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唐琪给我服药粉时,已经那把杯水喝光。
我想喊人来。可是,佣人都睡在楼下,姑父母与表姊的两个卧房虽然在楼上,却又和我的卧室隔着一条甬道,小声音喊叫,她们不会听到,而我又不敢把姑父吵醒。表哥的卧室在我隔壁,我只有敲几下墙向他“求援”。敲了几下,没有反应,想必他已睡熟。我不好意思再打墙,深更半夜里把任何人吵起来,都是太惹人厌的事。
我极端口渴。姑母经常把暖水瓶和茶具,摆在外间甬道的一条长几上。我只好披衣下床亲自去取。
我一翻身坐起,立即周身一阵剧痛,迫使我再度倒下。我咬了咬牙,忍耐地合上眼。
睡不着,便睁着眼睛,回忆刚才姑母大伙围绕着我的床边,在唐琪的指导下,给我医疗的一幕:
皮肤被抓破的地方姑母给我涂上红汞水,几处紫肿的地方涂上碘酒,最后由表哥用力地把酒精、松节油混合液在我周身骨节上涂抹,表姊忙着帮助唐琪煮针,和做其它消毒工作,唐琪给我注射了退热剂和镇静剂,又给我服了感冒药粉——这些工作都在高度静肃中进行,因为我们必须瞒着姑父,不但我不敢把这场殴斗的始末禀告姑父,连姑母、表哥、表姊也无转告姑父的胆量。
当我到达家门口时,我曾要求唐琪不必送我进来;可是,她执意不肯,她怕我负伤很重,会闹一场大病,坚要给我检查一下,再回高家。正好,姑父在客厅内会客,唐琪扶我悄悄地走上楼梯,可是刚走到楼上甬道便迎面碰上了姑母和表姊。我无处退躲,狼狈地,委屈地,冲着姑母:
“妈,我摔伤了——”我已经好多年不管姑母叫妈,这一回却又不知不觉地,像个受了欺侮的小娃儿似地,叫了出来。
这可把姑母吓坏,她连忙问我是否被汽车撞倒?是否跌出了血?是否摔伤了筋?是否折断了骨?表姊连忙把表哥喊出来,两人架住我,把我抬到床上。
“到底怎么回事呀?你不是到贺蒙那儿去啦?”姑母三人一齐问我。
还是唐琪比我有勇气,她一五一十地都说了出来,鼓后她还说都怨她不好,否则我不会出这种意外,她请求姑母大伙原谅她。
姑母本来要马上找海关医务室的医生来给我医治;可是,那必须请姑父打电话到那医生家才办得到。唐琪自告奋勇地说她绝对可以代替医生,她立刻开列出好几种药品,和注射用的器具,由表哥亲自去采买,免得佣人去,会走露消息,被姑父知道。
唐琪熟练地,用热水浸过的棉花,敷住我臂上的出血伤口,并用力地按压,她又揭开我的眼睑,视察我的眼球,又详看我的耳孔、牙岁、和每一个重要骨节——她一面肯定地说着:
“不要紧,瞳孔正常,证明大脑没有受伤,只是耳垂外面皮肤出血,耳孔里没有血迹,证明颅骨一点也没有破裂,臂上的伤口很快地停止了出血,证明动脉未受损害——”
“唐表姊是学护士的,”表姊告诉姑母,“她说的都是内行话。”
“好,不要紧就好。”姑母欣慰地说。
“季伯母,您放心吧,骨头一根也没有折!”唐琪又向姑母补说了一句。
表哥这次可累得够受,买药回来以后,便秉承姑母之命,依据唐琪的指示,给我周身涂擦松节油。过去我拚命练田径赛时,自己也曾用这种方法治疗过那疲乏过度的身体。我渐渐恢复了一些体力,注射、服药以后,彷佛感觉体温也在立见功效地下降——当然,我想这也许都是“精神作用”。总之,我轻松了许多,并且开始有说有笑了。
表哥和表姊不放松地质问我,为何早不实地说出和唐琪的约会?又追问我和流氓殴斗的过程能否详细描述一番?他们表示未能在旁助战深以为憾。
“我是去找贺蒙,半途碰到唐表姊的。”我仍旧不好意思招供。
“骗鬼!”表姊一瞪我,然后莞尔一笑,“早看出你的神色有点不对啦!说也奇怪,我很久以前好像就有一个预感,也许是偶尔的猜想,或者是希望——觉得你会和唐表姊要好——”
“醒亚,你怎么不敢说实话呢!明明是我写信约你去溜冰的。”唐琪勇敢地说。
“唐琪姊伟大!实!坦白!爽快!活泼!热情!漂亮!”表姊把一连串赞美赠予唐琪。
“谢谢你的夸奖啊,”唐琪双手亲昵地拉住了表姊,“我要有你这么一个好姊妹该多幸福呢!”
