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道这座小楼埋葬了她的初恋,也埋葬了我的初恋?
当天中午,表姊自高家回来,气得半天讲不出话。我一再追问究竟发生了甚么不幸事故,她只是一个劲地叨叨着:
“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不讲理的一家人!还留我吃午饭,我才不吃哩!气都把我气饱啦!”
唐琪挨骂已是我意料中的事。然而,我绝未想到事态会演变得如此严重。表姊一五一十地和我讲述她在高家看到的一切,我真悲痛得不忍卒听——
“我曾决定不把真实经过告诉你,因为你刚负伤,还在病痛中,”表姊这样开始说,“可是,早晚你会知道的,你也应该早点知道。今天上午我陪唐表姊一进高家的门,便狠狠挨了两炮——当大爷和高大奶奶活像要把唐表姊吞嚼下去似地大肆咒骂!我马上告诉他们,是昨天我留唐表姊睡在我家,他们不但不信,还说我不该帮别人撒谎!唐表姊哭着跑上楼去,我被高大奶奶一把拉住,她变得和颜悦色地盘问我:
“‘季大妹,咱们可是亲戚,谁也不好哄谁呀!你得告诉我实话,唐表妹到底昨天到哪儿去野啦?一定是在别处玩了一夜,天亮啦,才跑到你府上拖着你来当救兵的吧?’
“‘哼,哼,’高大爷神气活现地用食指紧揉着鼻孔,‘还不是跟野男人去舞场跳通宵,或是更——’
“当时,我很不客气地把脸一绷,打断了他的话:‘请高大哥不要乱讲,唐表姊是跟我的弟弟去溜冰——”
“‘喔——我这倒明白了!’活像是平剧里的道白,高大爷摇头摆尾地叫出来。
“高大奶奶跟着一阵冷笑:‘怪不得张弟弟时常来和唐表妹泡蘑菇呢?原来人小心不小啊!可是,张弟弟怕不是唐琪的对手吧!唐小姐交游遍天下,见过大世面——’
“我不要听他们两口子这一套,我气冲冲地跑上楼去找高小姐,高大奶奶却不放松地追我到楼梯腰间,表示‘好感’,嘴一撇一撇地:‘季大妹,你可别在意呀!咱们是自己人,我得讲老实话。我全是为了张弟弟好,那孩子老实巴脚的,斗不过唐表妹,交女朋友我不反对;可是,也得有个挑选——’
“‘谢谢你的好意!’我冷冷地丢给她一句话,径自奔向楼去。
“那知,楼上的情势更为严重。高老太太已经起床,高小姐、高二奶奶正好说歹说地劝解她那因唐琪而发作的盛怒。唐表姊好可怜呀!头垂在胸前,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簌簌地往下滚落——高老太太顽固迂腐地讲了一大堆十八世纪的大姑娘做人的道理,又讲了一大片风马牛不相及的仁义呀!道德呀!贞节呀!廉耻呀!令人啼笑皆非的长篇训话。平日我对高老太太印象还满好,她对我似乎也不错;她今天这一手儿,我可实在不敢恭维,因为唐表姊是无辜的。
“我当然又把事实经过详细对高老太太报告一遍,并且我坦白地告诉她:‘我很喜欢唐表姊和我的弟弟做好朋友!’
“我的话,似乎给了唐琪无限勇气,她立刻猛地跪伏在高老太太身前,紧拉着高老太太的两只手:‘姨妈,姨妈,原谅我,饶恕我,可是答应我,让我去爱醒亚,那是个很好的男孩子!’
“这是多感人的一幕!我的眼泪立刻夺眶而出。高二奶奶和高小姐也都把无限同情爱怜的目光投向唐表姊。
“‘娘,我看张弟弟和唐表妹倒是满合适的一对儿!’高二奶奶低声下气地说,‘将来妹妹嫁给震亚,表妹嫁给醒亚,也算是亲上加亲!’
“我想,高老太太一定会在这一剎那挽扶起唐表姊,并且开明地点头表示同意;可是,我全想错啦。高老太太把眼一瞪:‘简直是胡闹!这怎能和我的闺女与季震亚相提并论?他们正式由媒妁之言,父母之命而订终身,唐琪和张醒亚的大媒是谁?他们的父母之命又在那里?都是没有父母的娃娃,可是我和季老太太是名正言顺的家长呀!他们俩想在一块儿,也得先有我们两家老人的许可呀!简直是胡闹透顶啦,竟敢不声不响地背着老人家谈“乱爱”,眼睛里可真没有长辈啦!还竟胆敢偷在男朋友家一夜不回来,我的闺女纵然订了婚也不敢如此荒唐呀,她如果也敢的话,我马上会逼她上吊——真是家门不幸,传了出去,高家的表小姐夜不归宿,我还有何颜面见人?’
