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儿明显一愣,又轻又快地看了王有虎一眼。
王有虎嘻嘻哈哈地笑着,又将那句话说了一遍,这才笑骂道:“你们这些家伙,也不知道多给我留点,倒只剩下些渣渣。”
那个瓦匠直起脖子,笑道:“小伍,你怕啥。等他们家的三姨太过来的时候,你只要说上一嘴,啥好吃的没有?”
有个年纪略大些的凑趣道:“若是你手艺精些,那娇滴滴的三姨太便也只会凑在你旁边了。”
“老叔,你这话就不对了。”瓦匠干脆站了起来,生着一对八字眉的脸微微带着滑稽相。嬉笑道,“我即便是手艺再好也白搭,谁叫俺爹娘没给我副好身板好相貌?”
工匠们哄笑。
喜儿魂不守舍地在哄笑声中随了脸儿红红的瓶儿将汤桶抬了出去,心里却像是刚沸开的锅般喧腾着。
……
王有虎将剩下的半口馒头裹了裹碗底的汤汁,一把丢进了嘴里,然后一边嚼着,一边满不在乎地拍打着身上的木屑,有意无意地将目光在喜儿身上停了半分。
喜儿对上了王有虎散淡的毫无热度的目光,却像是被灼到了似的,坐立不安起来。她又伸了舌尖舔了舔嘴唇。冲着瓶儿招招手。
瓶儿被那个长了八字眉和鸡胸的瓦匠逗得不住地掩嘴咯咯痴笑,她嘴角带着还没散去的笑纹走到喜儿面前。
“瓶儿姐,这件衣裳的领子太高了,硌得我脖子难受,我想回家换件。”这件紫花的旧单褂还是原先许家玉嫌小退下来的。略高的领子衬得许家玉脖颈细长,可穿在喜儿身上却是局促得很。
“你去呗,反正又没啥事!”
“我娘哪儿……”
“你放心,太太差许妈妈出门办事去了,一时半会回不来。”瓶儿讨好地道,“若是她回来找你,我给你打个马虎眼过去。”
“多谢瓶儿姐!”
“谢啥,以后多帮衬着点就是了。”瓶儿笑道。她虽然只是厨房里的粗使丫头,可年纪大了,也有了心眼,对喜儿的事多少也有些耳闻。她羡慕喜儿的好运气,却毫不嫉妒,一想到老爷肥腻腻的肚子她就更加笃定了要找个手艺人的心思——左右她和许府订下的是活契。
喜儿抻了抻不大合身的衣裳,低了头匆匆地从角门出来。跨出了许府的门槛,她依旧是不敢抬头。待到走出去几十步远了,她才偷偷地抬起头来,冲路旁看了看。路上旁的农家姑娘高大健壮,花枝招展,没有人朝她多看一眼。
喜儿呼出了一口气,这才喜滋滋地绽放出半个笑容来。
待见了大郎,该说些什么呢?要不要冲他笑呢?笑,会不会显得太轻浮;不笑,又太死板板了。
她还没有想清楚这个问题,便来到了柳河边的大柳树旁,心不禁砰砰地多跳了两下。
大柳树旁静悄悄的,没有半个人影。
喜儿也不着急,从村东头过来多少有些脚程,又带了大郎,恐怕善若姐要费些工夫。
她一闪身,躲到了大柳树后头,心里一动,蹲在岸边,就着清凌凌的柳河水端详起自己的样貌来。
走路走得略急了些,头发有些乱蓬蓬的。喜儿将手伸到柳河里,又用沾湿的手抿了抿几缕不听话的头发。有心想着出来的时候偷偷地涂点胭脂,又怕露了馅。喜儿狠命地用双手掐了掐两颊,又用牙齿咬了咬嘴唇——脸颊和双唇上这才泛出了粉粉的红色。
喜儿冲自己的倒影有分寸地笑了笑,心里几乎快活得要大喊大叫出来了。
既然善若姐托了她表哥叫自己出来,又把大郎带来,那事情必然是办得差不多了。娘这几天也都对她和颜悦色的,也不知道是不是许陈氏找她谈过了。冲着娘掐尖好强的性子,必定是不大愿意的,不过只要大郎肯要她,她再哭上几回闹上几回,再央求了爹爹,娘早晚也能允了她。
喜儿一宿一宿地睡不着觉,都替自己想明白了。
大郎不喜欢她,不要紧,只要她喜欢他就成了。一年一年地陪在他身边,小心地伺候着,到时候不喜欢也能变成一点喜欢了,再将一点喜欢变成多一点喜欢,她也就满足了。
如果,如果过上几年能再给大郎生个娃娃,那可是对她来说上天下地的唯一一桩美事。
“羞,不知羞!”喜儿轻声嗔道。
柳河里映出的喜儿双眸闪闪发亮,两颊像桃花瓣似的红得娇媚。喜儿从来没见过自己这般动人模样,她又羞又喜,捡了一颗小石子丢到了柳河里,那个含羞带笑的少女便随了水纹一圈一圈地荡漾开来。
喜儿突然又皱了眉头发起愁来。善若姐说过了,她是要离开大郎的。万一到时候善若姐走了,大郎娶个厉害的正室回来……喜儿摇摇头,她想这个做什么,只要能让她跟在大郎身边,吃多少苦受多少气,她也都是愿意的。
喜儿起身,扶了大柳树,冲着村东头的方向伸了脖子。半个时辰过去了,还不见善若姐和大郎。
喜儿折了一根柳条,胡乱的在手里甩着,似乎要将脑子里的胡思乱想赶跑。
“好大的一条鱼,可别放跑了它!”