表哥对唐琪扮一个鬼脸:
“你有醒亚这么个好‘弟弟’,还不幸福吗?”
唐琪脸红了,可是并没有像一般羞涩的女孩子似地垂头不语,反而附合着表哥说:
“对,醒亚确是好。他好纯。他富有同情心和正义感,只是有一点胆怯,活像个小姑娘;不过刚才他和两个流氓对打的镜头,却真出我意外地凶猛呢!”
“琪姊,我那两下‘西洋拳’还很够味吧?”我得意地问。
“相当棒!”唐琪回答,“完全是华莱斯比雷的粗线条作风!”
“我确是模仿电影里打架的姿势哩!看电影倒也有好处,否则我还真不知道把拳头在敌人的下巴那儿,由下往上猛打这一手哩!另外我想我能取胜的原因,应该归功于我过去在田径赛和双杠上用过的苦功。那两个家伙外表唬人,实际是‘大个儿面包发面儿’的,体力持久比不上我,所以我就和他们做长期消耗战——”我说得有声有色,她们听得津津有味。
姑母怕我太累,阻止我再多说下去。她下命令要我开始睡觉,叫别人一律离去。
唐琪被邀到表姊房间去聊天了。隔着甬道,我无法听到她们谈话的声音。我也无法知道唐琪何时离开表姊房间,转回了高家?我一直在半睡眠状态中。
整个小楼寂静万分,窗外街上也寂静万分。
突然,门一开,一个人影闪进我的卧室。我几乎被吓得叫出声,我很快地认出来,那竟是唐琪。
“醒亚,”一点儿没有错,唐琪的声音。
“琪姊,你怎么还没有回家?” 我惊奇地。
她走近我的床边。更令人惊奇地,是她手里正拿出一个暖水瓶:
“我不放心,我请求睡在你表姊的房间里,明天再离开。刚才我已经来看过你一次,你睡得很熟,我没有叫醒你。回去又睡了一小觉,醒来想到你可能会在半夜里要水吃,所以我便写了一个小纸条,把暖水瓶给你送来。”
“我正渴得要命。”
她给我倒了一满杯,正好不冷不热,如获琼浆,我一饮而尽!
扭亮床头小灯,我看到她倒水前摆在我枕边的一张纸条:“醒亚:热水瓶在这儿,发烧以后一定口干,多吃点水,对你有益!为你祈的琪。”
我真不知道如何答谢她的细心与体贴!喜悦的泪立刻涌上了我的眼睛。
“你哭啦?”唐琪坐在床边,近近地瞧着我,“是不是身上发疼?”
“不,琪姊,我是高兴得哭啦!你不知道,我多么感激你!”
“不,我不要你感激,我要你——”
“怎么?要我怎么?”
“要你!爱,”她用双手捧住了我的脸颊,“听见没有?要你爱!”
我点点头,泪珠纷纷滚跌出来,碎在她的掌心,碎在我的耳根,碎在我的枕头上。
唐琪用手轻轻拭一下我的脸,然后猛地伏在我枕边,在我脸上深深地亲吻。
“叫我呀,跟我讲话。”唐琪紧贴住我的耳根说。
“琪姊,琪姊——”我有些颤抖地。
“不要光叫我呀!告诉我,你爱我!”
“琪姊,你不知道,我有多么爱你,可是我不会表达。”
“傻孩子,这也要人教吗?抱住我,吻我,吻一次,说一遍爱我!”
我那么做了。
我从未享受过如此蜜样甜、火样热的爱情。我直怀疑是在梦中。
“琪姊,我们是不是在做梦?”
“不是,是比梦更美的月夜。” 唐琪把床头小灯熄掉,掀一下窗帘,月光如银色大瀑布,立刻泼了我们一身,也泼满了全室。
她把窗帘勾挂好,重新坐回我的床边:
“就这样好吗?不要灯,要月亮?”
“好,琪姊。”
“知道吗?这是上帝怜悯我们没有在月下滑成冰,所以特别给我们安排一个这么快乐的相聚时间!”