“唐琪再也忍耐不住地站了起来:‘姨妈,我对不起您,连累了您,我马上就走,马上回北平去念书,我本来是不要长住在这儿的,是您,剥夺了我的求学自由,现在又要剥夺我的恋爱自由!’
“‘某么?小琪子你敢跟姨妈顶嘴啦!小心天打雷劈呀!我不准你走,我要把你锁在家里,偏不给你这个自由,那个自由!我得好好地管教你,我不能对不起你死去的爸妈!我是为你好!没心没肝的鬼丫头!’高老太太声嘶力竭地喊起来!
“唐琪扭身要走,高二奶奶和高小姐同时拉住了她。她抽噎地说:‘我不走,我没有地方好去。我回自己房间去睡觉!’说罢,她低头猛冲出去,正巧这时高大奶奶从楼梯上来,刚好在房门外和唐琪碰了个满怀。高大奶奶可真会表演,她一连唉哟了几声,又摇摇欲坠地晃了几晃:‘可受不了!这么大气性!活要把人家撞到大马路上去呀!’
“高大奶奶一来,高老太太似乎气顺了些。高大奶奶搀扶着高老太太坐在梳粒台前,开始给高老太太毕恭毕敬地梳头。高老太太仍一劲地唠叨着唐琪的不是,高大奶奶则一口一个
‘娘’,一口一个‘是’地应对着,并且又拿着一只手镜,前后左右地围着高老太太的头照个不停。高老太太满意地点着头,似乎火气方始逐渐消失。
“我和高二奶奶同到唐表姊房间中去加以劝慰。高小姐也来小坐了片刻;可是,很快地就被高老太太的命令唤走开。
“高老太太和高大奶奶坚留我吃午饭,我绝对不吃。高老太太异常客气地送我到院子里,一面说:‘真对不起你们,我马上还要派人到府上向令尊令堂道歉,唐琪太不懂礼貌,在府上打搅了一夜——’
“我不懂她这话是甚么意思?也许是一番好意;可是我认为全无必要。我只希望她们对唐琪好一点就行了。”
表姊一连串讲完上面的话。唐琪哭泣的脸,高老太太盛怒的脸,高大奶奶谄媚的脸,高二奶奶同情弱者的脸,高小姐爱莫能助无可奈何的脸——翻来覆去地在我眼前旋转,我觉着一阵剧烈的头晕目眩,那几张脸一下子便成了无数涛沫般的碎金星——
“小弟!小弟!”表姊惊叫着。
我清醒过来。紧咬着牙根,说不出一句话。
表姊温存地劝慰我,叫我睡去,叫我静心休养几天,我和唐琪的事,她说她可以禀告姑母,她相信姑母会同情我们。
十九
我把希望摆在姑母一家人的同情上。
何其不幸!表姊衷心同情我,也唯有表姊一人如此。表哥是“骑墙派”,当着我面,他同情我;背地里,他又附和别人的反对意见。最严重的还是姑母与姑父,他们两位坚决反对我和唐琪来往,倒是我始料所不及。
姑父从未和唐琪有一面之晤,可是由他的言谈中,我可以听出:他对于我为一个女人和流氓打架受伤,以及那个女人未曾得到他允许竟偷在他女儿房中住了一夜这两桩事,都深恶痛绝。还有更大的造成他对唐琪印象不佳的因素,乃是高老太太当真派了代表——高大爷,前来拜访时所说的一番话。
高大爷究竟在楼下客厅里和姑父密谈了些什么?我无法知晓。表姊也不敢下去偷听,怕被姑父发觉会惹他大发雷霆。不过高大爷绝非奉母命单纯前来道歉,是可断言的——因为他们实无向姑父道歉的必要,除非在道歉中还夹杂着一点警告,警告我不可再和唐琪来往。当然,他更会在姑父面前把唐琪形容得一无是处。
这些,我都没有猜错,此后每逢姑父表示对唐琪不满时,都清楚地说出那是依据高大爷所讲过的“事实”。表哥常是附合着姑父的话,无表情地点头不已,当我用力瞅他一眼时,他便尴尬地报我以苦笑——
最令我心碎的,则是姑母的态度。对于这回事,她一点不发脾气,但是有一定的主意——她绝不允许我和唐琪再要好下去。姑母一向深爱我,我相信她如此决定全是来自爱我如初的真情;可是,她不了解我,更不了解唐琪。主观的误解,与外来的流言,造成她对唐琪难以挽回的错觉。
“孩子,姑妈早已说过将来要给你娶房好媳妇,即使你要自由恋爱,我也并不反对;不过总得细心谨慎,更得在老人们和亲友们的教导下,按部就班地进行。像你震亚大哥和高小姐似地,绝不会被人说长道短。千万不可以自做主张,何况唐家表小姐和你并不相当,她那么新派,那么时髦,果真嫁给你,你会受罪的——”姑母慢条斯理地对我讲。
“不,姑妈,她绝不像您想象的那样,更不像一般人传说的那样。她真是一个心地非常善良的姑娘。”
表姊插嘴进来,帮我讲话:“妈,小弟说得对,人家唐表姊真是一个心地善良的好姑娘。”
姑母把眼一瞪:
“这种事要你女孩子家多插甚么嘴?又不是给你说婆婆家!”
