走,他不放我走,你是不是会杀了他?”
“你是真离不开他?”
“噗——要是我能离得开他,我就不能病那么久。可是现在我明白了,只要不是分开一辈子,我都能忍。我还真他妈小孩,才分开了几个月就成这样了,这些年我还是没长大,被他宠坏了。”
“我跟他说毕业了之后我要养他一辈子,我想保护他,不能老是他护着我。可现在我还不够格,翅膀还没长硬呢。”
他大哥安静地听着这小子说话,三年多了。他第一次觉得这个弟弟,长大了。
“我想好了,我得经得住这考验,等少爷我能飞了,我就回去。不能让他对我失望。”
“如果这样,到时候我不会拦你。”健锋冲他弟弟笑了,笑得健阳浑身起毛,“要是三年后,他还记得你,我就祝福你们。”
小阔少忽然也笑开了,笑得眼角一阵发麻,“那你输定了!”
——
你不会忘记我,
正如我不会忘记你。
时间是无效的烟雾弹,
散去之后,等我回来,听你再说一次,
我爱你。
五十三
许多个晚上,陈涛彻夜未眠。
事实上,我从未希望你离开过。不想欺骗你,也不想我欺骗我自己。
也许因为我太爱你,所以不能自私的把你留下。
十一月底,谢飞能出院了。身上的伤好的七零八落,就是右腿还不方便,柱了拐杖才能走路。陈涛一大早就来接这小家伙出院,帮他收拾了行李还张罗这张罗那。
谢飞就坐在边上看着,嘴里咬着陈涛带来的热气腾腾的肉包子,一脸幸福。突然小眼珠一转,咳嗽了一声,“涛哥,今天我出院。你是不是该有点表示?”
“什么?”陈涛替他把东西装进包里忽然转身,满头大汗地望着他。
“我替你死过一回,你是不是该报答我?”晃悠着能动的一条腿,眨着眼睛用着心计。陈涛搬了把椅子坐在这小家伙跟前,摸了摸他脑袋,“那你说吧。”
小狐狸把包子啃完,宝石般的眼珠盯上陈涛的脸,“我的要求很简单,你亲亲我吧。”
陈涛抬头往着他,突然托着下巴的手滑下了。
“扑哧—”谢飞被他大惊失色的模样笑喷,“涛哥,你心虚了。算了,我逗你的。”缓缓地转过脸不去看他,“你骗不了你自己。你爱他,眼里没有别人。”
突然脸颊上一热,谢飞望了回去,看见陈涛在他脸上蜻蜓点水地吻了一下,心漏跳了半拍。
“好弟弟,我们回家吧。”陈涛笑着扶起他,少年哆嗦了一下肩膀,跟着站了起来,看见自己跟他的距离总是远远的那么一大截,想追却永远也追不上。
心,就这样死了。
刚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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