“啧啧,晚上得让我婆娘烫壶酒,可有一个冬天不沾荤腥了。”
“王老头,你这捞网可还欠点准头哇!”
……
喜儿听到人声,赶紧将身子往大柳树后避了避。柳河的上游三四十步远的地方不知道什么时候来了一群人,正咋咋呼呼地拿网围捕着柳河里的鱼儿。
喜儿唇角噙了一丝甜蜜的笑,等以后每个春天,她都要给大郎好好地烧几尾红烧大鲤鱼。然后再在家里养两只鹅,每天给大郎炖鹅蛋吃。她就不相信大郎的病就不会好了。
时间快过去一个时辰了,喜儿这才觉得有些心焦。
一是担心娘办了差事回来找不见她着急,二是更担心若是这回错过了善若姐和大郎,下回见面也不知道到什么时候,若是错过要紧的事,更是贻误终身。
是那个木匠记错了消息还是善若姐临时有事来不了了,或者是大郎又改变了主意?
喜儿搓着手,咬着下唇,被自己的想法弄得慌了神,有心跑去村东许家看看,可又怕两头错过了。
正急得热锅上的蚂蚁似的,突然三胖嫂恍如天兵天将般出现在大柳树后头,她胖胖的身躯勉强被大柳树遮去一半。
“喜儿,你在这儿做什么?”
“啊……”喜儿张了张口,像是做贼被人当场抓住般局促不安,“我,我……”
三胖嫂似笑非笑,一把抓住喜儿纤瘦的胳膊,生怕她逃跑似的,又道:“莫非,你在这儿等什么人?”
“没,没有,不过是看着他们捉鱼好玩!”喜儿结巴了一阵,才勉强找到了一个说得过去的借口。
知女莫若母。
三胖嫂知道喜儿撒谎,也不打也不骂,反而笑眯眯地看着她,道:“可是在等许大郎?”
喜儿的双手霎时像是失了血般的冰凉,她闪躲着目光不敢去看三胖嫂。
三胖嫂将喜儿的胳膊往自己的腋下一夹,道:“傻闺女,别等了,许大郎正和他媳妇在石滩子那边泼水玩呢,乐得跟什么似的。”
☆、第192章 鸾喜
一直回到宗长府上的下人房里,喜儿都是一副丧魂落魄的模样。
三胖嫂将喜儿安顿在床上坐好,又将头探出门外左右看了看,这才将门仔细关好。
她也不急着说话,只是坐在喜儿身旁,将喜儿纤弱的双手握在自己肥厚的手掌中。
半晌,喜儿身前的紫花褂子便被一颗一颗的眼泪濡湿了。
三胖嫂这才开腔道:“喜儿,你的心思娘知道——打两年前就知道。”
喜儿的泪珠子掉得愈急。
“我们一家子逃荒的时候,你还小,怕是记得不大真了。”三胖嫂温言道,“我们原先那个村子闹了饥荒,树皮都被扒着吃完了,连观音土都找不着了,田鼠洞里藏了的草籽也都被扒拉了出来,可也挡不住接二连三地死人。我和你爹运气好,在泥洞里掏出几只冬眠的癞蛤蟆,靠着那点子肉支撑着,才留了条命逃到了连家庄里。”
喜儿的抽泣声不断。
“你爹没本事,只会低了头做人;你娘也窝囊,为了让家里的日子好过点,明里暗里遭了多少人的骂。”三胖嫂用袖子擦眼睛,“这两年日子是好过多了,可你爹你娘怕啊,怕一夜之间回到那吃了上顿没下顿,饿得睡不着觉睁着眼睛到天亮的苦日子。”
喜儿大声地抽噎着,逃荒的事儿她是真的记不得了。
“你娘又没本事,就没再给你添个兄弟姊妹的。”三胖嫂说着说着将自己感动到了,“你又生得纤弱。爹娘总会走在你跟前,可不得好好地替你划算着。”
“娘——”
“咱们家虽是攀了许家宗亲,可说到底还是不明不白,被人看不起的。原先在许家帮忙的时候。虽然人家口口声声三叔三婶的叫着,可做的终究做的还是底下人的活计。娘也想把你像千金小姐似的养着供着,可我们没那个命!”