表姊立刻噘高了嘴,一面不服气地:
“我说人家心眼好,犯甚么罪过?本来唐表姊的心眼就不坏!”
姑母不讲话了。表姊似乎看到事有转机,便续作努力:
“妈,唐表姊今年十九,小弟十七,一个属羊,一个属鸡,不犯相,正好!”
姑母仍旧不动声色。
“妈,您不是常这么念叨吗?” 表姊接着说,“猪猴不到头,羊鼠一旦休,金鸡怕玉犬,白马犯青牛,蛇虎如刀镰,龙兔泪交流——唐表姊和表弟既不是猪猴,又不是羊鼠,既不是鸡狗,又不是马牛——有甚么理由不让人家两人在一起呀?”
“瞧你这份啰嗦劲儿,”姑母忍不住地骂出来,“不管属相是甚么——”
“怎么能不管?”表姊抢着说,“当初别人给大哥提亲的时候,您一个劲儿叨叨着‘猪猴不到头,羊鼠一旦休——’,要不是您整天那么叨叨,我怎么会背得这么熟?”
“你说唐琪属羊?我告诉你——”姑母突然理直气壮地有了新理由,“属羊的女孩子我一概不要娶过来!”
“怎么?属羊的全不好!妈,那么普天下属羊的女人都没人要啦!怎么世界各国还不下命令凡是羊年一律不准生女孩子呢?”
“老人家说过的,女孩子属羊,命不济。”
“我是猴年正月生的,早几天就赶上了属羊,真险!”表姊伸一下舌头,“妈,距离‘羊’太近,我大概命也太好不了吧?”
“别胡说!”
“唉,大伙都联合起来欺侮人家一个女孩子,当然她的命不会‘济’ 到那里了!妈,这是小弟的终身大事,本不与我相干,我只请求您老人家,秉公办理!少听别人不负责任的胡言乱语!”
我已呆在一边很久不出声,乘机对姑母说:
“姑妈,只要您允许我和唐琪做朋友,我并没有说非要和她结婚不可——”
“噢,那倒还好,”姑母抚着我的头,“可是,那你们就更不能再这样下去啦!因为一对男女常在一块儿,而结果并不结婚的话,更会遭人家耻笑,对你自己,对人家小姐,不都是光有害处,毫无好处吗?”
“——”我不再答辩,我知道无法说服姑母。
“醒亚,怎么不讲话啦,是不是明白啦?好孩子,听姑妈话没亏吃,不久我一定就托人给你介绍个好小姐,也好和你震亚大哥,同时举行婚礼!”
“不要,我不要呀!”我伏在姑母膝前放声痛哭起来。
我哭得很伤心。我彷佛感到唐琪当真从此再也不属于我,我也再不能看到她了。
姑母一面给我拭泪,一面不住地唉声叹气。我想,我的固执己见,一定也使姑母十分伤心。最后,姑母似乎和我摊牌:
“孩子,十几年,姑妈总算对你不坏。现在你也长大成人啦,姑妈的话你也不用再听啦,姑妈你也不用再爱啦。”
“不,不,”我紧紧地抱住姑母,“我是爱您的,姑妈,我永远爱您的呀!”
“乖孩子,答应我,爱我就别再爱唐琪。”
“不,不,”我声嘶力竭地叫起来,“姑妈,我爱您,和爱唐琪是毫不冲突的呀!姑妈,您不能这么逼我,这么欺侮我!”
“什么?”姑母一推我,我生平第一次看到慈祥的姑母竟也摆出了一张那么愠怒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