“——”我点着头,我不会用语言表达内心的喜悦。
“怎么又不讲话啦?又忘了吗?”她闪动着大眼睛,那一对浸浴在银色光辉里的圆润黑亮水晶体,是那么出奇神秘地动人。
“没有忘,琪姊,我爱你,我永远这么爱你。”我平卧着,伸出双臂紧紧拥抱住她,在她的大眼睛上、前额上、头发上、两颊上,最后在嘴唇上,热烈地亲吻。
“琪姊,”我顽皮地问,“我做得对不对?我没有经验,我不知道怎么做才好?”
“傻孩子,我还不是跟你一样?我何尝跟任何人谈过情说过爱!不过,我曾幻想过会有这么一天,会碰上一个我爱的,爱我的男孩子。我又曾幻想过应该怎样和他热情地说话,怎样和他热情地亲吻——我在许多电影与小说中看到过爱人们那样做,我常想自己也有一天会跟他们一样地做,今天,我终于做了。我做得好高兴,因为是跟你——”
“琪姊,我永远不会忘记你的爱情——”
“是啊,你应该珍贵我这份爱情,一个女孩子奉献出的最初的爱情,也是最后的爱情——”
我抚摩着她的发,她的脸,她的手,她那么宁静地,驯顺地,完全像只小绵羊似地蜷伏在我的床头。
“琪姊,我叫你琪妹好不好?突然间,我觉得自己变大了许多,我应该护卫你,你是我的小公主,小妹妹——”
“我也有这种感觉。这真是不可思议的一种感觉。你知道,我一向很倔强,从来没有想到需要别人来护卫,相反地,我时常想去护卫别人;可是,今天,我确实感觉自己需要你的护卫了。醒亚,你会永远忠实地护卫我吗?我愿意叫你一声我的小王子,我的小——哥——哥——”
一种男人的胜利与骄傲,充满了我周身每支血管与每粒细胞,我俨然觉得自己已变成了一位英勇威武的中古骑士,我奇异地觉得自己的双臂如铁如铜地凸出了雄壮的筋肉,我再没有一丝病痛,我竟矫健地翻身坐了起来,我拥抱住唐琪,用一种惊人巨大的似乎足以毁灭宇宙的力量。
梦呓般地,我们又说了一些只有我们自己能懂的话。在那规短的一刻,旧的宇宙一度毁灭之后,新的宇宙已经出现,万物不复存在,旧的我与旧的她也都不复存在,在新的太阳系中唯有我和唐琪由于心灵的契合,而凝成的一个最美好、最完整、最永恒的星体,行不息——
“你该休息啦,”唐琪挣脱开我的臂环,“我得走啦,免得你表姊醒了找不到我。”
“不要,不要,”我重又把她抱住,“不要离开我,一分钟也不要!”
“乖孩子,听话,”她恢复了一张大姊姊的脸孔,“快躺好,好好地睡,天一亮,我就再来看你!”
她把我推放下来,吻一下我的面颊,又要我吻一下她的双手,然后,轻悄悄地走回表姊的卧室。
小房间内,又只剩下了我孤伶伶的一个人。我竟然不感到空虚,因为唐琪给我的爱,仍在我的心房里冲荡不已——
我一直未能入睡,思维全被陆续降临在我和唐琪之间的幸福与幻想,密密缠绕着,缠绕着——
天,渐渐朦胧亮了。对面墙上的爸妈照片,越来越看得清晰,他们的嘴角都在笑迷迷地微微掀动,似在为他们的儿子祝福。
十八
清晨七点,表姊和唐琪一齐到我房里来。还没两分钟,唐琪马上要走,并且要拖着表姊陪她一路走。
我立刻明白了:她准是怕高老太太一家人骂她在外住宿不归。我也跟着害怕起来,因为她是为了我才没有回去,高老太太要骂人的话,我当然也有份儿的。昨天,我们似乎全未想及此事。也许唐琪早已想到;但是,为了放心不下我,她终于甘冒一次大不韪。
表姊陪着唐琪去高家了。临走,唐琪告诉我:下午或明天早晨,她一定会来看我。
下午,她没有来。第二天,也没有来。
难道,她永远不会再到这座小楼来了?
难道这座小楼埋葬了她的初恋,也埋葬了我的初恋?
当天中午,表姊自高家回来,气得半天讲不出话。我一再追问究竟发生了甚么不幸事故,她只是一个劲地叨叨着:
“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不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