“娘,你别说了。”
“这人哪。有时候还真得认命!”三胖嫂唏嘘着,“说到底你的模样也不算是顶好,我们家又主不主,仆不仆的,你想嫁个好人家当正室可不算是太容易。”
“娘,我不嫁了,我这辈子都陪着你!”喜儿哑声道。
“莫胡说!原先许掌柜在的时候,许家大郎是不错,人也温和。又有学问。跟了他大富大贵不好说。左右还是能过上好日子的。”三胖嫂说到这儿,看着喜儿苍白的脸微微泛红,一狠心又道。“只可惜咱们是剃头担子一头热,人家眼光高。即便是做妾也看不上咱。不过俗话也说了,娶妻娶德,纳妾纳容,咱们倒是哪头都不占。”
喜儿脸上的红晕褪去,突然沉默了。
“我知道你是打心眼里不愿意跟了老爷,可难得人家看得起咱们。”三胖嫂松开了握紧喜儿的手,起身从柜里取出了一匹锦缎的料子,送到喜儿手里,道,“老爷昨儿从城里回来,倒也惦记着给你带了块料子。你摸摸,可滑溜了。”
喜儿嫌恶地看着这块水绿的锦缎料子,将它一把丢到床/上。
三胖嫂也不恼,将那料子慢慢叠好,放在喜儿身旁,道:“哪个女人做闺女的时候没想着嫁个又俊俏对自己又好的,说起来你娘也做过这样的梦,可到底还是嫁给了你爹。你爹虽然窝囊了点,可对这个家对我们母女还是实心实意的。我的傻闺女,这世上哪里有便宜占全了的好事儿,总是得了一样舍了一样,即便是皇帝老子也是不能全如意的。”
喜儿垂了眼睛,全身僵硬地抗拒着。
“你也在宗长府上待了几个月,老爷对下人都那么和气,更别说对自家人了。”三胖嫂循循善诱,“你也见了太太仁慈,也不是容不了人的性子,前头两个姨太太也是着实风光过一阵子,可终究没生下个一男半女,老爷才慢慢淡了心思。”
喜儿不语。
“三姨太这会子风光,那也是老爷图个新鲜。太太终究不爱她那招摇显摆的性子,倒是对你不住嘴地夸。”三胖嫂喜得面放红光,“当了老爷的面,可是尽说你的好话。娘也托了你的福,直接在太太面前当差,不知道是得了多少体面。你想想看,老爷统共就一个小少爷,前头两个姨太太怕是不能有孩子了,你若是能给老爷再添个孩子,也不拘男女——当然少爷就更好了,他不知道会有多少欢喜——太太反正生了嫡子,也乐得大度。”
喜儿像是怕冷,咬得牙齿咯咯作响。
三胖嫂又加了一捧火:“你爹你娘也都老了,做不动了,就等着享你的清福了。你若是实在不愿意,娘也不逼你。大不了跟老爷太太告个罪,倒也没脸在宗长府上再待下去了。左右家里还有几亩薄田,一家三口种着,也饿不着冻不着。若是风调雨顺倒也罢了,若是运道差些,再碰上一场饥荒,那恐怕是再也熬不下去的了。”
三胖嫂的声音渐渐地低了下去,最后化作悠悠一声长叹。
喜儿抬了抬红肿的眼皮,看了自己的娘一眼。她素来只见自己的娘风风火火的模样,不是插着腰训斥爹爹没用,就是为了家忙前忙后,倒是鲜少看到她这副模样。喜儿的目光中不由地就带了丝不忍和愧疚。
三胖嫂敏锐地捕捉到了喜儿的变化,又用手捏成了个虚虚的拳头,吃力地捶了自己的后背,又咳嗽了几声,叹道:“唉,老了,不服也不行了。在太太面前才伺候了半个时辰,这腰腿就酸胀得不像是自己的了。”
喜儿转过身来,捏了拳头,一下一下地给三胖嫂捶起了背来。
三胖嫂絮絮念叨:“喜儿,你年纪还轻,不知道这世上最不能轻信的便是人心。俗话说得好人心隔肚皮,嘴上说得天花乱坠的,心里头还不知道在盘算什么小九九呢。这点上,娘是吃过大亏的。你不经点事,还当娘